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西洲,编辑:Emeria、游识猷、odette。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看到咨询师发来的“教材”竟然是恋爱综艺节目时,楚楚才意识到,这家情感咨询公司根本不靠谱。


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已经签下了为期三个月、收费近一万元的合同,根据条款,她很难要回这笔钱,更别说她和签约公司根本不在一个城市,和“情感导师”一直只是线上交流了。


楚楚把自己的教训写在了小红书上,打上“情感咨询”tag。这个词条下的内容两极分化,一类是情感机构用包装完美的案例打广告,一类是吃过亏的用户激烈的吐槽帖。后者经历大多与楚楚相似,都是交钱以后才发现,情感咨询师给的都是简单粗暴的“套路”,难以应用到自己的具体问题上。


情感咨询机构,到底是怎样为客户服务的?


楚楚“受骗”记


2020年,楚楚有一名心仪的男生,两人迟迟没有进展,她一面担心无法更进一步,一面又不知道怎么能改变现状。


这时她在抖音上刷到一个视频,一名“情感专家”头头是道地分析“如何俘获他的心”。楚楚点开专家的主页,里面全是“几个习惯让你更有魅力”“教你几招让TA回心转意”等能解决她烦恼的实用内容。账号下方还有联络微信,可以进一步咨询情感问题。


情感咨询示例<br>
情感咨询示例


她想要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便添加了微信。听完她的讲述,微信的接待员说:“你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问题很大,如果你还是保持现状,你很快就会失去他。”


楚楚慌了,在她求助应该怎么办时,对方倾情推荐了机构的“金牌导师”。“金牌导师”也严肃地告诉楚楚,她对待感情的处理方法很有问题,需要尽快调整策略。


在失去心上人的恐慌之下,楚楚很快选择了三个月包含“金牌导师”12次一对一、每次1小时电话咨询的套餐。


但一对一的指导开始后,楚楚才发现,导师的“教材”根本就是热门的恋爱综艺和情感鸡汤书籍,还发来网上一搜一大把的“精致文案”,让她发仅对方可见的朋友圈,彰显生活格调,名曰“二次吸引”。


朋友圈文案指导一例
朋友圈文案指导一例


楚楚大失所望,“综艺是别人的,书是别人的,文案也是别人的,什么是你这个导师的?”但当楚楚把质疑抛出去时,导师总会重复最初诱导她买服务套餐时的话:“如果再不加把劲照做,你和他也就只能这样了。”


更离谱的是,在三个月服务期里,楚楚还被迫更换了三个导师,每一个导师在离开时,都说自己是要“回家乡发展”,并“给你推荐个更好的导师”。


她对三位“金牌导师”的印象是模糊的。他们都用西装革履的照片当微信头像,都用同样的教材指导,用同样的话术打击她的自信。朋友圈更新也相同,都定期贴出相同的成功案例,转发诸如《男人爱不爱你,看这三点就知道》的鸡汤文。有时楚楚甚至不知道,对面给自己发来消息的,是否真是头像照片上的这个人。


楚楚很快就不再续约这个机构的服务,她选择在小红书上公开自己的经历,为其他用户避雷,结果发现有类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


社会学家的田野调查则发现,这类“广撒网”的情感咨询套路背后,是一套工厂式的流水线。


快速上岗的“情感专家”们


今年4月,深圳技术大学的刘海平发表了《流水线上的“情感专家”与逐梦的劳工——以广州婚恋咨询公司培训为例》,这一研究取材于2016年她在香港中文大学读博时,在广州某婚恋咨询公司参加情感咨询培训师项目的经历。


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刘海平深度访谈了8位资深咨询师与8位实习咨询师,其中8位资深咨询师中只有2位来自心理学专业,另外6位的背景五花八门,有房地产销售、职校老师、淘宝自由职业者等,他们都以零基础在公司一个半月的速成培训后,考取了婚姻家庭咨询师证。这一证书报考条件仅仅要求“具有其它专业大学专科及以上学历证书,参加正规培训达到规定学时,并通过结业考试”。


考取婚姻家庭咨询师证所用教材,这个证的含金量并不高<br>
考取婚姻家庭咨询师证所用教材,这个证的含金量并不高


咨询师们零基础速成的关键,正是将情感咨询“流水线化”。在这里,“流水线”指的是将生产产品的流程划分成多个“标准化”步骤,即便是从未受过训练的工人,只要按照“标准”操作,就能生产出符合要求的产品。


受访咨询师告诉刘海平,“公司根据几千个真实咨询案例总结出来的万能模型”是培训的核心要义,也正是这条流水线上的“标准”。比如面对如何脱单的问题,是“自我认识-扩大社交圈-沟通技巧提升-约会技巧-建立连接-关系升级”的流程;婚姻维系,是“找出问题焦点/击退小三→二次吸引”;挽回前任则是“切断联系-自我提升-恢复联系-二次吸引-加强关系”。


咨询师要学的,只是在接听情感咨询电话时,快速将多种多样的情感问题归入类别,套用万能模板劝说客户购买服务即可。


公司创始人将其称为“亲密关系咨询产业化”,他坚信“一切都是流水线,客户咨询是一套流程,培养咨询师也有一套流程。你只需要对着电脑,把这个标准流程念给来访者听就行了”。


情感咨询和心理咨询有何不同?


同样顶着“咨询”之名,情感咨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更加成熟和规范的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包纳广泛,亦有咨询师专攻亲密关系领域。虽然来访者的困惑相似,心理咨询工作却在许多方面与情感咨询大相径庭。


心理咨询师郭兰心认为,二者最显著的不同是,咨询师如何回应来访者的需求。


以情感咨询机构常见的“挽回服务”为例,心理咨询师在面对来访者急切想挽回的诉求时,在安抚缓解之余,会先与对方一起往回撤一步,评估为何要挽回。


“我们可能要打破一些理想化的地方,让来访者思考为什么渴望和这个人建立一段关系,为什么会发展出来当下的人际方式?在生活里面有没有其他人际关系的支持,在其他人际关系里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吗?”


“情感咨询则是从很多案例中找到共性问题,然后提出快捷的解决方法。它可能确实能满足当下的需求,但更像是一种饮鸩止渴。”郭兰心说。


对于情感咨询师,使两人和好是服务的最终目的,为了这样的结果,情感咨询师可能会直接介入两人的关系,例如代聊。但在心理咨询中,除了危机与伴侣咨询,心理咨询师不会介入来访者与他人的关系中。


淘宝上的代聊广告<br>
淘宝上的代聊广告


心理咨询师封浩然认为,一对一的咨询一旦牵涉上第三方,就有可能涉及伦理问题,会打破心理咨询的保密性,也可能会降低咨询中的信任感,“比如有一对伴侣中的A委托机构去联系B,那B是否愿意被联系,B是否愿意被去做沟通,都涉及到可能不尊重个人意愿的问题”。


此外,心理咨询和情感咨询的收费、咨询模式也有差异。心理咨询通常会尽量采用线下面对面的形式展开咨询,有固定的见面频率,严格按次收取费用,不像网课或健身一样是“预售制”。


情感咨询则大多是线上服务,像是楚楚经历的微信聊天与电话,咨询师像销售人员一样保持着“随叫随到”,在所有的工作时间里都立刻响应客户的提问。收费模式也是包月、包季等套餐式的,在套餐有效期内,就为客户提供相应的服务。


套餐看似提供了一种安心服务,但郭兰心认为,“我花多少钱想让我的另一半回来,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想法,发生了问题,不可能回到发生问题之前”。命令指导式的情感咨询,会导致来访者更加逃避问题的成因,只一心想着解决当下的危机就万事大吉。


在这样的情境下,情感咨询模式就有了个最大的问题——尽管情爱的面貌千姿百态、来访者的状况形形色色,但是情感咨询师为了追求效率和销售成果,提供的指导简单粗暴、千篇一律,无法容纳下每位来访者迥异的个人困扰。


情感咨询不靠谱,为什么还这么火热?


和已经形成一定行业规范的心理咨询相比,情感咨询尚处于野蛮成长的状态,不仅没有行业标准,大约连统一的伦理共识都不存在。


刘海平在论文里提到,2017年,共青团中央、民政部、国家卫生计生委联合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做好青年婚恋工作的指导意见》,但几年过去,行业乱象仍未有太多改善。


不过,即便质疑与批评的声音众多,为何仍拦不住一家家情感咨询公司创业并井喷?为何一位位迷茫的来访者投入情感咨询,而不是心理咨询的怀抱?


一个原因在于当代社会的剧烈变化,年轻人的状态是流动的,传统婚恋观念已经越来越难匹配这种状态。年轻人在抛弃传统,但破旧未能带来立新。怎么做才是好的?年轻人没有答案。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认为,中国城市里的年轻人在对待爱情时正在变得“流动、不安和开放”。在城市化的极速前进之下,我们早已无法像祖辈那样,世世代代居住在确定的区域里。人们越来越四散到现代大都市里谋生,看似更容易和不同身份、背景的人相遇,拥有了更多邂逅浪漫的机会,但也意味着更容易分别离散。


吉登斯认为,当年轻人不能再依靠前人的经验指导,寻觅爱情就仿佛是航行在一个“待绘制的区域”中,充满了“新的危险”。


在这段旅途中,心理咨询给出的建议,是“要去北方、必须南行”的反直觉的“绕远路”,但情感咨询能提供一个看似确定的、可以直接为问题努力的实操方案。


刘海平有一位毕业于顶尖大学的朋友,平日里潇洒干练,但她在感情受挫后,却转而信奉起了Ayawawa。刘海平对朋友说过的一句话印象深刻,“她说,‘我们学习这么好,为什么情感这件事情不能像学习一样,只要我努力了就能得到回报?’”。


Ayawawa与情感咨询的相似度很高,他们的理论都是确定的,至少在宣传的时候,会让受众相信,“这么做出改变、做出努力,你就能够收获感情”。


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是,情感咨询师和来访者是“导师”与“学生”的关系,这与强调陪伴、倡导平等的心理咨询大不相同。比如刘海平调研的公司就要求,咨询师必须自称“某老师”,咨询师经常使用居高临下的祈使句、反问句,并频繁使用“必须”和“应当”等词汇。但正是这种关系的设置,让渴望快速解决问题的用户相信情感咨询师是专家,从而更青睐情感咨询。


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张鹂研究过心理咨询在中国所遭遇的“水土不服”。她提到,中国的心理治疗师面临的一个关键挑战是,如何使来自西方的心理和精神病学知识和治疗模式“符合”中国的社会规范、文化价值观和欲望。


“尽管治疗师努力创造一个开放的环境,但他们发现,很难改变来访者那种胜过一切的、对来自权威指导的期望。”


这与文化心理有关。北京大学心理学教授钱铭怡等人认为,中国人在社会化过程中,始终被要求听从长辈、权威和专业人士的指示,对专家的信任与依赖深植于潜意识之中。


专家代表着“权威”,代表着“确定性”,正是人想要在不确定中所抓住的救命稻草。“当他们病急乱投医时,如果能跳出来一个专家,给到这种确定性,哪怕是伪专家也行。”刘海平说。


信任与依赖,指向了对咨询效果抱有的更大期待。张鹂发现,心理咨询的来访者往往期待着直截了当的诊断,和能快速解决问题的指导。


对治疗师来说,第一次来访的主要任务是安抚来访者情绪,并收集基本信息,但来访者则可能期待第一次聊完就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一些来访者可能会认为,“如果我的治疗师不能给我有效的指导,我为什么要浪费钱和时间? 我想要真正的结果,这样才能相信对方的能力,仅仅是尊重、温暖和同情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人在最病急乱投医的时刻,难免会有渴望快速解决问题的心态。封浩然理解这一点,“来访者不太愿意去慢下来,但我并不认为是来访者的问题,他们在焦虑地面对现实问题时,最想要的不会是先去探索自己的内心组织结构”。


无法被心理咨询满足的需求,成了情感咨询蓬勃生长的温床。且不论实际效用如何,“怎么追到喜欢的男生”“怎么阻击丈夫出轨”“迅速搞定女孩的泡妞技巧”等话题一眼看上去,就更能切中当代人的感情焦虑。人们求解决,又不求甚解,只要能快速解决当下的问题,就可以先松口气。


情感互助,如何本土化


诸多情感咨询公司的“踩坑”案例都表明,复杂难明的情感关系用模板、流水线的方法去解决,很可能“治标不治本”。


郭兰心遇到过觉得心理咨询不能快速解决当下问题的来访者,他们有人结束了心理咨询,转向情感咨询,但在受到“二次伤害”后又重回心理咨询。


郭兰心认为,如果问题被情感咨询的技巧暂时盖过去,人际模式中的问题很可能还会再浮现出来。“一旦再次出现,甚至可能还有新的问题出现时,来访者就没有再应对的能力了,甚至有可能受到更大的伤害。”


刘海平也和心理学出身的情感咨询师交流过,发现他们对情感咨询成功率不高心知肚明。“有些客户期待在三个月的咨询里解决30多年的问题,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还有专门做挽回的咨询师告诉她,就算挽回成功了,70%几率还是会再次分手。


在向公司老板提出情感咨询“治标不治本”的质疑后,老板是这么回答刘海平的:“你们这些学术界的人天天就批判我们,这些客户来找你们,你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吗?比如有个女客户离了她老公,她就失去经济来源活不下去了。这种情况即便她老公出轨,她也必须把婚姻维持下去。”


这也让刘海平开始思考,当人们批评情感咨询“治标不治本”的时候,“本”到底是什么?情感咨询真的一无是处吗?


刘海平曾在田野调查的公司里看见过很多客户送来的锦旗,许多来自并没有成功挽回的客户。“有很多人情感挽回做到一半时就放弃了,他意识到他挽回的诉求是不合理的,但他觉得这个服务做得值,因为你陪我走过了最痛苦、最想挽回的那段时间,所以来送锦旗。”在充斥着对情感咨询的避雷、吐槽帖的社交媒体上,这是没有呈现的一面。


情感咨询的一套“万用模板”将千奇百怪的情感问题套路化、扁平化,这些方法或许确能解决一部分人的现实困惑,正如有的人也确实从Ayawawa的理论中尝到了甜头。


无论如何,需要确定的一点是,泛心理健康领域目前有着相当大的行业真空,婚恋咨询业里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打着咨询旗号的骗子仍在将这潭水搅浑。


但每个领域都有着做出努力、以使行业更加规范、帮到更多人的实干者。心理咨询中,中国心理学会在尝试启动心理咨询的专业机构与专业人员注册系统。有些情感咨询公司也设想着将咨询服务做成开放共享社区,“遇到问题你来搜索,会立马找到我们整理出来的一些案例方法”。


希望有朝一日,国人的情感问题,能够找到最适合的那个答案。 


参考文献

[1]刘海平.(2019). 流水线上的“情感专家”与逐梦的劳工——以广州婚恋咨询公司培训为例.中国青年研究,(4),48-54.

[2] Haiping, Liu.(2020). Successology for Women: Relationship Experts and Sociobiological Discourses. In: Love Stories in Chin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pp.43-61.

[3]Li, Zhang.(2014). Bentuhua: Culturing Psychotherapy in Postsocialist China. Culture, Medicine, and Psychiatry,38,283-305.

[4]Giddens, Anthony. (1991).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5]Qian, Mingyi, Craig W Smith, Zhonggeng Chen, and Guohua Xia.(2002). Psychotherapy in China: A Review of Its History and Contemporary Directions. Journal of Mental Health,30(4),4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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