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从“985”高校毕业的名校生来说,每年的选调生考试成为进入县城有一种“捷径”,也是一个“保底”的选项。

“想做公务员的心情没有那么强烈,但既然考上了就去吧。”一位受访者说。

最起码,选调生拥有一份在当地还算可观的收入,一些自由可支配的休息时间,一个说出去体面的职业。

着时间的推移,有人已经离开了县城,回到学校继续深造;有人做好了向上流动的规划与准备,只待未来通过“遴选”走向更宽广的城市;有人在县城里结婚生子,生根发芽。

但在高校的图书馆中,有人为了获得公务系统中的一个名额埋头苦读,也有人从踏入985高校的那一刻起,就将“毕业考公”作为自己的信念。



县城的晚霞。图/受访者提供

【1】选调生成了985学生的最佳选择

这是一份在此前数年被985高校毕业生看不上的工作。

徐东来2019年从广东一所985高校硕士毕业,此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公务员。

在毕业季,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申请美国的博士上。在他认为“工作还比较好找”的2019年,成为公务员这件事,是他和其他同学都不太看得上的一条出路。

由于种种事情牵扯,他的博士申请最终没有递交,他报考了选调生,顺利成为一名县城的公务员。

选调生是各省党委组织部门有从高等院校选调应届大学本科及其以上毕业生到基层工作,作为党政领导干部后备人选和县级以上党政机关高素质的工作人员人选进行重点培养的群体。通常,有报考选调机会的只有985高校和部分211院校。

通过选调进入省会、地级市并不容易,毕业生们的想法也各不相同。徐东来2019年报考贵州省选调生时,那年招收的100名左右选调生中,18个人留在省会城市,其余均分散在省内各地。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去省会城市的。”徐东来说道,他想离家近,报考了县城的岗位。

回忆起自己和身边的同学当年择业时,他说,当时对报考选调生都没有特别热心,而且也有点“看不上”的态度,很多人都只是随便报了一个岗位。他总结,基本上报名都能成功,大家都只是将它当做就业中的一个选项,甚至用来“保底”。

近年来,选调生成为985大学的毕业生进入县城体制内工作的一条重要途径。一方面,选调生的门槛相对较高,名校的限制使得岗位竞争压力较普通的公务员小了很多。另一方面,公务员的“稳定”与“清闲”的属性,在城市“996”的工作压力下,让名校生们趋之若鹜。

据《2022年大学生就业报告》(下称“《报告》”)显示,2022年全国应届毕业生达1076万人,比去年同期增长167万人。

《报告》中提到,从2021-2022届高校毕业生就业去向占比来看,毕业生企业就业率呈下降趋势,选择考研、考公、考编等途径的毕业生越来越多。在公考的领域中,2022国家公务员考试报名人数高达212.3万,首破200万;2022届高校毕业生考取公务员/事业单位占比为17.57%,较2021届增长0.73个百分点。

据《清华大学2021年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清华大学2021届签三方就业毕业生总数为3669人,其中前往党政机关、事业单位等体制内单位就业的人数占比为46.1%。

在徐东来刚刚入职的2019年,985的硕士生还是县上的“宝贝”,领导对他青眼有加,在工作上也会受到一些优待。

但三年后,徐东来当年的领导对于985的学生已经见怪不怪了。“基层到处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且能找到体制内工作已经算很多985学生最好的出路。”



王云为考试做准备。图/受访者提供

【2】校招受挫后,向往考公务员

“我不想说我在县城工作的事,我希望能自己消化这段经历。”徐东来说,工作一年后,他裸辞去读了博士。

2020年,他从政府领导的副科级秘书岗位辞职申博,所有亲朋和父母都持坚决反对的态度,但徐东来辞职非常坚决。那时,他乐观地认为,下半年疫情形势肯定会好转,“出去”不成问题。

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申请海外高校的博士因各种原因失利,他将目光转向申请国内的博士,并最终进入北京大学。

他还记得,当年办公室一位前辈对他说:小徐,你要小心,去年来政府办的选调生,刚来时还是个西装白衬衫的白面书生,一年之后就成了乡村土干部。当年的他非常排斥乡村土干部这个称呼,坚定地说自己不会,结果未到一年,“冬季穿着毛线衣更突显大肚子的我已经胖了20斤”。

入学北大后,徐东来常常在朋友圈发一些北大的照片,未名湖、博雅塔、春天的花草和深秋的落叶。偶尔,他会写些文字缅怀自己过去一年县城的生活,“发福”的20斤依旧可以看到县城公务员的痕迹。

徐东来离开了,但在这座围城外,仍有不少学生向内张望。

王云是一所农林类985高校的研究生,早在最初入学时,他就把体制内的工作作为未来择业的目标。到了研究生三年级,考“选调”是他准备的重中之重。

他曾在校期间参加学校的“研究生助力团”活动,去到省内的贫困县挂职锻炼。

他在县城生活的如鱼得水,并不觉得清苦,而他一心准备报考体制内工作的室友张翔认为,自己没有王云那么优秀,无法获得这样的机会,只能等待毕业前直接报考。

县城公务员似乎能将城市的焦虑隔绝开。

林嘉绮于2022年毕业于湖北一所985高校的新闻专业。同年,以选调生的身份上岸了老家云南省下属的一个县的公务员岗位。

在校招的两个月时间里,她投简历、笔试、面试,周而复始。最多的一天,她参加了五场线上考试,一天考下来,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其实,她早在大三便去了一家互联网“大厂”实习。她见识过大厂的“残酷”——几乎从不早于8点下班,有时连着四五天加班。她每天晚上11点半才离开单位,第二天又要早早爬起。

投身秋招后,她本想继续留在互联网企业,但在无数轮的笔试面试后,她直言,找工作就像“神仙打架”。有的在简历关就石沉大海,更多的是在笔试后没有回音,进入面试已是幸运。

每天笔试面试的日子让她觉得 “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慢慢发现,奋斗的目标是一个很缥缈的、没有目的性的东西。林嘉绮清楚地意识到,那段时间她的状态出了问题。

“我就是一直在不停地消耗自己的所有耐心精力,包括对未来的各种规划。”她说。

互联网、广告、公关、媒体……她的大学同学的择业范围基本在这些行业中,也有不少像她一样,在择业的同时还选择了考公。

考公像是择业过程中一个“额外的机会”。国考、省考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选调”中985高校的门槛,已经筛掉了大多数应届的竞争者。

她报着“试试看”的心态交上了报名表,去辅导员办公室交表格时,桌上的表格已经堆起了一摞。

报考县里并不是林嘉绮最初的意愿,非要问起来,这个岗位是“随便填的”。

她以为只能填报一个岗位,为了稳妥,第一志愿就填了一个县里的岗位。这座县城离家不远不近,即满足了自己“恋家”的想法,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获得自由。后来,她才知道,可以按照省、市、县的划分填报三个岗位,按志愿先后录取。

【3】985大学生能赢来天然的好感

这个选择像她所想的一样“稳妥”。最终,那个岗位只有五个人填报,因为各种因素,到了面试时,只有她一人参加,她顺利考上了。

事实上,地方政府也在竭力提高引才待遇。

一位知情者向九派新闻透露,在2021年时,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选调生”考试中,当地政府工作人员曾口头表示,符合条件报考的985学校的毕业生,基本全部都要。如果有人没有考进,会提供岗位问其是否愿意调剂。

在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被录取的高校毕业生可根据不同学历层次享受补贴。入职一次性补贴1到2万元,每个月的生活补贴3000-5000元,5年内在本地购房享受20万元到40万元补贴,且公积金贷款额度可放宽2-4倍,税前年薪本科生不低于15万/年,博士研究生不低于30万/年。2022年,滨海县共录取198名高校毕业生到事业单位、国企等工作。除国外知名高校外,60%以上的学生来源于985高校,90%以上的学生来源于211高校。

林嘉绮的父母都是体制内的工作者,从大二开始,虽然没有强制要求,但林嘉绮的父母在生活中或多或少的提起考公。虽然父母嘴上说着“随便你”,但林嘉绮能感觉到,被录取后,父母的情绪明显变得非常高兴。

在县城里,她发现,985名校毕业生的身份能在领导那里赢来天然的好感。“他们会觉得我们都是高素质人才,会觉得你的能力理所当然就应该很强。”在单位里,领导时常会很强调她的身份,告诉她,她未来的发展会一片明朗。

资源也在向她倾斜。报到的第二天,她的全部的工作就已经交接完毕,由她全权负责。工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领导还安排她去轮岗,让她负责两个部门的工作。

这时的焦虑与择业时似乎不同。比起浑浑噩噩参加一场考试,她每天要做的工作更切实。

尽管如此,入职一个多月后,她还是发现,县里的工作并不轻松。

她曾将一篇稿件改了五遍,领导仍然不满意,最后没有采用。她负责的党建宣传工作依据曝光量进行业绩考核,曝光的平台从县上到省上再到中央,加分层层递增,竞争的对象则是各个县城。

排名的下降会让林嘉绮陷入焦虑,她害怕被部长谈话,被问工作是不是松懈。有时,她不得不找在媒体工作的朋友,询问是否能够帮忙“推一下”。

现在,她对未来态度乐观。她想去参与公务员遴选考试,调到市里。她没有要在县城稳定下来的规划。尽管她自称生活很“宅”,周末可以完全不踏出家门,在县城中和大城市里生活节奏并无不同。但她坚定认为,自己的人生绝不能止步在县里。

从名校硕士毕业去了县里之后,何宇韬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如果让他从头再来,他坚定认为,不会再选择县城。

何宇韬2017年硕士毕业于南方一所985大学,通过“选调生”计划来到陕西省下属的一座贫困县。他说,任职的前半年里,他曾无数次的“不想干了”。

原本,他的择业目标是进入研究院或企业。由于当年陕西省首次招募“选调生”,开出的条件诱人,加上女朋友老家也在这儿,何宇韬选择来到陕西。

作为“外地人”,他有些无所适从,而名校硕士的名号似乎成了一个无用的光环,时刻顶在头上。领导介绍他时会将“高材生”、“未来人才”挂在嘴边,但何宇韬心里清楚,“人家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不是这么想。”

在最初的两年,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冷落和变相的排挤”,他时常感觉自己“还没有一个本地的本科生好用”。他自嘲,名校研究生的光环说好听一点是“降维打击”,说不好听,人家会认为“在大城市待着不好吗,跑回我们小县城来抢饭碗。”



下乡工作的村景。图/受访者提供

【4】不敢辞职,学会“生存法则”

何宇韬渐渐感觉到,对于县城,真正能起作用的,还是“本地人”的身份和在本地多年盘根错节的关系。

孤独也时常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在基层做扶贫工作时,村里几乎以老年人为主。白天,村里还有着一丝生气。到了晚上,整个村子笼罩在夜色之下,没有一丝声音。何宇韬走在村里的路上时常会出神,城市夜晚的灯火酒绿、觥筹交错恍如隔世,巨大的孤独吞噬着他。“那时候,想找人吃饭喝酒说说话,都没有可能。”

有时到了省会城市,他总会感到恍惚。看着密集的人群,穿着光鲜亮丽,他再看看自己身上朴素的衣衫,在地铁里摸索,有种“乡下人进城”的真实感。旧友重逢,他觉得自己和在城市工作的同学格格不入。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尽管相距不过几百公里,却总觉得对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何宇韬不止一次想过辞职,但“有时候就是你有个想法,一旦越往后面拖,拖得就越来越没信心了”。

他的妻子是他研究生的同学。和何宇韬一样,她也有不甘心,想到省会城市去,哪怕是到县里所属的地级市去。

而这样的想法每次都被现实击败。结婚、生子、养娃……生活的琐碎逐渐充斥他们的生活。不止一次,何宇韬和妻子中有一人能够调去市里或省会,但家庭总将二人牢牢地捆绑在县城。日子就依旧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

“哪有那么好的事呢,一下子两个人刚好一起走了。”看着机会一个个从眼前溜走,何宇韬有点“认命”了。

他学会了县城的“生存法则”,送礼、处关系、处理人情世故。他像一粒从外地随风吹来的种子,在这座县城的土地上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像春草一茬一茬的生长,每年都有一批又一批的985高校的毕业生来到这座县城。何宇韬时常会劝说他们,有更好的去处早做打算。“跟本地的娃我从来不说这些,人家有自己的考虑,跟和我一样是外地来的,我总说,能走就趁早。”

他能从这些“外地的娃”身上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怀揣着懵懂与期待,怀着满腔理想与抱负来到这片土地,却在县城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漫长中变成这座县城中最普通的一个人。“能走的,早都走了,像我这样没走成的,就在这了。”

又是一年秋招季,各大网络平台上,选调、考公的信息铺天盖地的发布着。新的毕业生们搜寻着各省发布的信息开始准备。图书馆里,捧着复习公考的书的学生们陆续增加。

这样的光景年复一年,到了夏季,县城又将迎来一批来自985高校的“高材生”。

(文中徐东来、王云、张翔、林嘉绮、何宇韬、吴鹏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