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作者:潘文捷,编辑:黄月,原文标题:《身份政治是政治“富贵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身份之所以出现,首先是由于人真正的内在自我有别于社会规则规范的外部世界,且外部世界对内在自我的价值或尊严不予恰当承认。”日裔美籍学者、《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作者弗朗西斯·福山在《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一书中,将这种情感称为“怨恨”。日前,在学术平台“政治学人”组织的一次论坛上,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任剑涛、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庞金友等学者围绕“身份何以重要,何以成危机”的主题展开了探讨。
在庞金友看来,身份政治是当代西方社会矛盾的集中体现,是“西方民主的高阶困境”,堪称是一种政治“富贵病”。任剑涛也认为,这是“西方内部的问题浮现出来”的结果,源于“谁来主导契约型社会”的提问,这一问题带来了身份的重新辨认和争夺,人的身份不只阶级一种,种种身份叠加,矛盾重重。此外,福山曾在旧作里提出过“对尊严的热望”,意味着身份政治有着强烈的灵魂深处的动力,任剑涛由此指出,身份政治是无法化解的,“最多只能降解”。
身份政治是当前的时代症候,各个群体都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身份没有得到足够的认可与尊重,但身份政治的兴起也导致群体和群体之间的诉求日益缺少公约数,福山因而认为,这是一条让社会更加碎片化的不归路。庞金友认同这一看法,激进、极端、不妥协、不协商的身份属性可能加剧政治极化的倾向。
阶级身份代替一切?
任剑涛在活动上指出,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之后发现,欧美没有强有力的外部敌人(当下可能有变化,先且不表),然而西方内部的问题浮现出来了。在《信任》中,福山揭示了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包括家庭的破裂、犯罪率的陡然提升等,社会失序严重;而后,他撰写《大断裂》一书,试图从人类本性的角度探讨社会秩序的重建问题——可以说,福山对身份政治的解释,要放到他关注现代问题的脉络中来理解。
在社会内部,人们要如何对身份进行辨认?在马克思主义广泛影响西方社会之后,阶级分析成为主流方法,但问题在于,阶级身份是否可以成为一切社会身份的代替?并非如此。任剑涛认为“福山其实也掉在了这个陷阱里”,福山在分析中东问题时预设了阶级身份的极端重要性,他说,“这条唤醒信息本该给阶级,却因为可怕的投递失误被送给了民族。”
福山看到,有一种身份就可以有种种身份,性别、种族、民族、宗教等等都浮现出来。任剑涛将这种状况形容为“自由主义的个体自我和群体之间缝隙越来越大”,而群体身份却是混杂的。举例来说,黑人与黑人不同,“大多数在美国社会出人头地的黑人都来自西印度群岛,来自非洲的黑人大部分没有向上流动的渠道。”他认为,阶级身份、肤色身份、宗教身份种种因素叠加,导致身份政治成为“无以化解的政治形态”。
“灵魂深处的动力”驱动身份政治
除了社会政治导致“一种身份到多种身份或无限身份的裂变”,关于导致身份政治“无以化解”,任剑涛引用福山对人的哲学的理解和分析指出,身份政治的另一重原因在于“灵魂深处的动力”。
在福山笔下,灵魂有“三要素”——欲望、理性与激情。激情要素分为优越的激情(想要被视为高人一等的欲望)和平等的激情(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获得尊重的欲望)。在福山眼中,优越激情的问题在于,每当有人/民族/国家被视为高等,就有更多人/民族/国家被视为低等,价值得不到承认;而我们也的确愿意赞美某类成就显赫者,比如伟大的运动员、音乐家,但许多社会荣誉并非源自出类拔萃,而是出于社会习俗,当有名不副实的情况出现,人们就会感到不满。
而平等激情的问题在于,对平等承认的渴求容易滑向要求承认所属群体高人一等。庞金友认为,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极端宗教派别等都属于此类。不仅如此,有些人类活动不可避免地会比其他活动更能赢得尊重,“没有哪个社群会不尊敬因公殉职的士兵警察,反而景仰临阵脱逃的懦夫、出卖社群的奸人,”如果承认每个人的价值平等,那么就不能承认某种意义上确实高人一等的人的价值。
“现代民主的兴起,就是优越激情逐渐被平等激情取代的历史:只承认少数精英的社会被承认人人生而平等的社会取代。”福山写道,驱动当代身份政治的,是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对平等承认的追求。庞金友看到,身份认同暗含的激情逻辑和传统政治倡导的理性逻辑形成巨大对冲,如福山所说:“各种被身份意识所点燃的政治激情,如同一场飓风,将一艘艘本来沿着启蒙理性道路前进的船只吹得七零八落、纷纷偏航。”
用信条构建“我们”
在庞金友看来,身份政治暗含激情的生成逻辑,容易引发怨恨政治,不断恶化的经济不平等也与身份议题纠葛交织。他引述亨廷顿的话称:“最有可能破坏政治稳定的团队,不是穷得绝望的穷人,而是觉得相对于其他群体正在丧失自身地位的中产阶级。”自视为中产阶级的人受过更好的教育,有更多时间从事政治活动,也更容易动员。
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自己的经济地位让他们理应受到尊重,他们知道自己不在经济金字塔顶端,但也为不贫困、不靠政府养活而自豪。中产阶级不认为自己是边缘群体,基本认为自己是民族身份的核心,但当前欧美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正在不断萎缩,美国中产甚至日渐消失。“最稳定、最温和的中产阶级的衰败和式微,迈向极端的政治极化只是早晚的事。”
另一方面,受新技术革命推动的新媒体和社交平台也在为身份政治的碎片化、原子化推波助澜。庞金友在活动上提到,“后真相”政治的流行带来了问题。如今,相较于事实和真相,人们更倾向于信任自己的感觉、情绪和情感;主观倾向加上“智能推送”等技术,受众个人的偏见越来越得到强化。广泛普及的社交平台和网络更是为相近立场的人群提供沟通便利,容易强化极端群体的封闭性、激进性和极端性。
身份政治是如此“无法化解”,又可能拥有潜在的破坏力,面对这一困局,我们是否束手无策?任剑涛称,在今天,身份政治的问题已经不是挑战契约政治,“而是自身面临困局”,即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求同的矛盾”——种种有着不同身份的人生活在一个民族国家之中,他们该如何相处?
在任剑涛看来,福山“总是把问题和分析问题放得很大,解决问题谈得很少而且谈得很粗犷”。在书中,针对身份政治,福山提出了一个方案,即重建信条国家以及对普遍身份的认可,用“基于对宪政主义原则、法治、民主责任制以及人人生而平等的信条”来构建“我们”。显然,身份政治转向公民政治,也并不容易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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