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数据上看,中国不缺房子。其实却不然,据《2018年外卖骑手群体洞察报告》,全国77%蜂鸟骑手来自农村。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有房族”,遗憾的是房地产是不动产,骑手不能像蜗牛似的把农村的家背到城里来。他们要在城镇买房,这是刚需。在骑手中,有多少在城市买了房,有多少“房奴”,我没找到权威的统计数字。我先后采访近百位骑手,仅两位在做外卖的城市买了房。
其中一位牛人叫曹辽东,来自河南许昌农村。站长季海丽叫他“老曹”,其实不老,三十四五岁。
“有人问我,你送外卖不感觉丢人吗?我说我送外卖怎么了?我又没偷人家、抢人家、坑人家的,我靠自己的劳动去赚钱,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丢人?我现在送外卖,不说别的,我屁股下面有两套房了。”老曹说。
对牛人只能叹服。老曹和妻子以每平方米3.5万元的价格在杭州买下一室一厅的房子,这对黄远义、楚学宝等小哥来说不敢想象。
老曹的站长季海丽把他称为“大神”。2021年8月的一天,这位方脸短眉、黧黑粗犷,眼神儿有点凌厉的“大神”就坐在我对面,那是在杭州赛银国际广场的一家星巴克。
谁知亚马孙森林蝴蝶扇动的哪一下翅膀会引发龙卷风,谁又知龙卷风会造成哪些变化?老曹也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到杭州做外卖源于母亲患病,母亲得的是子宫癌,病情很严重。那时,老曹结婚没几天,窗上的大红喜字还在。
2018年,老曹的账面上有30万元外债。母亲2015年病逝,病了五年。老曹砸进几十万元也没能救下母亲的命。老曹是孝子,对此毫不后悔,我想重来一次,他也会这样选择。老曹是家里的老大,下边有一弟一妹。什么是老大?老大是顶梁柱,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外债要他来还。
老曹也称得上是老大,当过武警,做过生意,搞过矿,当过包工头,赚过大钱,也赔过大钱。做外卖时,他屁股下一套城镇的房子也没有,没这冲天的牛气和底气,有的是屁股底下那辆电动车,骑着它可以像疯狂老鼠似的满大街跑。老曹跑的是众包,什么饿了么、美团统统都跑。
没底气的人最怕的不是辛苦,是被歧视,被别人瞧不起。其实他们在别人瞧不起之前就已经瞧不起自己了。老曹记忆最深的是有的顾客非让他送上楼,写字楼的保安又不让他进,手里的几单眼看就要超时,他打电话跟顾客商量,想请对方下来接一下。
外卖小哥在骑行送餐。新华社记者 李博 摄
“你一个送外卖的……”对方鄙夷地说。
“我送外卖的怎么了?你爱吃不吃,反正就这样。”
老曹火了,把餐往大楼门口的桌子上一丢,走人了。
跑单不易,抢单也不易,老曹感到纳闷:怎么人家都有单,我为什么没单?后来听说送星巴克咖啡不用那么抢单,赚钱还多。老曹改做专星送,这一干就是三年。
有人说,专星送是外卖中的贵族。送众包靠抢单,要一边骑车一边刷手机,很容易出车祸。像楚学宝那种送商超属于重体力劳动,时常一单就是几袋米几桶水几桶油,扛着货物爬到三四楼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仰脸往上看看,还有三四层楼要爬,晚上在床上躺平,连饭都不想吃。做专送区域大,跑得远,还不能准时吃饭。专星送的区域只有三公里,位于写字楼群,顾客素质高。送的大多是咖啡,高峰期在午饭后,配送时间短,30分钟内必送达。专星送早晨7点上班,下午5点半下班,下班后还可以接饿了么专送的单。
老曹很能干,专星送下班后,跑饿了么专送跑到半夜十一二点,每月下来至少赚1.5万元。写字楼那些白领也不见得都比老曹赚得多。
“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赚钱。有时搞活动,单子‘哗哗’往手里来,这边还没有送完,那边又来了。心里面想不要来了,不要来了,真跑不动了。单子来了,跑不动也要跑,为啥?全靠搞活动这两天赚钱呢,不跑怎么办?咬着牙也得跑。”老曹说。
2019年的一天,在老家的女儿给老曹打电话,说想爸爸妈妈了。老曹被“秒杀”了,九岁的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他那颗原本坚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也许这个电话就是亚马孙森林蝴蝶扇动的翅膀。老曹的女儿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乡下,跟到五岁时奶奶去世了,接着爸爸妈妈要到杭州赚钱还债。
“你去县城姥姥家吧。”老曹跟女儿商量。
那时,女儿在幼儿园大班,奶奶没了,爷爷带不了。
“好。”
“你为什么答应?”
老曹看着五岁的女儿有点吃惊,也许还有点愧疚。
“我不想去,想跟爷爷在家。你们要出去挣钱,没办法,我只好去。”
女儿的懂事让老曹心碎。女儿到外婆家后很不开心,也许在爷爷家可以独享那份宠爱,到外婆家不行,还有一个小表弟。上小学时,外婆想一起接送她和表弟,她却拒绝了,非要像其他留守儿童那样住校不可。她放假就给爷爷打电话,要回乡下自己的家。她经常给老曹打电话述说对父母的想念。她那小嘴噼里啪啦的,很能说,总能触到老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老曹难受,让老曹想她。
最初那三年老曹在建筑工地包活儿,到了腊月就回家过年。他朋友多,一到家他们就纷纷找他吃饭,他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女儿。女儿跟他的感情远超跟她妈妈。爸爸妈妈拌嘴,她会选边站队,坚定不移地跟老曹站在一起。
他的老婆在杭州屈臣氏做化妆品销售,腊月十几回家。妻子回去后,领着女儿上街买衣服。老曹说,女儿什么也不缺,别的孩子有的她都有,别的孩子还没有的他们也买给她,即使欠债也不能亏待女儿。
化妆品柜台前,工作人员正进行直播。新华社资料图(陈其保摄)
老曹跑外卖后过年回家就迟了,在家也待不了那么多日子了。
“人家爸爸妈妈都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你们从来就没有过,辅导班的同学都没见过你们。我过生日你们还不回来吗?你们都有好几年没陪我过生日了……”
听女儿说到这儿,老曹的眼泪下来了,跟老婆说,立马订票回家!
老曹他们第二天就回到了家。他们夫妇当晚就把女儿送到辅导班门口,老师问她:“这是谁呀?”
“这是我爸爸妈妈!”女儿自豪地说。
“你爸爸妈妈?”老师和同学都以为她没有父母。
女儿开心极了,把父母介绍给了辅导班所有的同学,总共20多个。她也许想以“实物”认证她的父母是存在的。那一刻,老曹肯定既幸福又扎心,最想做的一件事也许就是放弃每月那1.5万元的收入,回家陪女儿。可是,老曹不能,他还有几万元外债没还。再一想,自己没有什么文化,每月能赚1.5万元的工作上哪儿去找?这机会要把握,不能轻易丢掉。
老曹他们夫妇在家陪了女儿一个礼拜。
老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骨肉分离,2020年就把女儿接到了杭州读书。
老曹说:“我跟我老婆都没有文化,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们想,不管怎么着也要让女儿在自己身边,尽最大努力给她最好的起跑线。”
家人团聚的感觉真好,早晨老婆送女儿上学,老曹的外卖要送到半夜十一二点,早晨要补觉。晚上,老曹哪怕再忙也要点个小休,骑电动车去接女儿回家,雷打不动,这时就是有块金子掉地上他也不会去捡。让老曹欣慰的是女儿过来后,没参加任何辅导班成绩还在上升。她在学校还参加社团,打打乒乓球什么的,比在老家开心多了。
最早想在杭州买房的不是老曹,是他老婆。杭州房子限购,不是你有钱就可以买的。不过有一条—外地户口在杭州交满一定年限的社保或个税,可以购买一套。老曹不够,他老婆够,有购房资格。2017年有人花200多万元买套房子,到2021年就卖了600多万元。这么疯狂的晚餐哪有人会放过?
老婆要买房,老曹不同意,态度坚决。他觉得在杭州购房压力太大。2018年,他们刚投资30来万元在家乡的县城购置一套140多平方米的小产权房。当时想,在外面赚两年钱就回去,陪女儿成长,陪父亲变老。房子买下后却发现老家县城很难找到合适的差事,可以做的不是搞装修就是拼体力,赚的还少,夫妇两个人加一起才能赚七八千元,这还比不上老婆一人在杭州赚的。可是,那房子像嚼过的口香糖,买下了也就黏在手里,是甩不掉的。
老婆也许没说不买房就亏了,说孩子在杭州读书,至少七八年不能离开。杭州的房租越来越高,不如请亲朋好友帮忙凑个首付,然后用房租还贷,这就等于交个首付最终得套房。他们租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每月租金一千六七百元。
老曹还是不同意,想当年他在未来科技城包工程时,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想以房来抵工程款,相当于“白菜价”,他没要房,要的是钱。现在那个小区的房价已涨到七八万元一平方米,老曹那时若是要了一套房,起码能赚六七百万元,他肠子都悔青了。
老曹不是为了当年的失误放弃购房,他怕压力过大,承受不了。外卖是高风险行业,谁也不知啥时就会出车祸。几个月前,老曹到海创园送餐,跟一辆轿车并行,车右他左。那车突然来个左转弯,电动自行车撞在车的前轮上,老曹一下就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哥们儿,怎么样?”一位年纪跟老曹差不多的小伙子急忙下车问道。
“没事没事。”老曹爬起来,膝盖破了,车把歪了。
“你必须去医院看看,留一下我的电话,加个微信。医药费之外,我再给你点儿误工费。哎哟,我真要去赶飞机……”小伙子着急地说。
“误工费你倒不用给我,给我拍个片子,骨头没事就好了,另外车子给我修修。大家都不容易……”老曹打量一下他那辆低档轿车说。
老曹送的咖啡洒了,打电话让店家重做一份,致电顾客:“我刚刚不小心发生了碰撞,你的订单可能要稍微迟点送到。”
“没事、没事。你人没事吧?”顾客关心的不是咖啡,是送咖啡的小哥。
这是老曹最满意的地方,海创园这一片星巴克顾客学历高,素质高,有教养,遇到恶劣天气,不仅不催单,还打赏。
老曹把餐品送完,感觉脚像针扎似的痛,脱下鞋一看全是血,脚指甲掉了一个。他回家上了点云南白药药膏,第二天又上班了。
老曹本来对买房就没有信心,这次车祸后信心更是荡然无存了。想想后怕,这要是把房子买下了,背负着百八十万元的贷款,自己撞个腿断胳膊折,躺在床上几个月跑不了单,月供交不上,那还不急死?再说,还贷要二三十年,谁知道外卖行业几年后会怎么样,还能不能这么赚钱?
老婆不改初心,天天关注房情,跑临安、富阳看盘。在杭州新房限价,比二手房价格低,买到即赚到。但购新房要摇号,有购房资格摇不到也不行。老婆放弃了摇号,专跑二手楼盘。一见老曹就跟他讲这个楼盘环境怎样,那个楼盘价格如何,有上升空间,搞得老曹心很烦。
老曹心烦就跟站长说。别看季海丽年纪不大,还没结婚,却很有亲和力。
她劝老曹:“房子代表家,哪个女人愿意跟你租房子,房东要涨价,你们就得搬,拖家带口地搬来搬去多难?你买个房子就在这儿定居了,你女儿在这儿读书,为女儿也要买房。你老婆的想法是对的,我赞同你老婆。”
也许是站长这番话改变了老曹的想法。老婆的同事有的买了富阳,有的买了临安。老曹说,买临安不如买青山湖,那儿离主城区近。接着老曹又说,离主城区越近,教学质量越好,青山湖也不行,还是太远。
老婆看了一年房,最后他们选择了闲林的一套40多平方米的学区房,二手的,3.3万多元一平方米。老曹筹集45万元交了首付,贷款几十万元,每月要还5200元的贷款,月供是他过去房租的三倍。
“一室一厅,可以改为两个房间,我们一家三口人够用了。”老曹满意地说。
买房后,老曹愧疚地跟女儿商量:“咱家没钱了,要不咱们明年再去迪士尼?”
女儿有许多同学都去过上海迪士尼乐园,老曹本来答应暑假带她去。
“我没想去……要不明年,或后年去?”女儿把几年来攒的压岁钱拿了出来,跟妈妈说,“买房我也入个股吧。”
女儿的懂事既让父母欣慰,又感到心酸。
女儿期末欢快地对老曹说:“我考过了。”
“什么考过了?”老曹懵了。
“过了375分了!”老曹想起来了,女儿说过想要个iPad。
老曹答应她:“你期末要考380分就给你买。”女儿讨价还价到375分。迪士尼乐园没去成,老曹觉得很亏欠女儿,这个iPad必须买。老曹二话没说,带女儿就去买了一个iPad。
女儿说:“我到这里上学了,爷爷想我怎么办,我很苦恼啊。”
老曹说:“我爸也不敢给她打电话,说怕她闹。她隔一段时间给我爸打电话,跟我爸开个玩笑。放暑假的第二天就闹着要回老家。她妈说再待两天,我有点忙,她就闹情绪,‘我要回老家,必须要回。’”
最后,女儿带着老曹给买的iPad屁颠屁颠地回老家看爷爷去了。
老曹说:“买个房先住着,钱放到银行里面也生不了什么钱。我再攒钱可以换个大一点的。”
是啊,有了大房子,老曹就可以把老爸接来了,女儿就不必放假就往回跑了。
【本文节选自新书《中国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