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限电,工厂停工,商场缩短营业时间,写字楼不开中央空调……
重庆以百万人远离家园为代价,成就了全球最大的水电站。四川多年稳坐全国水电第一大省王座。
这个夏天,它们却成为中国最缺电的地方。
“简直是呆在蒸笼里!”
这是四川和重庆人民近期生活的真实写照,在全国高温地区排行榜中,四川与重庆连连高居榜首。
成都连续10天发布高温预警,重庆的北碚创下44.6℃的温度纪录。
极端的高温天气,带来了空前的电力需求,造就了最高电力负荷。
根据官方公布数据显示,7月4日至16日,四川电网最大负荷达5910万千瓦,较去年增长14%。居民日均用电量达到3.44亿千瓦时,同比增长93.3%。
由于电力供应紧张,川渝地区从7月开始陆续采用调控手段。
成都最火的网红打卡地,位于太古里的裸眼3D大屏幕因此关闭。春熙路上,七百多家店铺全部关闭灯火空调。多个写字楼宣布暂停开放中央冷气,倡导企业员工居家办公。
在重庆,往常人流密集、灯火通明的观音桥商圈,如今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不仅是景观灯,连照明灯都全部关闭。
但电力却还是不够用!
紧跟着,重庆也扩大了企业让电于民实施范围,时间从8月17日至8月24日。
川渝地区既是人口密集区,也是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带之一。
四川是我国最大的光伏产业基地,全国三大动力设备制造基地之一,还是西部地区最大的电子产业生产基地,近几年,四川又跃升为中国锂材料重镇。
四川汇聚了半导体产业链中的设计、晶圆代工、封装测试等众多环节企业,比如英特尔、德州仪器都在四川建有工厂。
重庆是我国重要的汽车生产基地,拥有长安等知名汽车品牌,规模以上汽车零部件企业近千家。
同时,重庆电子制造业发达,富士康、惠普、广达等企业皆在此建厂,全球约三分之一的笔记本电脑生产在重庆。
在限电风波下,这些企业的生产,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作为锂材料生产大省,有机构预测,若按11天节电控制计划,四川碳酸锂产量将减少超过2000吨,氢氧化锂的产量则要下降超过3000吨。这直接导致,碳酸锂价格在近7个交易日连续上涨6次。
2021年,四川工业经济总产值达到1.5万亿元。如果以此为基数计算,工业生产停业11天,经济损失将超过464亿元。这还不包括,对产业链其他企业的连带影响,以及对农业、服务业造成的经济损失。
为了缓解电力短缺,国家电网积极调拨资源,为川渝地区供电提供最大的支持。
从8月18日起,北京、山西等多个省份的电力公司,陆续有50台应急发电车抵达四川。陕西、甘肃等省份更是直接向四川输送电力。
四川现有的67座火力发电厂,已经火力全开,保障电力供应。
但即便这样,川渝供电依然不能完全满足。因为,干旱、高温,对其四川的电力体系如同釜底抽薪般双重打击:不但让用电需求大增,同时也让供电量锐减。
这是因为,干旱和高温让川渝及整个西南失水。让川渝及整个西南失水,就是让川渝,让整个中国失电。
世界水电看中国,中国水电看西南,西南的重点在四川。
四川有千河之省的称号,大大小小1400多条河流,铸就了发电大省的底牌,使四川水利发电装机容量、发电量双双稳居全国第一。与它相邻的湖北、云南、重庆三省市,也是中国水力发电主力省市,四地水力发电量超过全国总量三分之二。
2021年,四川省水电装机容量为8887万千瓦,占全国21.2%,占全省电力装机总量的77.7%。按到今年年底的规划,四川省的水电装机容量有望突破1亿千瓦。
这个荣耀,是一代代建设堆起来的。
新中国成立之初,全国水电总装机量仅36万千瓦,年发电量12亿千瓦时,主要还靠日本占领东北建造的丰满水电站。在70年代,四川建成位于乐山大渡河的龚嘴水电站,作为第一座大型水电站,它使四川的装机容量,一举跃升到76万千瓦。
改革开放后,电力供应严重不足,成为经济发展的重要制约因素。按照“千方百计把电搞上去”的指导思想,中国在西南地区大力发展水电,规划在雅砻江、大渡河、岷江、金沙江等河流上选取一批大型骨干项目进行重点开发,同时在青衣江、宝兴河、南桠河、瓦斯沟、美姑河、马边河、嘉陵江、渠江、涪江、龙河等河流上部署一批中小型电站。
从1981年到2000年末,新建成投产的大中型水电站有容量12万千瓦的南桠河水电站,16万千瓦的耿达水电站、26万千瓦的太平驿水电站,60万千瓦的铜街子水电站、70万千瓦的宝珠寺水电站,以及20世纪国内最大、330万千瓦时的二滩水电站。
真正让西南地区水电开发提速的,则是西电东送工程。
20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广东电力需求大幅增长。有数据显示,从1991年到1999年,年均用电量增长8.4%,而广东还要负责向香港、澳门输送电力,拉闸限电已成家常便饭。
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李长春向中央提出,由于电力供应不足,要在广东省新建1000万千瓦的机组。
但这一提议,却引起了争论。广东是自建火力发电厂,还是从西部输送电力,成为当时讨论的焦点。
支持后者的认为,广东发展火电会造成环境污染,而西部地区水电和火电资源本就发达,广东从西部买电,既能缓解自身电力不足,也能带动西部经济的发展,可谓一举两得。
但广东方面却有自己的顾虑:一是输电工程能否顺利建设?二是电价是否划算?三是未来西南地区经济发展起来,广东用电能否得到保障?
广东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但彼时西部大开发战略刚刚实施,国家也想借助西电东送,帮助西南地区把经济搞起来。
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甚至在一次会议上激动地站了起来说:“1000万千瓦的电不能送到广东去,我就辞职!”他还向与会的时任国家计委主任曾培炎说:“做不到的话你国家计委主任也辞职”。
2000年,西电东送工程正式拉开序幕。在南、中、北三条大通道中,南通道就是主要将云南、贵州、广西、四川等地的水电和火电向广东输送。
按照规划,西南地区要20年内在建和拟建装机容量超过300万千瓦的巨型水电站将超过10个,加上已建成的二滩电站,这些巨型电站装机总容量相当于5个三峡电站。
高昂的开发热情,一度产生了跑马圈水现象,在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金沙等西南各大江河的干流、支流上,水电项目纷纷上马。仅岷江上游干流规划7个水电站;乌江干流则规划了11个水电站。
到处搞开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能说清楚,在西南地区究竟有多少水电站。
对此,当时的中科院陈国阶研究员评价说,“一哄而上,遍地开花,不顾后果,不留空间,不听劝告,无河不坝”。
2004年,发改委宣布当年批准新建6000万千瓦,实际开工却高达1.8亿千瓦,违规1.2亿千瓦。
无序的开发,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国务院发出32号文件,紧急要求坚决制止电站项目盲目建设。
此后,西南水电的开发逐渐进入正常轨道。
2006年12月26日,在四川、云南交界的金沙江上,溪洛渡水电站开工,1386万千瓦的总装机容量,使得它成为中国第三大水电站,电站主要供电华东、华中地区,兼顾川、滇两省用电需要,到今年6月,溪洛渡水电站累计生产清洁电能已突破5000亿千瓦时,相当于替代了1.52亿吨标准煤。
2020年6月29日,总装机1020万千瓦的国家重大工程——金沙江乌东德水电站首批机组投产发电。该水电站创下了大坝单位坝顶弧长泄量世界第一、地下厂房高度世界第一等多项世界纪录,其12台单机容量85万千瓦水轮发电机组,是世界目前已投产的最大水轮发电机组。
2010年,白鹤滩水电站正式开工,2022年8月2日,它的最后一个机组完成建设,并移交至白鹤滩水电厂正式投入商业运行。总装机容量1600万千瓦的白鹤滩水电站,是单机容量世界第一、装机规模世界第二大水电站,可实现年均发电量624亿千瓦时,每年可节约标准煤1968万吨,减排二氧化碳5160万吨。
2014年,位于四川雅砻江干流上的两河口水电站经国家核准开工。2022年3月18日,随着最后一台机组完成72小时试运行,我国海拔最高的百万千瓦级水电站──雅砻江两河口水电站6台机组全部投产发电,正式投入商业运行。
如今,在中国的十三大水电基地中,西南地区占了一半以上。近六年来,四川的水电外送电量每年都超过1300亿千瓦时,稳坐头把交椅。
四川电力主要供给江浙沪地区,分别占上海、江苏、浙江三省市最高用电负荷的34%、12%和17%,约占华东区外受电的三分之二。
甚至,有人说上海家庭每5盏灯里就有一盏是四川点亮的。
至今,西南地区已累计外送水电逾数万亿千瓦时。可以说,是西南的水电点亮了半个中国,更使得中东部地区,每年减少了数万吨二氧化碳的排放,在推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推动了环境质量的改善。
2021年中国水力发电量产量为11840.2亿千瓦时,西南地区产量最高达占比60.6%,四川省水力发电量达3531.4亿千瓦时,远超第二名云南的2716.3亿千瓦时。
此次同样遇到供电紧张的重庆,本地水力发电量不足250亿千瓦时,但却是全球最大水电站三峡水利发电站的背后功臣。
三峡水电站建设,是世界水利史上亘古未有的壮举——仅库区移民就高达120万人,相当于一个欧洲中等国家的人口,是此前世界最大的水利工程巴西伊泰普电站移民的28倍。
三峡工程的重头戏是移民,而三峡移民的关键在重庆。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近百万重庆儿女远离故土,移民他乡,最终铸就了三峡工程的璀璨。
根据规划,“十四五”期间,我国清洁能源在我国总能源消费量中所占比例将达80%。
为实现这一目标,国家仍将以西南地区、黄河上游等重点流域为重点,开发建设水电站。
根据中电联理事会2021年《西南水电开发及送出问题调研报告》显示,尽管已经开发多年,但作为中国水资源最丰富地区,西南的水电发展仍保有巨大潜力。例如,四川的理论蕴藏量为1.54亿千瓦,云南1.04亿千瓦,西藏2.01亿千瓦。技术可开发量4.25亿千瓦,占全国待开发总量的71%。
但在西南水电开发中,还有一个问题如影随形,即“弃水”。所谓弃水,是让本应该用于发电的水白白流走,造成损失。
数据显示,2013年,四川和云南弃水分别是26亿千瓦、50亿千瓦。到2016年两年的弃水总量分别达到142亿千瓦和314亿千瓦,而这相当于河北省两个多月的用电量。
单从四川来看,在2016年-2020年,年均弃水电量超100亿千瓦,相当于每年白白浪费了100亿度电。
弃水的原因,一方面在于丰水期水量太大,水电装机容量不足。另一方面在于,水电送出通道不足。
即便是水电站可以多发电,中东部地区也需要更多电力,但是水电站和用户之间的输电线路容量有限,无法输送,水电站也只能弃水。
“十三五”内,四川仅获批一条水电外送通道,新增最大200万千瓦的外送能力,但全省新增水电装机有近1300万千瓦,远远无法满足对外输出的需求。
而且在四川,具有季及以上调节能力的水库电站装机容量仅占水电装机的38.6%,调节能力不足。在“十四五”期间,四川计划将这一比例提升至45.1%,以逐步解决弃水问题。
此外,国家电网又启动了三大特高压输送项目,雅中-江西、白鹤滩-江苏、白鹤滩-浙江。
2021年6月,雅中-江西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正式投运,年输送电量360亿千瓦时,相当于替代受端原煤1620万吨,减排烟尘1.2万吨、二氧化硫8万吨、氮氧化物8.4万吨、二氧化碳2660万吨。
今年7月,白鹤滩-江苏项目启动送电,每年能向江苏输送超300亿千瓦时的清洁电能。白鹤滩-浙江特高压工程也将于今年底建成投产。
随着三大项目陆续投产,四川电网将新增2400万千瓦外送能力,最大外送能力将超过5400万千瓦。
“十四五”期间,四川还将开工建设金沙江上游——湖北多能互补外送特高压直流工程。
四川水电外送规模有望将再翻一番,极大缓解丰水期弃水问题。
今年,原本是“弃水”高峰期的七八月份,却面临枯水的困境。极端的干旱天气下,大渡河、岷江等省内主要河流来水,相比多年历史均值普遍下降40%以上。
水位的急剧下降,导致四川水力发电相比往年下降超过五成,而四川的火电发电比例不足20%。
供电本就不足,四川还要承担对外输出电力的重任,而且省内、省外有固定的分配比例,四川不能优先使用。
2021年,四川对外送电量1368亿千瓦时,占自身水力发电量的三分之一。2022年上半年,四川对外输送电量700亿千瓦时,同比增长66.3%。
而整个大西南企业,更是源源不断地将水电输送到全国各地,这固然是全国经济一盘棋,但更体现了资源丰富地区的责任和担当。
但更大的责任与担当,还在等待西南的水电。作为我国负荷中心,东中部地区的用电需求仍有较大增长空间,预计2017-2030年增加的市场空间将达到2.91亿千瓦,西南水电新增外送规模仅占其24%。
这意味着,东中部地区完全具备接纳西南水电新增外送规模的能力。当东部需求多了,弃水就不是问题,反而是需要西南地区加大水电开发量。
截至2021年底,中国常规水电已建、在建装机规模约3.93亿千瓦,剩余的技术可开发资源中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西南地区,例如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等主要河流仍有巨大的开发潜力。
根据规划,四川2030年外送规模将超过5000万千瓦;云南2030年外送规模将达到4000万千瓦;2030年前,藏东南水电开发3000万千瓦,可全部外送。2030年后,重点开发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大型水电,部分送电东中部,部分作为四川、云南和贵州西电东送接续电源。
一百年前的8月21日,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石龙坝水电站在昆明动工建设,一对在这个水电站工作的德国工程师、冯·卡尔夫妇在西门子杂志上这样写道:
“在这个国家偏僻的内地,已经有人将技术移植到自己的土地上,再过一百年,中国将是世界上的水电大国。”
一百年后,这对工程师夫妇的预言成真。中国从一个开发利用程度低下、装机和电量水平很小、技术与设备落后的水电小国,逐步发展成世界公认的水电第一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