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降噪NoNoise(ID:forjingyijing),作者:孙静,原文标题:《押错技术路线,后果有多严重?》,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霸主摔跤


如果真有时光机,相信至少有两个男人曾想要回到2005年。他们一个是英特尔前任CEO保罗·欧德宁,另一个是长虹董事长赵勇。


欧德宁生前最懊悔的一个职业决策就是在2005年作出的,与苹果有关。


当时乔布斯找到英特尔,想请这家芯片巨头为初代iPhone开发手机CPU。在苹果给的报价和潜在风险之间一掂量,欧德宁傲娇地说了“不”。


作为英特尔历史上唯一一个非工程技术背景的CEO,欧德宁的职业能力也相当突出——善于销售、账算得清楚。他在任的8年,英特尔一直是财务上的优等生。


但对技术渐进路径的判断,不在“算账”范畴。否则马云在拍板做阿里云且要一年投10亿的时候,一定会被董事会给直接怼回去。


乔布斯遭到拒绝后,只能放弃x86、转而依托ARM架构另做文章。2007年6月29日,搭载了三星设计的ARM架构芯片(SoC)的初代iPhone惊艳登场,并宣告一个新的移动互联网时代翩翩而来。


傲慢的芯片巨头却亲手焊死了自己通往这个时代的大门。此后ARM逐渐取代英特尔x86,成为智能手机的“基础设施”。在智能手机附加值最高的环节,ARM拿下了95%以上的份额。


芯片巨头重重摔了一跤。更悲剧的是,类似的翻车一再发生,比如在桌面级芯片上,英特尔押注10nm 芯片,但在尼康的沉浸式光刻技术和更适合先进制程的阿斯麦 EUV 光刻机之间选择了前者。然后,10nm芯片足足晚交付了3年。


3年对芯片行业意味着什么,英特尔联合创始人、摩尔定律的提出者戈登·摩尔应该最有发言权。那3年的英特尔有如陷入沼泽的巨人,死死攥着14nm,却无力摆脱困局。台积电、三星攻城略地,英特尔也拿不出什么有效对策。不是不愿意“挤牙膏”,此刻是真没“牙膏”可挤。


对于科技公司而言,押注技术路线犹如搏命,凶险残酷。押对了,公司有可能从籍籍无名晋升为巨头行列,比如高通凭借CDMA构筑的专利墙,一跃成为“收税”的“一流公司”;而一旦押错宝,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公司命运甚至整个行业格局都有可能就此被改写。


在这方面,昔日彩电霸主长虹大概体会最深。同样在2005年,长虹新上任董事长赵勇提出要生产等离子屏,尽管遭到其他董事一致反对,他还是不遗余力地推动这一想法落地。


彼时国内等离子和液晶市场占有率为3:7,等离子已经式微。但长虹急需一个逆风翻盘的机会。


2004年突然巨亏37亿元的乌云仍然飘在头顶上。在此之前,长虹是彩电市场的大哥、资本市场的“茅台”。前董事长倪润峰甚至放言:“你在任何时候卖出长虹都是错的,在任何时候买入长虹都是对的”。直到高库存及在美国市场的折戟,戳破了长虹神话。


倪润峰黯然离场,新舵手赵勇自然是想找到一条重回霸主地位的路径。不过同样瞄准上游产业链,TCL押注华星做液晶面板,长虹则豪掷20亿美元,买下了韩国一家等离子公司。


赵勇不是没看到液晶与等离子的市场差距在拉大,他赌的是以小博大。血腥的价格战曾是彩电行业的最大噩梦,他判断,市场上生产等离子屏的企业较少、市场基本供需平衡,不用打价格战,而且长虹有机会通过“一块屏”扼住其他彩电对手的脖子——虽然听起来有些一厢情愿。


此外,等离子投资和专利费门槛都更低。长虹2007年建立的等离子生产工厂四川虹欧,前期投资7.2亿元;TCL华星光电的一条8.5代液晶产线则要245亿元。


单论技术,等离子电视有明显优势。有知乎网友总结:动态对比强、无拖尾,“当时液晶技术相对落后,看足球飞跟线一样,拖尾严重。”


但大部分厂商都站队液晶屏也不是没有理由。液晶技术更适合小尺寸屏幕,这意味着更低的成本。在新技术推广初期,价格往往决定着消费者尝鲜的心理阈值。再者,技术不会一直停滞不前,人家押注的是未来。


领悟到这一现实后,等离子“大群”的成员纷纷玩起了“退群”:先是索尼、东芝在2005年放弃等离子业务,随后是日立,再后来韩国的三星、lG也停止了对等离子的追加投资,最后一个是2011年决意退出的松下。


当这个群退到只剩下长虹一家,“群聊”的机会都没有了,更别提并肩打市场。长虹品尝到了独木难支的滋味。


2014年2月,当国企领导赵勇以T恤仔裤的互联网形象出现在四川绵阳虹苑剧场,为自家智能电视“站台”时,他有些百感交集:“小米,从来没有做过电视,推出一款电视,所有人的脸都冲着他们,屁股对着我们,似乎未来属于他们了。”


未来属不属于小米不好说,起码跟长虹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几个月后,长虹就发出一纸公告,拟以6420万元的价格出售虹欧61%股权,想与连年亏损的虹欧来个切割。


赵勇用了9年时间,终于接受了押错等离子技术的事实,在此期间,海信、TCL崛起,而长虹则一蹶不振,远离主流电视厂商阵营。


为什么会出现“点错技能树”


人类无时无刻不面临选择,在漫长的历史进程当中,点错技能树的“失意者名单”注定会持续更新。


从新石器时代玛雅人会算圆周率却没有进化出造车轮能力,到苏联发明难以推广的三进制计算机、在集成电路时代一头扎进电子管小型化的歧路,再到汉能、柔宇等饱受争议的企业因小众技术路线而葬送商业前途,时代一直冷眼旁观探索者、狂妄者的种种失误,并在时隔多年以后的某个节点,宣告他们难以挽回的失败。


在光伏明星汉能走向顶峰的2015年,创始人李河君超过马云成了内地首富。汉能总部还搬进了上风上水的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不过“光伏行业首富多,首富又多留不住”的魔咒即将在他的身上复现。


2009年进入薄膜发电领域时,李河君野心很大,要做绿色能源界的“苹果”。当时全球主流光伏电池以晶硅为主要材料,虽然原材料价格高昂但转化率高;薄膜电池成本更低但转化率也低。两种技术路线的市场份额差距悬殊,晶硅路线占比超90%,薄膜则持续萎缩。


就连“液晶之父”夏普都在薄膜电池上栽了跟头。由于薄膜电池多年打不开市场,主业液晶屏又遭遇三星等劲敌围剿,夏普最终走向卖身富士康母公司的结局。但李河君对薄膜技术异常笃定,起码对外“布道”时表现得如此。


《财新周刊》此前报道,汉能的商业模式属于自我循环。由于薄膜电池产业链不健全,汉能自己在上游生产制造薄膜太阳能光伏组件的制造设备、产线;中游以产业园为载体,生产光伏组件,融资来自当地政府及银行;下游是则是购买组件、销售相关产品。


很多人看不懂,直呼李河君是个大忽悠,认为汉能本质上是一家披着新能源+新兴技术外衣的金融公司。李河君曾多次反驳,“如果大家都看懂汉能了,那我们还有多少机遇呢。”


由于市面上很少见到汉能产品,有机构一番实地暗访后发现“自我循环”的玄机。2015年5月20日,做空猎杀开始。开盘20分钟内,汉能薄膜股价雪崩,市值跌去47%。


当晚李河君还硬着头皮去了河北,做了场“Tomorrow is another day”的主旨演讲,但汉能的颓败已成必然。


2015年之后,晶硅电池伴随市场规模的扩大,成本直接下降了90%,薄膜电池最引以为傲的“卖点”,似乎也没了吸引力。2019年,在“碳中和”站上风口之时,汉能却传出资金链断裂的消息。李河君夫妇还被放款的国开行告上法庭,后者质问被告方答辩人,“广东汉能,您可能没去看过,这家企业没有什么经营。二三十个亿进去之后,做了什么?”


2021年,因为拖欠租金,汉能总部被物业“清场”。当年作为标杆的造价6000万元的BIPV项目(太能能建筑发电外墙),也一并被拆除。这还真应了李河君当年的预言,“要么我们死掉,要么伟大”。


至于仍在泥潭中挣扎的柔宇科技,其号称独家研发的、比多晶硅成本更低而良品率更高的“超低温非硅制程集成技术(ULT-NSSP)”,始终未得到市场的验证和认可。从一级市场投资人追捧的明星独角兽走到独董刘姝威呼吁外部“拯救柔宇”这一步,柔宇只用了两年多。 


抛开备受争议的汉能、柔宇,为什么像英特尔、长虹这样的行业巨头都会在关键技术路线的选择上出错呢?“主要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商业价值、产业格局判断的战略问题。”一名资深技术布道者在同《降噪NoNoise》交流时提到的一个观点。


沿着这个思路展开,我们发现市场自有其选择逻辑,时机、生态都远比技术本身复杂。一条技术路线从理论演进到商业落地,就像创新药从实验室走到临床,关键还要看后期疗效。


有的技术本身确实先进,但生态起不来,别人不跟你玩,最后也只能沦为“非主流”,或者像汉能那样搞出让人迷惑的“自我循环”。有的技术本身落后,但当下有市场需求,同样也能风生水起。


这一点在炙手可热的新能源汽车行业,已经得到了不同维度的验证。同样做新能源车,宝马i3曾在友商都专注于锂电池的技术革新时,独树一帜地拎出碳纤维车身的轻量化卖点。结果是i3曲高和寡,最终走向停产;反观理想,尽管增程式技术本身充满争议,但这种满足用户当下需求的解决方案,还是让理想收获了一批拥趸。


可以说,产业格局、上下游生态甚至终端用户,会共同校验技术路线的成功与否。


转化


至于作出关键决策的个人,我们该如何去评价呢?如果技术路径是一架瞄准未来的狙击枪,那CEO理应成为枪管上的瞄准镜。


科技公司CEO不一定非要技术背景,但还是要有技术方向的大意识。比如马云,虽然是英语专业,但是他在十年前就坚定看好云计算的价值,从中多少能看到马云的开放心态和格局。


在技术战略上,华为任正非也被认为是一个有大格局的创始人。这种格局,有时候不仅体现在决定做什么,也体现在不什么。比如2000年当小灵通出现机会窗口,任正非认为这种PHS技术落后,短期内会被淘汰,所以华为一头扎进3G研发,前期眼看着中兴、UT斯达康赚得盆满钵满。


放弃非战略机会点的华为,度过了几年郁闷而孤独的时光。但后来的故事走向,举国皆知。


至于英特尔,有业内人士认为是在CEO交接班上出的问题,找了不合适的人。同样的问题也曾出现在微软。鲍尔默时代的微软,曾错失掉整个移动互联网时代。在2012年的CES上,有记者问鲍尔默,微软下一步会怎么走,他的一句话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什么是墨守成规,“总之在微软,没什么比 Windows 更重要的了”。


继任者纳德拉,用云计算为微软重新赢得时代的船票。超越英特尔的AMD,则在历史上首任女性CEO“苏妈”——苏姿丰的带领下,通过聚焦投资高性能计算,走上巅峰。美国CNBC主持人认为,苏姿丰是从“垃圾堆”里拯救了AMD。


有些逆袭不一定在当下就显露出领导者的眼光。比如比亚迪,当年在新能源电池上,王传福坚定押注磷酸铁锂,宁德时代则押注三元锂。很长一段时间内,“宁王”所向披靡,比亚迪的磷酸铁锂则抬不起头来。


但是这两年,比亚迪在电池技术上进一步突破,剧情迎来反转。王传福引以为傲的刀片电池,凭借性价比挤进特斯拉的供应商名单。行业格局被重塑,宁德时代则多了一个难缠的竞对。


深陷沼泽的英特尔,也急需一个力挽狂澜的人物。这次被选中的是30年肱骨老臣帕特·基辛格。基辛格对英特尔的现状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他公开宣称,“股价下跌是咎由自取”。2022年Q2财报发布当天,英特尔股价跌了9%。看得出,投资人对其未来,是多么地心灰意冷。


今年年初,台积电前研发大牛蒋尚义在一次访谈中,再度谈及台积电与英特尔在研发上的此消彼长。他说,台积电并没有做什么特别或伟大的事情,只是也没有犯下大错。


不犯错,对于英特尔及众多正在付出代价的科技企业而言,可以说是非常难得的警醒了。


参考资料

1.《长虹梦碎等离子》,南方都市报,2014年11月17日

2.《汉能不肯改》,财新周刊,2018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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