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廖艺舟,编辑:赵普通,头图来自:
有游戏的地方,就有外挂。
近期,三人因制作并售卖《原神》外挂获刑,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至四年不等。
这是第一起被定性的《原神》外挂案,从2020年10月至2021年5月,三人共出售外挂卡44135张,涉案金额共199.488万元。
不少玩家会疑惑“玩《原神》开挂有什么意义”,《原神》虽然也有联机功能,但游戏本身并没有竞技性,而是注重探索与解谜。根据法院判决书原文,这种名叫“KQ”的外挂能“让使用者获得吸怪、技能无冷却、无敌秒杀、超级加速、自动拾取、飞天等正常游戏中不具备的功能”。而在一些电商平台上,以“科技辅助”为名的各类《原神》外挂仍在进行售卖。
显然,外挂并没有随着热门游戏的操作载体、类型玩法的迭代而消失。尽管大多数玩家对网游“外挂”深恶痛绝,但作为游戏的“寄生产物”,外挂可能也永远不会从电子游戏历史中消失。
外挂,一种技术法律复合体
广义上,在单机游戏中使用修改器也算一种“开挂”,但这种行为对其他玩家以及游戏厂商都没有损害,除了可能会被技术更厉害的玩家“鄙视”,长期以来单机修改器都处在被默许的状态。更何况修改器的雏形“作弊码”,最早还是由游戏制作人设计的。
去年4月,科乐美专门发文纪念了“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这一指令诞生35周年,该指令也是最早和最知名的作弊代码之一。它诞生的原因十分简单:制作人桥本和久没法通关自己的游戏《宇宙巡航舰》,为了方便测试便添加了这串后门代码。后来,这项秘技被《魂斗罗》系列发扬光大,成了众多文娱作品都会致敬的“梗”。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罪恶都市》《魔兽争霸》等游戏里的作弊码都曾是玩家的“必背功课”,如今内置修改器的传统也还在一些游戏中保留着。时过境迁,“官方修改器”也可能会有完整界面和丰富功能,玩家可以一键上天入地,和“民间修改器”区别不大。
国内的“风灵月影宗”近年就常被调侃成“单机游戏第一大流派”。“风灵月影修改器”在盗版时代就存在,涉及游戏数量之多、更新之快、年限之久基本无人可出其右,不滥用不仅不会破坏、还会提升游戏体验,因此反而成为了玩家们交流时心照不宣的一种“暗号”。
但如果是在网游,尤其是对抗类游戏里开挂,玩家们的态度往往会凝缩成一句国骂。
理论上,PC是最适合制作各类外挂程序的土壤,主机平台较为封闭,运行非授权软件得先破解机器,开挂成本一般人无法承受。而随着移动游戏时代降临,外挂也转移了平台。腾讯《2021游戏安全白皮书》显示,移动游戏外挂样本从2016年起便逐年快速增长,到2020年同比爆发增长118%,达10802款,这一数量已超过同年PC端游戏的外挂样本数。
去年,江苏昆山警方捣毁了一条以制作和贩售《绝地求生》《PUBG Mobile》中“鸡腿挂”为主的外挂产业链,该案被警方称为“全球最大的游戏外挂案”。
这桩案件的涉案成员遍及全球,涉案金额有数亿之多,主体团伙“Cheat Ninja”搭建过覆盖中、英、阿拉伯文的官网,有自己的论坛社区,还制作了启动器“All Cheats One Loader”,玩家可以用它使用多款游戏的对应外挂。“相当于已经形成了外挂发展史上没有见过的一种组织形态。”腾讯安全的有关负责人曾告诉媒体。
另一款“国民手游”《王者荣耀》也逃不开外挂的入侵,而早在2018年时,首例《王者荣耀》外挂入刑案就被宣判,该案中的外挂程序具有透视、视距增加等功能,两名嫌疑人都被判服刑一年以上。
我国司法部门对游戏外挂的打击,可以追溯到2003年发布的《关于开展对“私服”“外挂”专项治理的通知》,不过由于游戏行业本身发展迅速,“外挂”也是技术问题和法律问题的纠合体,关于制作和售卖外挂到底“该当何罪”,经历过一个动态的过程。
到2020年,外挂案件被判数量最多的还是“非法经营罪”,即将“外挂”认定为一种非法出版物,但类似的判例已经从2014年起逐年递减。如今此类案件大多会被定为“危害计算机系统安全罪”,更细分之下,最多的是“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计算机系统程序、工具罪”。
在网络游戏中,大致也存在两种“外挂”,一种是可以提供透视、穿墙、无伤等功能的“数据修改类”外挂,另一种是模拟按键、减少机械操作的“辅助操作类”外挂,常见行为有“刷金币”“自动做任务”等,相当于“用程序代练”。后者是否应当入刑,目前在法学界还存在一定争议。
《华东政法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刊载的《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游戏外挂的刑法规制》一文就提出,制作“辅助操作类”外挂没有扰乱游戏正常运行,也没有对游戏系统构成威胁,因而不构成犯罪,而此类外挂也应该“正常地被销售和购买”。
就像单机游戏会内置修改器一样,如今许多网络游戏也会在匹配人数不足时给对局分配“机器人”,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外挂”功能被游戏所吸收的表现。
外挂战争:兴起、变质与对抗
外挂变得“十恶不赦”,并非一夕之功。
网络游戏从诞生起,外挂就如影随形。鼻祖级的文字网游《MUD》在80年代让当时的玩家第一次感受到了联网游戏的乐趣,到90年代,有公司针对《MUD》做出了“Zmud”程序,它提供了快捷键、脚本、地图等许多工具,而彼时能靠Zmud写出程序的人非常少,用“外挂”还会受到其他玩家尊敬。
中国玩家首次大规模使用“外挂”,当属上世纪末开始风靡全国的PC软件“金山游侠”,按其宣传语,那是一款“全功能的游戏伴侣”:“明明是你在玩游戏,有时却分明感到游戏在玩你……那你其实可以尝试一下我们提供的修改利器。”
金山游侠其实主要针对的是单机游戏,但它也有一项实用功能后来被广泛用到了各类网游里:变速齿轮。顾名思义,变速齿轮可以调节游戏速度,对苦于跑图、刷怪、攒经验的玩家可谓福音,从《金庸群侠传OL》到好几年后的《魔兽世界》,变速齿轮都是常用外挂。
那几年正值国内网络游戏井喷,在对外挂的界定不明晰的情况下,人们很快就不再满足于只能简单加个速,而是尝试将“金山游侠”的一些功能搬到线上。
2001年《石器时代》从日本火到中国台湾再传进大陆,是第一款有大量外挂的网络游戏。以如今的眼光看,《石器时代》本身也有些“反人类”的设计,比如过120级后要战斗3000多场才能升1级,“外挂”一时之间成了提高游戏体验的“标配”,甚至有了“外挂让人从石器时代步入科技时代”的说法。
吸怪、穿墙、锁血、秒杀……五花八门的功能渐渐都被设计了出来。最早的外挂制作者“CHS”还希望尽量不破坏游戏规则,连“瞬移”功能都没有开放,但《石器时代》远不止“孵化”出一种外挂,其中“阿贝外挂”还成为了第一个实现商业化的外挂。
《石器时代》后,外挂现象就开始进入失控状态,《传奇》《奇迹MU》《龙族》《冒险岛》等热门网游都没有逃开被外挂侵袭的命运。这些游戏的玩法大多离不开打怪升级刷装备,重复性较强,某种程度上正是“适合”外挂滋生的温床,而代理自韩国的网游还有一项共性是普遍不注重数据封包传输的安全性,在技术层面上也比较容易进行数据修改。
游戏运营商不是没采取过强硬措施。2002年网易代理的《精灵》一度“不惜血本删除10万作弊者”,《新闻晚报》当年的报道称“网易上海、广州分公司的投诉电话被打爆,两地消协、工商有关部门都被惊动”。网易决定给愿意写悔过书的玩家恢复账号的机会,很快就收到了6万份“悔过书”,但仅仅运营两年后,这款游戏还是走到了停服,其公开信中称“《精灵》被‘外挂’这个病魔折磨得快要失去了生命”。
作弊检测技术和法律制裁不完善的时期,游戏开发商们还想出了一种折中方案:“内挂”。自动战斗、自动喝药、自动寻路、传送点……这些如今玩家们司空见惯的网游设计,也正是脱胎于早期那些比较良性的辅助外挂。
若干年后,用户基础最大的网游类型从MMORPG变成了MOBA,外挂问题短暂远离了玩家视野的中心。但再后来随着“吃鸡”类网游的流行,以及《守望先锋》《Apex英雄》《堡垒之夜》等射击游戏大热,外挂现象又开始泛滥,这种起伏和游戏类型本身的特性有关。
射击网游的操作必须得到即时反馈,毫秒之间决定输赢,所以大量数据是在玩家的本地客户端进行预算,再将运算结果同步给服务器,而外挂制作者可以直接接触和篡改客户端数据,作弊门槛很低。
此外,射击游戏的核心规则很简单,就是快速而准确地瞄准、开枪。不论靠天赋还是靠努力,玩家之间的差距可能有几百倍,但一旦开挂就可以瞬间抹平差距,还能打出一杀多、极限翻盘等操作,这种心理诱惑也要比RPG游戏中的“秒怪”“刷级”更大。而在检测方面,RPG中一刀砍出正常伤害和“一刀999”的区别肉眼可辨,但使用自瞄、透视、无后坐力等射击外挂,游玩逻辑和正常操作差别并不大,如果玩家再“表演”一下,很难被判别是否作弊。
游戏厂商和外挂间的战斗,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由于《穿越火线》和《地下城与勇士》中外挂泛滥,腾讯在2005年就研发了TP安全系统,国内玩家都很熟悉运行腾讯游戏时屏幕右下角弹出的蓝色进度条。海外比较知名的则有VAC系统、FairFight系统等,在原理上,这些反作弊系统都依托于“异常行为检测分析”和“玩家举报”,无法做到100%杜绝外挂。
因《绝地求生》而广为人知的BattlEye系统是靠扫描内存和硬盘,看是否有传给服务器的异常文件,这种机制虽然保险,但容易误封,还处在侵犯用户隐私的模糊地带。
事实上,如果反外挂过分强硬也会引起正常玩家的反感。在国内火过一阵的《逃离塔科夫》,就因封号标准不透明、封禁措施与玩家缺乏沟通等原因渐渐导致用户流失,而且由于其玩法颇为创新,并非围绕“射击”而是围绕“物资”来实现核心体验,外挂工作室还能转而提供“陪玩”“带老板”等服务,该猖獗依旧猖獗。
在外挂、玩家、厂商的漫长三方角力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赢家。
开挂不难,禁挂难
近年“最有名的开挂者”,当属喊出“我没有开挂”的游戏主播卢本伟。
他在一场《绝地求生》游戏中打出“29杀”,随后受到一些B站UP主质疑,尽管直播当天使用的账号被Steam的VAC系统封禁(当时《绝地求生》还未引入BattlEye),他本人却表示“是朋友在我家演示外挂才被封”。事件终止于一场线下活动所触发的“封杀”,有没有开挂的真相似乎不再重要。
卷入过开挂风波的游戏主播不止卢本伟,同年就还有“魔音糯米”“油条”等主播因开挂被封号,老牌主播“小智”甚至宣称看过一份开挂主播的名单,“看得触目惊心”。
主播们愿意花数千元买外挂自然有利益考量,卢本伟就曾晒过自己33万元的月收账单,还曾表示斗鱼、YY给他开出过千万年薪。而收益的基础则来自人气,隐蔽性开挂能打造自己技术高超、出类拔萃的形象。
这种“要维持在高位”的心理动机,也会发生在电竞选手身上。早在2006年时,中国选手A1vo就在ESWC(电子竞技世界杯)中国区的《CS》比赛中靠开挂杀遍全场,被组委会发现后这名年仅18岁的选手直接退役;2014年,法国选手KQLY在《CS:GO》比赛中作弊导致了他所在的战队解散;2018年印度选手Forsaken因开挂被禁赛五年……
某种程度上,主播、职业选手的开挂心理是普通玩家的“放大版”,内在动机则是统一的——靠捷径取得成果。相较之下,普通玩家开挂的实际收益更低:可能只是屏幕对面陌生人的惊叹和排行榜上的名字;但面临风险也更低:大不了封号。只要是多人游戏,就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的对抗、竞争或攀比,如果有“捷径”存在,总有人会抵抗不住诱惑。这种人类共通的心理因素注定游戏外挂极难根绝。
而对制作和贩卖外挂的个人、团体来说,灰色产业有利可图。《DNF》官网报道过的“青蓝”外挂案中,制作者10个月的收入达到378万元。在“全球最大外挂案”中,一名主犯名下的豪车价值高达2000多万元,其中最贵的劳斯莱斯库里南才开了300多公里。“逐利”同样是人类的天性,需求和供给就这样形成了闭环。
“反外挂”的阻碍,除了游戏厂商需要头疼的技术问题、打击作弊者与留存正常玩家间的平衡问题,在司法层面也并不轻松。如今大型外挂团伙可能出现多级分销的情况,从制作者到“总代”“分代”层层下发,有卖给公会、网吧的“大单”,也有直面玩家的“发货机器人”,“净网2020”专项行动中的一次反外挂案就涉及到7个省份,打击成本不低。
归根结底,玩游戏的目的应该是享受乐趣,如果到了要靠外挂来获取“优越感”的地步,终究是被游戏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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