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吴二棒,题图来自:视觉中国,原文标题:《始建于北宋的“国保”福建万安桥,昨夜被大火吞没》
8月6日晚,位于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的万安桥着火。晚10时许火被扑灭,但桥体已烧毁坍塌,仅余部分。截至目前,火灾原因尚未查明。
万安桥始建于北宋,迄今已有900多年历史,也曾多次重建。昨夜之前,它曾是国内现存最长的贯木拱廊屋桥,被列为第六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
“国保”被毁,我们除了唏嘘,也许还能从中吸取一些经验和教训。
万安桥“贯木拱”,来自北宋的建筑技艺
乍看万安桥的照片,你可能会想:这不就是座普通的木头桥吗?又没有彩画,又没有斗拱,看上去土里土气的。
然而,这种“土里土气”的贯木拱廊桥(也被称为编梁木拱廊桥),被学界公认为传统木构桥梁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形态。相关的“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也于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于2009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贯木拱”,究竟是种怎样的黑科技?
1953年,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首次向公众展出。年轻的桥梁学家唐寰澄第一眼看到画卷焦点——汴河上那道优美如彩虹的木拱桥时,便立即被其深深吸引,“一片霞光,使人眼亮”。
他通过研究和计算,推测出了虹桥尺寸,并将其命名为“贯木拱桥”,盛赞“在世界桥梁史上唯中国有之”。所谓贯木拱是指用多根直木交错相贯,同时用梁木横插形成的拱。
相信没有学过土木工程的人也能立即看出:这是一种极简单,极优美,又极实用的结构。据《渑水燕谈录》记载,北宋明道年间,贯木拱于青州出现,“取巨木数十相贯,架为飞桥,无柱”,后被推广到首都汴梁。
古罗马用砖石和混凝土搭建拱券,而中国的虹桥却是用木头。木头们在自重的作用下交织在一起,互相支撑,互相制衡,化直为曲,变成《清明上河图》里的一道飞虹。
然而,贯木拱似乎在宋代以后就失传了,以至于明清版《清明上河图》上画的都是石拱桥。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文物工作者在浙南和闽东北地区再次发现了同一类型的木拱桥。唐寰澄等桥梁专家们欣喜若狂:这种技术还活着!
在闽浙山区的小村庄,贯木拱结构充分发挥了它的优势:福建建阳漳墩龙安村的龙凤桥,净跨10.8米,只用长5米的斜肋11根、长6.8米的平肋11根,就把桥梁架成了,不必使用11米以上的木材;又如福建寿宁下党乡鸾峰桥,木拱跨达37.6米,是全国现存跨径最大的单孔木拱桥,若改成平梁桥,则河中非造桥墩不可。
但是,木拱桥的跨度毕竟是有极限的。因此在建设长近百米的万安桥时,工匠巧妙地采取了多墩多跨、上木下石的结构形式,解决了贯木拱廊桥不能在较宽河床上应用的制约,使万安桥成了中国现存最长的木拱廊桥。也因此,万安桥与福建其他几座廊桥共同作为“闽东北廊桥”入选第六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火灾,古建筑永恒之敌
正如我们看到的万安桥那样,中国古建筑,无论是故宫还是应县木塔,都以木结构框架为主。这样取材方便、适应性强、施工快速,但也有一个致命弱点:
易燃。
许多古建筑的木料表面开裂、木质疏松,含水量已接近0,耐火等级极低。其内部陈设的物品,如家具、帷幔、字画等,也几乎无一不是易燃物品。经过估算,古建筑的火灾荷载大约是现代建筑的30多倍。
随便翻一下史书,古代被焚毁的著名建筑简直不计其数:北魏永宁寺塔据记载高达百丈,结果在建成的第18年就被雷击中了引发火灾,“火经三月不灭”。唐代,薛怀义因失宠于武则天而纵火焚烧天堂(就是《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那个建筑的原型),致引燃明堂 “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
古人也采取过一些防火措施,如故宫里有储水的“太平缸”,民间有马头墙,还有种叫“唧筒”的原始灭火枪。但说实话,这些硬件都不是特别“硬”。故宫太和殿就因雷击、御膳房失火等原因焚毁过四次。皇家尚且如此,民间更不必说。
近几十年来,我国消防事业得到了长足发展,文物保护也愈加受人关注。但许多文保单位仍存在着管理人员、消防设备、应急预案等软硬件流于形式的问题。究其原因,无非是地方上的财政制约,或政策落实不到位,尤其是小城市或县乡镇——但市县级的文保单位又恰恰是数量最多的。
像万安桥这样的古建筑,虽然已是“国保”,但因为离城区较远、周边环境复杂,消防栓难以布置、救火时难以接近,更易受火灾威胁。
我们还能再看到万安桥吗?
极大概率——能。
万安桥是“国保”,又是同类廊桥中的佼佼者,因此当地政府极大概率会将重建工作提上日程。一个可供参考的例子是我老家的“国保”——铜仁川主宫。川主宫曾作为贵州省首个文物利用的试点单位承包给私人经营棋牌室和茶楼,2007年因麻将机自燃而毁于大火,后重建复原。整个程序大概如下:
①铜仁地区行署报请省政府批准重建;
②省文物局根据省政府办公厅的处理意见,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重建;
③国家文物局复函省文物局,要求对川主宫原址保护复建的必要性和复建依据进行现场论证;
④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对川主宫遗存进行现场踏勘并组织召开论证会,原则上同意重建;
⑤铜仁地区行署和省文物局开始拨款重建。
1999年,贵州省文物局曾组织对川主宫进行了现状实测与修缮技术设计,得到了实测图、数百张细节部位照片等大量一手材料。后来,这些材料成了重建川主宫的重要依据。
目前我国已完成了76.7万处不可移动文物的普查登录工作,其中自然包括万安桥这样的“国保”。这些图纸可能平时静静躺在档案盒里,但一旦碰上昨天这样的极端情况,它们就会变成珍贵的“还魂丹”。
而且,贯木拱廊桥的技术在福建本就是活态传承。1952年万安桥曾被大水冲毁了两个拱架12个开间,1954年由县政府出资重建,主墨(造桥主工匠)是黄生富、黄象颜两兄弟。他们家是造桥世家,黄象颜的儿子黄春财继承父业,同时也是前文提到的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因此只要通过政府批准及专家论证,重建万安桥从技术上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烧毁的是一座桥,不像寺观宫殿那样还存放文物。桥体建于1932年,相对晚近,又基本没有装饰,因此这次火灾毁灭的历史信息可以说很少了。
当然,这绝不是说这座老桥不重要。哪怕从1954年的大修算起,它也陪伴了一位三岁小孩走过古稀。在福建和浙江,你很容易在类似的廊桥里看见老人们有说有笑:上面的屋顶可以遮风挡雨,而纵长开放的桥体便是极佳的社交公共空间。一座“厝桥”,承载的是一位游子淡而有味的乡愁。
万安桥自宋代始,已经不知道重建了多少次。我们不得不承认:即使这次重建了,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万安桥也仍会再毁、再建。忒修斯之船换掉所有的木头后,它也许不再是它;但万安桥无论大修多少次,它也仍是万安桥。就像有形的岳阳楼在洞庭湖边,无形的岳阳楼在范仲淹笔下;有形的万安桥这次被烧毁了,无形的万安桥却还在黄春财师傅的老茧上,以及屏南人的乡音中。那些属于中国人的情感,虽历千年而不变。
参考文献
[1] 唐寰澄. 中国木拱桥[M].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0.
[2] 王振镛. 虹桥小考[J]. 福建文博, 2012 (2): 30-38.
[3] 王铭珍. 新中国成立五十年来古代建筑火灾案例[J]. 浙江消防, 2002 (12): 16-18.
[4] 戴超. 中国木构古建筑消防技术保护体系初探[D]. 同济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论文, 2007.
[5] 肖东, 程霏. 福建屏南万安桥的建筑构造特性与顶升修缮方法[J]. 古建园林技术, 2018 (4):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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