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的最后一口气,
是在讲台上呼出去的。”
作者:陈霖 编辑:陈佳莉
94岁的叶连平眼下最大的焦虑在于——时间。
“我缺时间啊!我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我希望我的最后一口气,是在讲台上呼出去的。”
撂下这两句,他不等记者追上来,就冲出门要去给孩子们发考卷。
可是走廊里500米不到的距离,他走了近10分钟……
4年前,叶连平出了车祸,腰椎骨折,从此行走不便。但这挡不住他继续站上讲台给孩子们补课。
·叶连平在给学生们上课。陈霖/摄
在安徽和县乌江镇卜陈村,叶连平从卜陈学校退休后,自费建起了“留守未成年人之家”。孩子们在这里补课,不仅免费,还包吃包住。有些家庭几代人都上过他的课。
年纪大了,风一吹,他眼睛易流泪,加上天气炎热,汗和泪一起流下,悬在眼角。
他就在裤兜里装条毛巾,不时抽出来擦一擦,然后继续用贴满膏药的手,捏住粉笔头,弓着腰,在黑板上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认真写。
·叶连平的手贴着膏药。新华社发
寒来暑往,三尺讲台,方寸之间,他一站就是40多年……
“受人尊敬的怪老头”
1991年,叶连平正式退休。那天,他趴在书桌上嚎啕大哭,周围的老师很纳闷。
“真的不想退。”和《环球人物》记者讲起那天的场景,叶连平摇摇头。
退休后,他到处去“钻空子”,有老师生病、结婚,或有事请假,就去代课。
后来,他干脆在家办补习班,免费给学生补课。
学生越来越多,挤得院子水泄不通。有个学生打趣:“要上个厕所,像翻山一样费劲!”这名学生后来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
·叶连平自己在家办起学习班,也就是“留守未成年人之家”。
记者采访的前几天,叶连平和卜陈学校的门卫龙华起了小争执。
龙华30多岁了,他和爸爸都曾是叶连平的学生,平日帮他干点杂事,比如修漏水的屋顶。
暑假期间,有大学生来支教,叶连平掏了1000多块钱给他们包车来回。
“我和他说,你就让我开车去接啊,油钱也没那么多,你一个老头子又没什么钱,每月只有3000多元退休金,何必呢?”龙华向记者回忆着,仍怨“叶老头”固执,老怕亏待别人,却总苦了自己。
在龙华印象中,叶连平很“抠”,一顿饭不吃完,就算馊了,也不扔掉。
他上初中时常去叶连平家补课。叶连平没冰箱,把剩饭剩菜放在阴凉的井底,用蚊帐遮住井口防止蚊子进去。这样,一只鸡能吃一周。
龙华看不过去,把它倒掉了,叶连平朝他发火:“我以前连树皮都啃呢!”
平常搭公车要多花几毛钱,叶连平舍不得,都是骑自行车出门,常骑7公里去镇上买菜。
·叶连平在家里做饭。新华社发
除了节俭,在村民眼中,叶连平脾气怪、爱计较。
记者见他考究过一盒营养品的包装:“你看配料表,胡萝卜出现了两遍!如果脂肪为零、糖分为零,为何还要写上?品牌名字翻译成英文,开头得大写啊!”
不过,村民都非常敬重叶连平,因为大家知道他的“怪”是为了学生。
接受采访时,叶连平就坐在门边,那里挨着教室灯的开关。教室有点阴暗,一有学生进来,他就开灯;看学生都出去了,他“啪”一声关上。
13岁的学生雨婷经常坐第一排,这是叶连平专门安排的。
有一次,雨婷把黑板上的题目抄错了,叶连平严厉批评,她不敢吭声,一直哭。
叶连平找到雨婷的父母,才知道她患有先天残疾,手指和脚趾不能伸展,眼晴发育不良,有弱视散光,看不清东西。
叶连平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他便把雨婷调到最前排,抄题目给她,还联系治疗眼疾的医院。
雨婷父母均在和县工作,能陪她成长。但“留守未成年人之家”里有不少学生的父母外出打工,孩子们缺乏陪伴。
叶连平说:“我不主张叫‘留守’,单亲家庭的孩子、三峡移民的孩子,都可能缺乏家人的关爱。”
·2018年5月,叶连平带学生前去地质博物馆,在车上领唱英语字母歌。
最让村民感动的还是他把省下来的钱给学生发奖学金。
叶连平拿出省下来的2万多元,于2012年成立叶连平奖学金。2019年,他获得“全国道德模范”称号,拿到10万元奖金,一股脑全都捐出来资助学生。
“将来我走了,叶连平奖学金不会断,我还要把我的遗体捐献给医学院当标本。”
留下来报恩
叶连平说自己时间不够用,除了年过9旬,还因为他曾长达20多年没法光明正大地做教育,如今格外珍惜每次上课的机会。
叶连平1928年生于山东青岛,8岁时随家人迁往天津,那是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
当时家里穷,他读到高中无奈辍学。
父亲是厨师,东家是美国大使馆的办公室主任、一等秘书大卫·白格,叶连平就跟着父亲去大使馆打杂。
一次,白格在二楼的办公室打电话让叶连平上楼:“A hammer, please.”
向记者回忆起这个场景,叶连平抱头:“我当时就想,他说的什么玩意儿我一点不懂!可又不敢问,他是白老爷啊!”
叶连平冲下了楼,找父亲的朋友翻译,得知那个词是榔头,就去库房拿了一个上楼。
白格特别满意,摸摸他的头:“Good, good!(好,好!)”
叶连平整天和大使、秘书打交道,练出一口流利的英语。
·B站上叶连平的授课视频,网友将其比为《哈利波特》中的魔法校长邓布利多,称其发音堪比伦敦腔。
解放后,大使馆撤掉了,叶连平赋闲在家。
他家附近是棚户区,很多人干苦力,踩三轮、拉板车、扫马路,“大多数人没文化,我就想教大家识字”。
他便在傅佐路小学的宿舍开课,大伙儿白天干活,晚上就过来。
但一些人得带孩子,他就找了块地方,请当地的老太太照顾孩子,就此形成了早期的托儿所。当时,南京市广播电台还表彰了这个托儿所。
上夜校的人越来越多,叶连平带出的学生有的去医院工作,有的进了工厂。
然而,厄运降临。
1955年,警察突然来学校抓走了叶连平。他被怀疑是特务,后来被下放,辗转多处,来到马鞍山和县。
他常被抓去批斗挨打,已有身孕的原配怕受牵连,就打掉孩子,和他断绝了关系。
如今叶连平有个妻子,是他7旬时收留的,两人结伴过日子。
早年,叶连平没地方住,屠户赵二哥收留了他。
有一次,有人给叶连平贴了张大字报,“纠察队”冲到赵二哥家,要抓叶连平。
赵二哥操刀堵在门前,拍着胸脯说:“我家三代贫农,如果老叶犯了法,我(代他)去(坐牢)!”那时,贫农身份是信用保证,赵二哥保住了叶连平。
叶连平告诉记者:“要不是他,我就给撵走了。”
后来,叶连平被调去打理猪圈,当了近10年猪倌。
“1978年11月22日。”叶连平向记者念叨了两遍,他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那年中央开始拨乱反正,从城市下放的人得以回城。
叶连平却留在了和县。“我来这里时,穷光蛋一个,鞋子都拿去换钱。村民给我吃的、收留我,对我有恩,我忘不了。”
卜陈中学缺教师,有人推荐叶连平。学校派人来找叶连平时,他正在掏猪粪。
他个子很高,一听要去教课,很兴奋,一抬腿跨过高高的圈栏,赶到办公室时,还有一身猪臊味。
他试讲了一会儿,教导主任立马决定让他来教书。
叶连平从此成为民办教师,每月拿36块钱。
·叶连平扶着黑板写板书。新华社发
成“人”更重要
叶连平刚上讲台,首要任务就是提高初三的成绩。
“家访是我的法宝。”班里40多个人,他挨家挨户见学生及其父母了解情况。
临近考试,他要设法访完,就把住得近的学生集中在某个地方,共设5个点,每天晚上分别去讲题。
一次下大雨,叶连平打着伞摸黑过围埂,不小心滑倒,伞折坏了。
他一身是泥,赶到一个点时,家长和学生吓一跳:“叶老师怎么成水鬼了!”
“他们看到老师这么拼命,也会更积极学习。”叶连平很自豪,这个点出了许多人才,他扳着手指数给记者听:“乌江医院副院长、南京美术学院教师……”
但提高成绩不是最终目的。
采访时,叶连平在纸上写下:成“人”。“最起码,学生要成为合格的人,不能干违法的事。”
·学生来叶连平家向他请教,老先生家中挂满朋友赠的字画。陈霖/摄
1986年,叶连平成为中国共产党员。由于教学成绩突出,他被免试转为正式教师。
那几年,许多民办教师陆续转正,2000年,这个群体基本退出历史舞台。
叶连平说,国家组织民师转正,让乡村教师有生活保障,“有粮有油有票,教书也更有劲儿” 。
1978年至今,叶连平当了40多年教师,许多人赞他“坚守和县、弥补乡村教育的不足”。
叶连平摆摆手:“我没那么大本事。”
他说,中国农村教育整体上镇不如县、县不如市,市也分不同等级,这些差距一时间难以解决。“我只能尽力解决某一方面、某个阶段的问题。”
写晨报就是他的一个“解决之道”。
叶连平家右转的巷子里有块四五米长的黑板,上面写满国内外大事和教育部最新通知等。
农村通信技术不发达,为了让学生了解国内外大事,他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和CCTV 4套,清晨就在黑板上写新闻。
·叶连平这些年获得的奖状和奖牌。
叶连平讲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让人很难相信他已90多岁。
但他写板书时,记者才明显地感受到,这真的是个老人:写字得用劲,他每写完一句就呼口气,盯着黑板,若有所思;再吸一口气,提起粉笔写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