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出来工作的第三年,对商业机构有点倦意,想找一份对人的工作。向往制服工作,想过入境处或惩教署,后来选择去了社福机构(它们也是公务员编制)。薪水也不错,社工主任级月薪都是6万以上。当然,没有社工学位的,只有申请初级职位。
“爱心和耐性是基本态度,工作内容会有厌恶性成分,能接受吗?”看我态度诚恳,很快通过了面试,接下来就是体检。入职第一天被告知工作简单,基本是院舍内的督导工作。
我们的机构是全港最大的精神康复机构。附属院舍(中途宿舍)合计提供1000人以上的宿位服务。医生鉴定适合社区康复的都可以申请入住。
这些人白天可以在庇护工场,做些简单手工。如帮银行叠宣传单张入信封、帮快餐店装外卖用餐具(可以放心用,纵使院友入袋程序或许忘记洗手,到外卖的地方细菌已死光了)。能力再高些可以做车缝和简单印刷品制作。还有辅助就业,如送文件快递,在麦当劳做清洁、大厦保安员等等,有社工跟进工作状态。
院舍舍监(Warden)这份工作不错,是轮班制度。因为要留宿过夜,每月上班只有15天左右(跟消防员一样)。自己的空余时间比较多,还可以方便进修。
外出的地方多数是去陪诊,A&E(急症室)或CPH(青山医院),假日当值可带院友外出活动。院舍在政府公共屋邨的地下,那是旧式Y型公屋,我们占了三分之二。
旧式Y型公屋
一般这些机构无法在私人屋苑兴建,因反对声音较多。而公屋设施是跟配套而来,居民无从左右。
我们的院舍里一半是精神康复者(MI=Mentally Illness)。其他的大多有轻度至中度智障(MR=Mentally Retarded/后期称MH=Person with Mentally Handicapped)。
入职前听过一个很恐怖的词语,叫:凌水房。我以为是一种处罚制度:凌迟/水(Sui)饭,后来才知道正确名字是“宁绪房”。当院友有自残(self-injurious behavior)或伤人行为(aggressive behavior)时, 工作人员会安排他坐宁绪椅,将他全身绑起来。这样就可以将他暂时隔离 (time out / isolation),避免他因自残或伤人行为获取更多注意。
Time Out time… 冷静吧…
50个成年男院友分为8个房间,由一支专业队伍照顾:社工(OIC=Officer In Charge),助理社工(ASW=Assistant Social Worker),8位舍监(WW=Welfare Worker),登记护士(EN=Enrolled Nurse)。还有两位二级厨师,一位杂工,不设“宁绪房”。能来到院舍的院友都是经过试住测试的。有些年长的已在院舍住了10~15年以上。
除了晚上门限10时以外,基本生活作息比一般人更有规律。每天上班前叠被子,洗漱完成后7:30吃早餐、服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自行选择坐车或乘巴士上班。晚饭后轮流洗碗、服药、做房间清洁,然后支取零用钱、自由活动。我的工作主要是督促他们有条理地生活,还要规划自理技巧训练。
周日有“房间活动”——由舍监带6~7位院友外出。可以是郊游观光,锻炼身体、学习社会规则,也可以是饮食或探访体验,学习餐桌及社交礼仪。除了每天观察院友的生活和精神状态,还需要把日常发生的异常情况记录在院舍Log Book(日志)。在早会的时候交代前一更所发生的事给下一天接更的同事。
我之前没有接触过护理或康复行业。虽然早期在圣约翰救伤队学过急救,但当初上班那会儿还没弄清什么是Epilepsy和Relapse。到底是Spastic还是Schizophrenia?Paranoid和Hallucinations的分别又是什么?经过一个月试用期,我才大概学懂了这些名词。
精神病种类繁多,电影一般会放大暴力倾向和精神分裂患者,可以让剧情来得更夸张。源自医疗系统,同事沟通一般都使用英文名词。
院舍里有Autism(自闭症,又称A仔) 、depression(抑郁症)、Exhibitionism(露体狂) 、Transvestite (易服癖)、 OCD(强迫症)、 Mania(狂躁症)。Schizophrenia (精神分裂)最多也最难治疗。在美国,精神分裂大概是总人口的1%。
中世纪时医疗没今天这样发达,他们大多被长期关在牢房般的病院,被体罚折磨。香港跟英国系统,提倡比较人道的“社区康复”。我要熟记每位院友服用的药物,因为护士下班就靠我们监督服药(这是院舍工作重要的一部分)。除了核对药物分量, 也需要学会看药物外观形状和颜色。
一般病痛的感冒咳嗽抗生素就不用说了。还要区分Dilantin、Tegretol、Mellaril、Stelazine、Haloperidol、Lithium等等的药理反应,Onset of effects。院舍有一本英国药典,介绍每种药物的基本信息,可以随时翻查学习。
British Medicines& Drugs dictionary, P.267, BMA.
那些天天服药的院友,会自我观察,不舒服时会要求提前见医生。当然,你想了解院友多些,可以在取得同意后翻看他们的档案(全英文)。每位都有30~80多页的医疗记录,还有发病的背景、到治疗及社区康复过程。每个人都可以写一本小说般的故事。有些家人会定期来探访,很多家人都不管了,也有孤儿。
有一位长着中国人面孔的院友,名字叫Tony Matheson,是被教会牧师养大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生都被政府承包了。生活作息有条理,三餐有厨师,只需要自理梳洗。
有一位会弹吉他的院友乐文,由养父带大,轻度智障,有Compulsive behavior (强迫症)。他很爱木工活儿,院舍送他到工业学院学习木工,有时他会帮机构修复家具。
叫家辉的院友患有Paranoid schizophrenia(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他常投诉被噩梦缠绕(被巨大汽水瓶跟踪),整天告诉医生自己焦虑(Anxiety)。他在90年代初代表香港出战美国,在Special Olympics踢赢了美国足球队。
还有其他院友的奖杯和奖牌挂满了大厅和房间。可惜这些是来自“特殊奥运会”,社会上没有多大关注。“特殊奥运会”有一年在香港举行,我还有幸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特殊人士”。
第二个月我参加了社会福利署的培训班,导师的开场白很有趣。“你们是怎么称呼院友的?”我们分别回答着:“直接叫名字”,“阿仔”(跟院友很亲密,有时会老豆/阿仔地互相称呼)。私底下叫“MR”(弱智人士,现在是歧视语法)。
原来当年在香港叫做“弱智”,同一时期台湾称“智障”,内地叫“智残”。现在叫法又进步了,统称:服务对象(Client)。智障有遗传(Down Syndrome唐氏綜合症),有后天:如分娩时缺氧,或高烧影响大脑发育。后期还有护士来院舍,专门开班教授各种癌症的病因及表现。
那是一个晴朗而悠闲的周日下午,在休息的院友有些在大厅下棋或打美式桌球。有看电视的,有独自在房间内练吉他或学英语的。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电门铃声,是两位警察上门找负责人。原来是一个院友在花园露体,吓坏了三楼的女性住户。
我被带去距离院舍20米的花槽那边。原来是英杰,说天气太热,脱了内裤帮屁股挠痒而已。英杰体重83公斤高约1.76米,孔武有力;虽然体型肥胖,但平日都很主动地帮忙洗碗和做杂务。
警察紧紧地按着他的肩膀,称他露体犯法,并大声说要拉他去警署。虽然智力只有8岁左右,但要被锁去警署是能听懂的。怎么也不服气的他, 振臂一挥、把其中一位警察的帽子打飞了。警察怒火朝天地叫着:“拉他入青山打毒针!”英杰大声叫:“吃狗屎吧!”
4个警察上前,把他按压在地并扣上手铐。此时英杰发出了有如黑猩猩中箭的叫声,良久未能平复。其他院友也跑过来了,劝他听话,不要反抗。警署高层说英杰露体又袭警,对社会有危害。或许是怕街坊投诉,坚持要我们送他去CPH(青山医院)治疗。
香港最有名的精神病院
青山医院1966年启用,有1000个床位。高峰期住了2000位病友,堪称亚洲之最。可是根据香港法律,是不能无端送人进精神病院治疗的。特殊情况需要本人同意,加两位医生及一位地方法院法官才能签署入院令。
带英杰到屯门医院,在急诊室等待了6小时后,他们真的找到了法官签字。我陪着英杰办理完入院手续,已是凌晨4点多了。旁边有一位很俊俏的年轻男孩,看上去16岁左右,由警察陪同入院。我轻声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他面带愁容地说:“爸爸自杀了。”他爸爸是烤鸭炉师傅。我没有再细问,估计是压力太大的缘故吧。我叫他放心听医生护士安排,服药一段时间就可出院了。
回到院舍,看见办公室墙上那个非常耀眼黑底白字的海报:“All Gypsies are thieves;All Blacks are liars;All Mentally illness are dangerous.”(今天看来这些字句歧视性非常大)
所有吉卜赛人都是盗贼; 所有黑人都撒谎; 所有精神病患者都危险。
精神康复者或病患者并不一定带有暴力倾向。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外行人去激发(provoke)患者的情绪,是不可取的。即使是受训过的人,也需要警惕。在若干年之后,这海报被拿走了。
两周后英杰可以回院舍了,要服的药物不多,但分量挺高的。主要是让他松弛肌肉,平复情绪。当然,嗜睡和反应迟缓的副作用是免不了的。为了多消耗英杰的能量,我推荐了他进入我带领的舞狮队打鼓,每周有两天跟国术总会的教练学蔡李佛。
另一位院友阿斌患有中度智障,但他身体很强壮、爱运动。后期他出现了我见过最严重的状况:Schizophrenia with affective disorders (精神分裂加情感失控) 。他有点暴力,当然不是拿利器伤人那种,就是爱无端拍打院友 。是的,就是无缘无故、不能预期地抽打旁人。最后只得把他的药物计量加重了。
在一个平凡的黄昏,一个叫伟生的院友晚饭后在茶水间的全身镜下蹲着,一动不动地发呆。有院友来办公室叫我过去看看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轻轻拍了一下曾经当过护卫员的伟生:“怎么回事?”他缓缓地回过头来:“章先生,我好惊(害怕)啊!”“你惊什么啊?” 我问道。“我好惊呼吸啊!”……
一刹那间我无言以对。天啊!这句话是我在舞台工作和看话剧那么多年都未曾听过、最震撼的台词。试想连“呼吸”都惧怕的人生,那个恐惧感有多巨大啊!!
精神康复机构下还有一个长期护理院, 里面有些院友以前是教师、工程师..……各行业患有精神障碍的,暂时不能在社区工作。那里环境非常好,就是个特殊疗养院。
社区康复院舍,是相对人道的概念。把精神康复者看成“完整的人”,而非一位病友。我的同事里有来自前会计公司的职员、首饰设计师、退役华籍英兵……每个人都因为不同原因而选择了福利机构的工作。在机构工作那三年让我体会到能做一个“精神健康的正常人”很不容易。
而面对人生的难题,人非机器可以随时替换零件或喷漆翻新。朋辈和亲友的扶持,有效的情绪疏通渠道都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