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可钰,42岁。她是个舞者,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力量感。这个三年里被疫情停摆了几次的舞者,曾经是喀麦隆国家舞蹈团重建者之一。

她从专业舞台创作走向“素人”生活的编创中,去触碰普通人需要表达却难以言说的部分,鼓励那些内心在起舞,却一再错过的人们。



在指导素人舞者的时候,蒋可钰说,要学会舒展着身体,让身体和心里,像燕子一样轻盈起来。

村子里的舞蹈教室

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西新城村的标志性建筑是一栋门口立着白色维纳斯大理石雕像的紫色二层房子,这里是贵州女子蒋可钰和她的喀麦隆丈夫阿蓓·西蒙的练功厅,房子一层用来热身,二层有全身落地镜和压腿用的把杆。

身高1米73的蒋可钰皮肤呈小麦色,运动起来迅猛又敏捷。7月初的一天,她带着六七个女子和一个十岁的胖男孩在地垫上边走边倒地打滚。



6月28日,蒋可钰和她的喀麦隆丈夫阿蓓·西蒙在练功厅准备带领村民素人舞者排练。



蒋可钰带着六七个女子和一个十岁的胖男孩在地垫上边走边倒地打滚。

紫房子二楼的排练厅里,44岁的张苹带着83岁的妈妈坐在地板上,胳膊在身后支撑身体,双腿伸出,两人脚抵住脚做屈伸动作,张苹想让妈妈放松下来,一边说,“我就是泥巴里很软的那块,你用很小的力气就能推动我”。

脚抵脚之后是头顶头,就像小时候孩子跟妈妈的顶牛,张苹和妈妈一边舒缓地顶牛一边还前后晃动,顶出去再收回来。过了一小会,张苹问妈妈,“晃晕了没”?妈妈则情不自禁地亲了女儿脑门几口。

张苹的妈妈是典型的传统老太太,但她每次来排练的时候都会主动上前拥抱西蒙,排练中,张妈妈不怎么说话,她或坐在一边观看或不打招呼就这么径直走进队伍,进退都不会打扰到其他人,自如得理所应当。



6月28日,练功厅,83岁的范春艳在和女儿张苹一起进行颈部、腰背的简单拉伸动作。



44岁的张苹和83岁的妈妈范春艳排练前,用贴脸方式相互鼓励。老太太的跟随性很强,大部分的集体舞都会参与。



83岁的范春艳在和女儿张苹休息的时候,格外亲密。张苹说,爸爸走了后,她就一直把妈妈带在身边。

蒋可钰说,他们都是没经过专业训练的身体,现在做的就是要打开他们的身体,之后才是塑形,也就是具体的肢体动作,最终是帮助大家找到属于自己身体的表达方式。

她指着自己的身体说,要想敏捷地起来,需要运用你的核心力量,要用你的手推地板去体会与地面的关系,比如滚到这要碰到人了,迅速推地板,再放手,呼口气,借着反弹力把自己腾起来。

“你们起床都是噌的一下子。对,醒来之后都是靠核心肌群让你起床的。”蒋可钰指挥大家不断穿插走动,抢空位就去滚一下,然后立刻起身。这是一种高效的热身办法,没滚几次,每个人都面色通红,汗流浃背,躺在地上不想起来,有个成员微晃着起身说了句,其实一圈就滚晕了。

Easy go , Easy go……接下来排练第一章节,大家在西蒙哼唱的hip-hop带有机械的节奏声中,拍着胸脯、扭着胯、跺着脚、鱼贯挤着走。可能是队列看起来太有秩序不够奔放,西蒙也拍着胸脯冲进队伍,甩开胳膊左突右冲,蒋可钰在一旁大声喊,“这个感觉就像河流突然开闸了,你们唰一下子就涌过去了”。



6月28日,练功厅,蒋可钰鼓励大家“打开自己,找到属于自己身体的表达方式”。



6月28日,阿蓓·西蒙在练功厅用诙谐的混搭的中英文来鼓励大家放松去做动作。



蒋可钰和阿蓓·西蒙带着大家进行排练。



阿蓓·西蒙让大家手掌心相贴,让一个人自由起舞,另一个人自由跟随,并始终保持手掌心相连,让大家“寻找链接”。



因年岁已高,做相对激烈的舞蹈动作时, 83岁的范春艳会在一旁观看,有时会用掌声鼓励大家。

休息的时候,胖男孩高兴,把自己的脸和身体死死地按在练功镜上,一起学舞的燕子说,他在找跟镜子的关系。

蒋可钰说:“寻找链接,产生关系,正是现代舞的出发点,首先是跟自己产生关系,然后才进入到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

有谁要和我一起跳舞吗?


2017年初,蒋可钰、西蒙在北京成立公司做项目,从创作到演出到文化传播,从剧目编导到舞台监制、技术指导全都是自己做,在喀麦隆做国家舞蹈团的运营经验派上了用场。

蒋可钰说,当时我们在市里住的是35平方米的公寓,没法跳舞,就想有个更大、价格更便宜、不扰民的空间进行创作和排练。

一番找寻后,当年10月,两人在昌平兴寿镇暴峪泉村租了院子住,又在旁边的西新城村租了一处房屋,改建成练功厅、餐厅和办公室,并且全部刷成紫色,来来往往的村里人看着新奇,都管它叫“紫房子”,喊来喊去紫房子就成了村里的地标。当年11月,蒋可钰、西蒙的儿子出生,起名阿蓓聿健,过了两年,女儿出生,叫阿蓓玉梅。



大家的午餐是村里阿姨帮忙做的,蒋可钰的女儿抢先尝鲜。



上午训练结束,大家都在紫房子吃饭后休息准备下午的训练,练功厅里有的舞者利用间隙看书,而阿蓓·西蒙则陪着自己的孩子。



训练间歇,记者问阿蓓·西蒙,住在村里是否习惯,他说:“这里有山有水有很棒的村民,我喜欢这里。”

一开始,村落对蒋可钰来讲只是因为看中了它的房子,其他概不了解。她的日常就是养娃、创作、编排,然后带着“阿蓓舞团”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巡演。阿蓓舞团没有任何外援自助,都是靠做演出产生收益。结果,三年疫情几十场演出取消,尤其是2022年上半年被取消大小12个,把他们彻底留在了村子里。

“之前那么忙,一下子就没了任何工作,每天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那种心理落差太大了,差点调节不过来,后来,我觉得该给自己找事情做”,蒋可钰第一次将目光收回到村里。

她尝试写了张海报贴在紫房子门口,标题是“有谁要和我一起跳舞吗?”你想不到吧,有9个,都是零基础,有老村民也有新村民,蒋可钰说。

西新城老村民潘光银报了名,“舞蹈对蒋可钰那是艺术,对我就是生活,能让自己开阔一点”,跟着蒋可钰跳了一年多的小潘,遇到心情不好,就会在家里把窗帘一拉,把音乐一开,狂舞一阵,慢慢就能平静下来,住一个院子里的公公婆婆知道她是在排练,也不去管她。小潘的老公受他影响,也开始跟着西蒙玩玩非洲鼓,小潘说,家里的氛围在改变,儿子的性格也开朗了不少。



紫房子前,蒋可钰和舞者张苹讨论舞蹈给身体带来变化的体验。



西蒙休息时,女儿喜欢黏着他,西蒙说,教育孩子,女儿可以温柔些,儿子要严厉些,因为这样才能成为男子汉。



紫房子会客厅,有剧场来预约演出,蒋可钰用电脑展示他们编排的舞蹈给预约方看,女儿绕着她寸步不离。



紫房子的厨房里,蒋可钰和阿蓓·西蒙,带着两个孩子用蔬菜做道具拍照。

今年6月,有户村民家的孩子,跟着西蒙跳了十个月的街舞,在镇里的学校汇报表演后说,舞蹈不再是他要去学习的一个技能,舞蹈已经到了他的生命里,是可以陪着他往前走的。

附近村庄有环保、艺术方面的公益活动,也会邀请蒋可钰和新、老村民,带着他们排练的演出,小规模地服务社区,通过这样的互动,和大家一起摆脱一些疫情的阴霾。“每个人都需要有通道去释放和转化”。

这些都给了蒋可钰很大的启发,她开始认真考虑从专业舞台创作走向“素人”生活的编创中,去触碰普通人需要表达却难以言说的部分,鼓励那些内心在起舞,却一再错过的人们,通过“素人肢体剧场”演出,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与世界发生真实的链接,“这会对每个人都有用”,蒋可钰说。

众筹出来的作品和演出

6月底的北京,各项秩序逐渐恢复。蒋可钰打算在7月中旬在蓬蒿剧场做一场名为《Dreamer》的“素人肢体剧场”演出,作为“素人项目”的阶段性总结。

参演《Dreamer》的人有10来个,舞者的年龄段从10岁分布到83岁,大部分都是70后、80后还有00后,大部分都是村子的新老村民。演出时间50分钟。

蒋可钰说,“这是众筹出来的一个作品,肢体动作这些素材是他们自然生发出的,我跟西蒙是看了他们的身体的表达后被激发了,然后用9个集体动作,为他们做一个必要的连接、整合。”

虽然是集体演出,但有solo(个人单独舞蹈)。每个人的习惯性动作都在诉说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会从动作中投射着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蒋可钰说,她就是把这些千言万语组织起来,变成一场肢体剧场与观众“发酵”……

“我们基本上不会以那种传统的审美去看待他们,我们觉得如果你是专注于你身体状态的,符合你自己节奏的,那就是很美的”。



练功厅,蒋可钰让大家在舞蹈中“打开自己”。



青年和少年素人舞者。

很突然,离7月原定的演出没几天的时候,蒋可钰流产了,住院后,她推迟了一周演出时间并坚持要把《Dreamer》做完,她说,因为自己内心也有很多的诉求想去诉说,自己的压力何尝不是?就好像这些素人舞者们,在排练中他们没有一个人没哭过,那一瞬间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其实也是身体的能量在做表达。

今后,对于“素人肢体剧场”项目,蒋可钰说一定会坚持做下去。

蒋可钰说,演出行业,需要“慢慢”解冻,而整整半年的停摆给行业带来的不确定性,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恢复。现在看所有演出都要在下半年扎堆,要不断和剧场安排档期,舞团演员的时间安排也都乱了,部分演员可能退出。演出行业最早停摆、最晚复工,恢复起来也不是一步到位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让演出再次延期、取消。

她在《Dreamer》的自我介绍里写道,舞蹈既是我的职业,更是一种语言,用肢体诉说的故事,是回忆,是现在,也是梦想。即兴的生活、即兴的舞蹈,可遇不可求的生活舞作,都慢慢地载入我的人生剧场。



午间休息,素人舞者燕子学习吹乐器。



舞蹈结束后,蒋可钰鼓励大家在纸上画出自己心里的感受。



素人舞者把各自排练的动作,进行相互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