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他反对演员“持证上岗”,提议关注老年人使用智能手机困难。在疫情初期与娱理工作室的对话中,贾樟柯导演也曾分享对电影创造力衰退、中外文化脱钩、疫情改变电影等现象的见解。
疫情进入第三年,周遭环境又有了新的变化。电影行业非但没有走出困境,反而迎来了更艰难的挑战。贾樟柯表示,电影并不会失去观众,现在所讲的所有电影行业的问题,根源上其实都是经济问题。
贾樟柯还呼吁,希望能给所有电影一个平等的、确定性的环境,鼓励多元类型创作、多元投资格局,不要大家都做主旋律;希望文化政策也能像经济一样,全球化发展,多交流合作。
贾导的《在清朝》已经筹备了十几年,每次我们都会问一句进展,每次得到的说法都不一样。两年前我们问,贾导说已经新改了剧本,计划开始搭景;现在再问,他又说没有计划,不着急。
“我非常期待我们中国电影能够回到充满确定性的年代,这样我们这些人就可以努力地为电影出一份力。就说白了,现在‘不踏实’。”
今天说的所有电影问题,根源上都是经济问题
娱理:前段时间您主演的《地球最后的导演》讲几十年后电影已经成为无人知晓的文化遗产,有很多搞笑桥段,但看完又让人觉得很伤感,能感觉到导演徐磊传达出来的对行业和自身处境的焦虑。您会忧虑吗,对于疫情以来电影行业的现状?
贾樟柯:我没有徐导那么忧虑,当然徐导的忧虑是行业普遍的忧虑,中外同行,年轻的年长的,面对这几年的疫情带来的影响,对电影这个媒介的走向、前途,大家都有些担心。我知道它正处在一个低谷之中,我们电影市场一落千丈,整体经济也不好,那么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青年导演,这方面的焦虑我是能理解的。
以前经济好的时候,企业还能拿出一些钱来,大家都会有一份公益心,不出于商业考虑去投资一些年轻导演,所以年轻导演的机会还是有的。现在经济一收缩,闲钱少了,机会就没了。你像我们的小公司,过去最多的时候一年拍五六部年轻导演的作品,今年也只有一部了。
但我本人没有太担忧,因为电影的学习能力是超强的,适应能力也是超强的。无非是因为科技的发展,有些新媒体产生了,而电影在历史上一直在面对竞争。像电视刚崛起的时候,家庭影院出现的时候,网络兴起的时候,都对电影产生过巨大冲击,但电影都迅速地调整,渡过了难关,重新迎来了繁盛期。就目前来说,无非就是移动互联网的影响嘛,我相信电影工作者很快会找到一个方案,在新的媒体环境里它仍然是吸引人的,仍然是有创造力的,我一点都不担心。
至于疫情的影响,我认为电影也没有太大的问题。电影的问题就是经济的问题,今天我们说的所有的电影问题,根源上都是经济的问题,主要是经济下滑给这个行业带来了冲击。
《地球最后的导演》,贾樟柯、宁浩
娱理:前不久电影被划定为国内“特困行业”之一,您看到这条新闻时什么感觉?
贾樟柯:每个行业都有一些状况,没有受到影响的行业也有,有的人家在疫情期间也风风火火的,但电影确实整体产量下降,基层电影工作者机会少了,困难是挺多的。但就像我说的,我觉得主要还是经济上的困难。
疫情过后,你要面对真实的中国电影
娱理:您认为电影行业接下来会好转吗,能重新回到600亿(年票房)时代吗?
贾樟柯:能回到。但是我觉得在疫情之下,隐藏着中国电影其它的危机。
不可预见的疫情带给这三年中国电影的影响,比如票房下滑,作品减少,包括国际交流的减少,这些我们统统都可以推给疫情。但是我觉得,疫情过后,你要面对真实的中国电影。
疫情带来的一些问题,随着疫情的消解,马上就能解决。比如问观众会不会回到影院?我觉得这是个伪命题,疫情一结束,有吸引力的电影一上画,观众自然就会回来。
但有一些问题实际是被疫情掩盖的,不是疫情过去就能解决的。这些沉重的问题是要中国所有的电影工作者,甚至观众,一起去面对和承担的。
图片自贾樟柯疫情期间拍摄的短片《来访》
一是这几年的电影,成功的类型过于单一。比如我们太过于依赖档期,电影作为一种便宜的、常态化的娱乐消费,以前观众可以每周看一两场,现在变成只有春节或者热门档期才会去看,这是不正常的;
二是存在一些潜在的、不正常的竞争。对于任何一个商业行业来说,确定性都是非常重要的。什么是确定性呢?比如说有的电影,拍的时候就知道它什么时候能上映,整个宣发、运作都是很顺畅的。
但是有大量的中小影片,特别是探索性的、实验性的、年轻导演的艺术性电影,却充满了不确定性。说得再直白一点,拍完了,两年还是三年能拿到放映许可,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样的不确定性,给行业带来非常大的忧虑,钱啊、投资啊就不会往这些电影上投了,我们的人才储备就会出现问题。
我们原来其实是挺活泼的一个多元化投资格局,现在可能就变成了,那大家就都投主旋律呗,它安全,它有确定性啊。所以我们不能把中国电影只做成主旋律的专卖场,这是对中国电影,对子孙后代,对中国文化完全不负责任的一种做法。我可以不说这个话,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我想很善意地说,时间长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真的不能这么搞。
我只想呼吁一个东西:要给所有电影平等的、确定性的环境。有确定性,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一点,否则三分之二的制片公司和导演的日子都是很难过的。
贾樟柯
娱理:您希望国产电影在多元化方面,能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电影?
贾樟柯:就是多元的类型,我们能想象到的、想象不到的类型都可以拍摄,都可以有确定性地进入市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时间,但是最近变得越来越没有确定性,我觉得其实跟股市很像,股市的动荡也跟不确定性有关,电影的潜在真实危机也是不确定性。
未来会考虑尝试流媒体剧集
娱理:疫情以来多次出现过一种情况,就是本来是为院线而立项拍摄的项目,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在网络平台播出了,包括您参演的项目也有。您怎么看待这种媒介形式的变化?院线和网络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贾樟柯:我觉得院线和网络是不矛盾的,影院仍然是充满吸引力的。目前有影院因为疫情无法开业,票房数据下滑,但不能用现在的情况来考察它的真实情况。因为现在是一个不平等的竞争,因为有疫情,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措施,电影院是受限制的,互联网是不受限制的,互联网是疫情期间最方便的一种观赏途径。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也特别鼓励电影和互联网结合,因为你要面对适应变化嘛。电影院受到了限制,你得继续提供电影作品,通过某些渠道让观众看到。影院受限,互联网就是一个很好的渠道,但这不代表影院这个渠道就被大家忘了,或者被大家抛弃了,不是这样的。
当疫情过去,看电影不再限座,出行不再扫码,各方面措施回到2019年的时候,我相信电影院跟网络还是平行的,彼此相望,都是很好的看电影的渠道。
《地球最后的导演》,宁浩、贾樟柯看电影
娱理:您会关注《爱死机》《黑镜》这样的流媒体项目吗?很多好莱坞大导演近些年也选择跟流媒体平台合作。未来有机会的话,您会进行类似的尝试吗?
贾樟柯:我关注了,关注更多的是长篇作品。剧集我觉得它解决了一个电影的问题,就是电影的篇幅基本都限制在90分钟到2个半小时,是现在摸索出来的一个最佳观影时间,你不能再长了。但其实有很多作品是需要很漫长的篇幅和时间,像长篇小说一样展开的,剧集承担了这样一个播出窗口。
美剧很成功的一个地方就是,它对社会的观察、对人的观察是很尖锐的,然后把这些观察放进一个长篇作品。我对长篇作品是感兴趣的,如果将来我尝试跟流媒体合作,一定是做长篇作品,12集、20集这种。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吉巴罗》剧照
娱理:近两年您两次跟导演小策对话,能感觉到你们之间鲜明的碰撞感,他作为草根视频作者会习惯性从受众角度出发去思考创作,相比之下您是传统电影人的思维。您平时看到这些生猛的短/长视频创作力量,觉得可能会对传统的电影创作、观众观影习惯形成一定冲击吗?
贾樟柯:我觉得我们需要学习,需要了解,需要注意。我跟小策导演聊的其实是两个行当,小策或者大量UP主做的内容更主要是媒体属性,或者说新闻属性,需要有很严苛的敏感度和反应速度。目前短视频主要呈现出来的可能是一种社会情绪,或者一种社会事件,用受众喜欢的方法,比如喜剧的方法,搞笑的方法,快速直接地反应,来传递信息。
而电影总体上还是一个作品,它是有作品的要求的,需要有严苛的审美要求。
虽然大家都是用视听在完成一个东西,但其实是两个行当,彼此并不需要焦虑,大家做的事情不一样。
截图自微博
我们的经济是全球化政策,为什么文化不可以?
娱理:上次也是疫情期间跟您聊,您讲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很大变化,因为疫情缘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到处跑国际电影节了。您认为对外交流对于中国电影来说,重要性有多大?
贾樟柯:非常重要。我觉得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民族低头发展就可以往前走的时代了,它一定是不同的文化互相刺激、互相启发的一个年代。我们整个国家的经济政策是全球化政策,为什么在文化上不可以顺应全球化的趋势呢?我觉得是需要的。
总体上我觉得我们的政策都很好,坚持全球化,相应地我觉得文化政策也可以往这边来吸取一些启发,要跟经济的发展相协调。
从我个人来讲,我已经三年没拍电影了,除了写两篇文章发到国际杂志上,也没什么国际交流了,确实没有发言权。我只是觉得从大的文化策略上,应该鼓励多合作、多接触、多交流。
截图自微博
娱理:您三年没拍电影了,上次您说是需要重新思考一下。现在有什么心得了吗?
贾樟柯:我的心得就是,一方面对于电影这个媒介,包括对我自己的内心世界,我重新地理解、清晰化了,这个很重要,疫情带给我很多启发。
另一方面就是,我非常期待我们中国电影能够回到充满确定性的年代,这样我们这些人就可以努力地为电影出一份力。
就说白了,现在不踏实。
娱理:每次我们都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在清朝》的最新情况是?
贾樟柯:不知道,真的,我连计划都没有。因为我真的不愿意在不确定的环境里拍电影,我其实也可以不拍啊,我已经拍了十几部电影了。
我的职业生涯原来是两年一部电影,现在变成五年、六年一部,无所谓了,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