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57岁的芭芭拉·沃尔特(Barbara F. Walter)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政治学教授,多年来研究内战,著有《内战是如何开始的:以及如何阻止它们》,该书于今年1月出版。她曾多数在公开演讲时提及美国已经十分接近内战,但几乎每次都会被人斥之以“危言耸听”。在最近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沃尔特再次解释,为什么她认为美国已经接近内战,是谁在筹划一场内战。
芭芭拉·沃尔特
华盛顿邮报:在研究了世界各地的内战,以及引发内战的条件之后,你在书中令人胆战心惊地说,美国正危险地接近那些条件。你能解释一下吗?
芭芭拉·沃尔特:我们实际上对内战了解很多——它们如何开始,持续多久,为什么它们如此难以解决,如何结束它们。我们知道很多,因为自1946年以来,已经发生了200多次重大的武装冲突。在过去的30年里,人们收集了大量的数据,分析数据,观察模式。我就是其中一位研究者。
甚至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都一直认为,每一场内战都是独一无二的。人们研究它的方式是:他们是索马里问题专家,南斯拉夫问题专家,塔吉克斯坦问题专家。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的案例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之后,我们的研究方法和计算机变得更好,像我这样的人来了,可以收集数据并加以分析。我们最终看到,在宏观层面,内战有很多模式。
1994年,美国政府成立了政治不稳定特别工作组。他们感兴趣的是试图预测世界上哪些国家会变得不稳定,可能会崩溃,经历政治暴力和内战。
华盛顿邮报:这是国务院做的项目吗?
沃尔特:这是通过中央情报局完成的。该工作组由学者、冲突问题专家和数据分析师组成。基本上他们想要的是:在你所有的研究中,告诉我们你认为什么是重要的。当我们考虑内战的前奏时,我们应该考虑什么?
最初的模型包括30多个不同的因素,如贫困、收入不平等、一个国家的宗教或种族多样性。但后来人们发现,当中只有两个因素一次又一次地具有高度的预测性。哪怕是在特别小组内部,人们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感到惊讶。第一个是所谓的无政府主义。在弗吉尼亚州有一个非营利组织,叫系统和平中心(Center for Systemic Peace)。每年它都会衡量世界各国政府的质量,考量一个国家有多专制或多民主。它的评分是从- 10到+ 10。负10是最专制的,想想朝鲜、沙特阿拉伯、巴林。正10是最民主的。当然,这是你想要的分数。当中有丹麦、瑞士、加拿大。美国在很多很多年里都是正10分,但现在不再是了。然后在正5和负5之间有一个中间区域,也就是民主和专制的成分都有。如果你是正5分,你有更多的民主特征,但肯定有一些独裁的元素。当然,如果你是负5,你有更多的威权特征和一些民主元素。美国一度被降为正5分,现在是正8分。
学者们发现,这个无政府状态变量确实可以预测内战的风险。完全的民主国家几乎从不发生内战。完全的独裁国家也很少发生内战。所有的不稳定和暴力都发生在这个中间地带。有各种各样的理论解释为什么这个中间地带不稳定,但其中一个大的理论是,这些政府往往更弱。他们正在过渡到变得更加民主,因此一些独裁特征正在放松。军方正在放弃控制权。或者,这些民主国家正在倒退,人们感觉这些政府不那么合法,人们对这些政府不满意,因此会出现对权力的争夺。所以他们有自己的弱点。总之,这是很有预见性的。
第二个因素是这些半民主国家的人民在政治上组织起来时,不是围绕着意识形态,而是几乎完全基于身份:民族、宗教或种族身份。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发生在前南斯拉夫的事情。
华盛顿邮报:所以对你个人来说,什么时候这些想法开始联系起来,然后猛然发现:等一下,我现在在我的国家看到了这些模式?
芭芭拉·沃尔特的著作《内战是如何开始的:以及如何阻止它们》
沃尔特:我爸爸来自德国。他出生于1932年,经历了那里的战争,并于1958年移民到这里。他一生都是共和党人;我们的厨房里每年都有里根的日历。
从2016年初开始,每次我回家去看望我父亲时,他一门心思,只想跟我谈论川普和他所看到的事情。他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但他变得非常激动。他真的很紧张。这几乎是发自内心的,就像他在重温过去一样。每次我回家,他都会说,“拜托告诉我川普不会赢。”我会告诉他,“爸爸,川普不会赢的。”而他会说,“我不相信你;我以前见过一次。现在我又看到了,共和党人正紧跟在他身后。”他很紧张。
我记得我当时说:“爸爸,今天的美国和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真正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的民主非常强大。我们的制度是强大的。所以,即使川普上台,这些制度也会很牢固。”当然,后来的事情是川普真的赢了。我们在讨论时,我爸爸会谈到所有与过去的类比。德国冲锋队,攻击媒体,攻击教育和书籍。他基本上是在说,“我看到了。我在这里又看到了。”我真的是因此终于从自满中警醒过来:你要知道,我爸受过非常好的教育,而且很精明,但他却因为恐惧而发抖。我开始想,我原以为美国会有所不同,这是不是太天真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追踪这些数据。然后,看到共和党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更令人惊讶的——哇,他们在这个几乎是白人至上主义的战略上加倍下注。在一个民主国家,这是一个失败的策略。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好吧,从六七十年代开始他们就这么做了,但人口结构是无法逆转的。然后我就想,天哪。这种策略想要制胜,唯一的方法是削弱我们的制度;这是我们在其他国家看到的模式。作为一名美国公民,我想,这两个因素正在我们这里显现,而人们浑然不觉。
所以我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做了一个关于这个的演讲,不仅失败了,人们还充满敌意。人们的态度是:你怎么敢这么说?这是不会发生的;你这是在散布恐惧心理。我记得离开时非常沮丧,心想:哇,我太天真了,以为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人们就会接受它。你知道,如果人们不想听,如果他们还没准备好,你怎么把信息传达出去?
我一开始没有很好地构建它,当人们想到内战时,他们想到的是第一次内战。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还有必要帮助人们理解21世纪对抗强大政府的内战会是什么样子。
在1月6日之后,人们问我:“你不害怕吗?这不是很可怕吗?你觉得怎么样?”首先,我并不惊讶,研究这个的人,我们看到这些团体已经存在了10多年。他们一直在增长。我知道他们在训练。他们一直躲在暗处,但我们知道他们。我并不感到惊讶。
实际上,最大的情绪就是解脱。因为它以最明显的方式把它带到了公众的视野中。我们不能再否认或忽视我们的问题。因为它就在我们面前。实际上令人惊讶的是,共和党是如何努力地继续否认它。即使是最公开的叛乱行为,可能是10年、20年前会深深刺痛每一个美国人的叛国行为,仍然有人试图否认它。
华盛顿邮报:当你想到在1月6日与军方或执法部门有联系的人的百分比时,你会不会感到紧张?
1月6日国会骚乱现场。
沃尔特:是的。CIA也有一本关于叛乱的手册。你可以在网上找到它。大部分都没有删改。它读起来很吸引人。这本书是为了帮助美国政府识别叛乱的早期阶段。
手册讲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叛乱前。那就是开始有团体围绕一个特定的不满而动员起来。通常只有少数人对某件事非常不开心。他们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他们开始尝试增加成员。
第二阶段称为冲突初期阶段。这就是这些组织开始建立军事力量的时候。通常是民兵。他们开始获得武器,接受训练。他们会开始从退役军人或者军队和执法部门招募新兵。如果有志愿军,他们会让他们的成员加入军队,不仅是为了训练,也是为了收集情报。
再说一次,当CIA整理这本手册的时候,它是关于他们在其他国家的领域观察到的经验。当你读这篇文章的时候,这两个相似之处令人震惊。第二阶段开始出现一些孤立的攻击。在手册中它说,这个阶段真正的危险是政府和公民没有意识到这正在发生。所以当袭击发生时,它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人们还没有把这些点联系起来。因为他们没有把这些点联系起来,运动得以继续发展,直至最终出现公开的叛乱。
所以,这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叛乱的组织者明白他们需要相对快速地获得有经验的士兵,其中一种方法就是招募新人。在美国,因为我们在阿富汗、伊拉克和叙利亚经历了一系列漫长的战争,现在我们已经从这些地方撤军,我们有了大量经验丰富的军人回来了。这就创造了一个现成的人口子集,可以从中招募。
华盛顿邮报:对于那些指责这些都是夸大其词,内战永远不会在美国发生的人,或者那些指责你是在煽风点火的人,你有什么要说的?
沃尔特:哦,有太多话要说了。一件事是,那些团体,我们将他们称为暴力制造者或暴力极端分子,他们想要摧毁一切,建立他们自己激进的社会愿景,他们可以从意外中获利,对不对?他们希望人们在暴力发生时感到困惑。他们不想让人们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和经历过萨拉热窝、巴格达或基辅暴力开始的人们交谈时,他们都说他们很惊讶。他们感到惊讶的部分原因是他们不知道警告信号是什么。
我希望我们不谈论它就能阻止任何事情发生。但现实是,如果我们不谈论它,[暴力极端分子]将继续组织起来,他们将继续训练。绝对有很多极右翼组织想要战争。他们正在为战争做准备。不说也不会让我们更安全。
我们正在走向一场叛乱,这是内战的一种形式。这是21世纪版本的内战,尤其是在那些拥有强大政府和强大军队的国家,就像美国一样。这是有道理的。叛乱往往更加分散,通常由多个组织进行战斗。有时它们实际上是相互竞争的。但有时他们也会协调他们的行为。他们使用非常规的策略。他们的目标是基础设施。他们的目标是平民。他们使用国内恐怖主义和游击战。突然袭击和炸弹攻击。我们已经在其他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看到了这种情况,对吧?爱尔兰共和军与英国政府对抗。哈马斯与以色列政府展开了较量。这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支军队。他们斗争了几十年。
在这里,这被称为群龙无首的抵抗。人们称之为极右翼圣经的《特纳日记》概述了如何击败像美国这样强大的政府的方法,这本书虚构了一场反对美国政府的内战。它展示了如何做到这一点。其中一条是,不要与美国军队交战。你知道的,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它。直接去全国各地那些难以防御的分散目标,这样政府就很难识别你,渗透你,彻底消灭你。
华盛顿邮报:所以,就像查尔斯·狄更斯笔下的未来圣诞幽灵一样,这些事情是会发生还是可能发生?
沃尔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我认为人们要明白,有这两个因素的国家,被列入观察名单的国家,每年发生内战的风险略低于4%,这一点非常重要。看起来很小,其实不然。这意味着,每一年这两个因素继续存在,风险就会增加。
这跟吸烟有点类似。如果我今天开始吸烟,我死于肺癌或与吸烟有关的疾病的风险非常小。如果我继续吸烟10年、20年、30年,如果我不改变我的行为,我最终死于与吸烟有关的疾病的风险将非常高。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乐观的事情:我们知道警告信号。我们知道,如果我们加强我们的民主,如果共和党决定不再跟种族捆绑起来,那么我们内战的风险就会消失。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们还有时间去做。但你必须了解这些警告信号,才能感受到改变它们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