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是上海闵行区莲花路一家可接收出舱人员的定点酒店,目的地是闵行区古美街道平吉临时安置点,谢强用轮椅推着半瘫的妻子,背着一包30斤左右的大垃圾袋,里面装着他们的行李。
谢强的腿不好,膝盖上有早年被车撞过的老伤。他说,新冠治疗期间,原本的老伤处变得肿胀,导致他走路一颠一颠的。
这是5月2日,谢强和妻子新冠痊愈后,结束在定点酒店的7天健康监测,正寻找下一个去处。
谢强年初时带妻子来沪看病,没想到遭遇疫情。夫妻俩在医院感染新冠,出院后,谢强一度因红码问题无法进入安置点,只能和有病在身的妻子分开,在一个亭子里住了几天。其间经历了种种,最难忘的,还是一位给他送水送面包又送被子的保安。
在康复医院感染
今年1月30日,谢强的妻子突发脑出血,在老家安徽宣城市人民医院经抢救后采取保守治疗。2月14日,院方评估病情稳定,同意出院。由于想得到更好的治疗,2月16日,经介绍,谢强带妻子来到上海新起点康复医院。
谢强夫妇的病房在四楼,同病房一共有三个家庭,都是外省来沪就医的。谢强夫妇的床位是518号,靠窗。因康复医院疫情防控的要求,从入院至4月4日,谢强和妻子,以及其他病人及家属未出过医院大门,一周做两次核酸检测。
变化是从4月5日开始的,原本一周两次的核酸检测变成每日都做。上海市卫健委发布的数据显示,4月4日,全市新增阳性感染者数量首次突破1万例,总数达到了13354例。
4月6日,来了位新护士,谢强询问医院是不是出现了病例,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当天,隔壁517号床位的病人家属出现了高烧症状。
4月7日上午,517号床位病人家属核酸结果呈阳性。谢强回忆,这位病人家属未能立刻转运。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很警惕,都戴着口罩。第二天,护士又来通知,517号病人核酸检测结果也呈阳性,他们要转移到一楼隔离等待转运。
4月9日,谢强的妻子也被告知,核酸检测结果呈弱阳性,需要转移到一楼集中隔离。原本同一房间的516号床位的病人当天转移到了别的病房。
谢强担心,妻子一个人转移到一楼,无法照顾自己。她高血压三级极高危,血糖、血脂都比较高。因为有这些基础疾病,此前接种疫苗的地方也不建议打疫苗。此外,妻子手脚偏瘫,脚恢复到稍微能走一点的程度,但尚不能自理。
4月10日,谢强向医院提出要去一楼照顾妻子,获得同意。11日,他被通知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
4月12日,谢强夫妇被转运至新冠治疗定点医院上海市闵行区中西医结合医院。转运过程很仓促,谢强还穿着拖鞋就出来了。他在转运的120车上拍了一段视频,视频中,近10位病人以及他们带的行李、轮椅等挤在车里。
转运过程中谢强拍摄的视频截图
转阴之后
自己和妻子是怎么感染的?谢强想不明白。
上海新起点康复医院副院长李佳宁也不明白。5月下旬,他向澎湃新闻回顾疫情,“就像洪水来了越来越猛,我们把门紧紧地关住,拼命地抵挡,不留任何一个缝隙,连快递都完全禁止了。但是谁知道还是发生了。”
4月12日至4月25日,转运到闵行区中西医结合医院的这段时间,除了做检查,谢强一直在向各种渠道投诉和求助。他更在意的是妻子的康复治疗被耽误——三个月黄金期一过,再康复就很难了。
上海新起点康复医院。摄于5月21日,记者重走谢强的路。
闵行区中西医结合医院。摄于5月21日,记者重走谢强的路。
4月25日,谢强夫妇两次核酸阴性后准备出院。根据规定,出院后还需要7天的居家健康监测。
但是,来上海看病的他们并没有“家”,谢强想回到上海新起点康复医院。
他说,当天上午,闵行区中西医结合医院一位负责转运的医生给他打了电话,说原则上从哪来回哪去。下午,上海新起点康复医院医务部工作人员联系他,表示定点医院开了解除隔离证明,下一步会接送他们夫妇到政府安排的定点酒店。
定点酒店位于闵行区莲花路,房费328元一天,双床房,一人一天的餐费是100元。夫妻二人,住一天的费用就是528元。这对借钱来看病的谢强而言,负担很重。
那回老家呢?谢强说,他当时打电话给老家的防控办询问,“他们说你上海这么严重,你回来不是给老家增加麻烦?去接你的人要隔离,车要隔离,驾驶员要隔离,整个酒店全要隔离。”此外,当时回家的交通也是个难题。
谢强想回康复医院,未能实现。副院长李佳宁此后向澎湃新闻记者表示,4月下旬医院还处于封控,不能擅自收病人,“防控办给我们的规定是要封控的,我们不能擅自收病人的。我记得是有一两位我们也是及时帮助联系了这种可以住的酒店暂时居住的。所以说,我要澄清的是,我们不是说不负责任,反而是想尽办法帮病人找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合适的地方。”
下一步去哪儿
谢强夫妇于是住进定点酒店,酒店免去了一人一天100元的餐饮费。也就是说,谢强夫妇需要支付每天328元的房费。
5月1日,结束在酒店7天健康监测的前一天,谢强收到了新起点康复医院送到酒店的出院小结、消费明细以及医保卡。出院小结上的出院时间是4月12日,那天谢强夫妇因核酸检测阳性被转运。
谢强说,过去这几个月,看病、康复治疗、酒店住宿费等等,他向亲戚借的钱已所剩无几,实在没钱继续住酒店。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求助:“下一步去哪有谁能帮助到我?”
谢强5月1日发的朋友圈
5月2日,酒店前台催交费的时候,谢强着急了。他打了好几次110,求助能不能买票回去,但得到的回复是只能网上买,没有其他办法。
谢强又打了很多个电话,最后,闵行区古美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在平吉路上有一个安置点。因为没有门牌号,工作人员详细解释了应该怎么走。谢强又和工作人员确认了这个安置点有床位,提供免费的饭菜,于是他准备动身了。
在出发前,谢强担心自己可能会碰壁,因为他的健康码还是红色的。
能进安置点吗?
平吉临时安置点是古美公园旁边的一幢楼,共2层。
古美街道平吉安置点。摄于5月21日,记者重走谢强的路。
该安置点点位长张君向澎湃新闻介绍,此次疫情开始严重时,这幢楼成为古美街道的临时转运点,阳性病人转运至区级方舱之前暂时在此处收治。4月28日之后,阳性病人变少,这里进行了全面消杀和垃圾清理后,变成了滞留人员的临时安置点。
张君说,入住安置点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48小时的核酸阴性证明,还有就是健康码是绿码。”
尽管完成了7天健康监测,谢强还是红码。他曾多次申诉,收到的短信回复是“市卫健委表明您属于确诊状态中”。
谢强收到申诉后的短信回复
谢强说,他在电话询问街道工作人员时提到过红码问题,对方说:“你就说我有48小时的阴性报告,给他们看就可以了。”
谢强从酒店出发,并不远的路,和妻子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们5月2日下午五点之前到达安置点,预料到的问题还是来了。
除了他自己是红码,另一个问题是妻子没有手机。他说,妻子的手机留在了老家,方便他们和孩子视频通话,远程教孩子功课。
谢强又和安置点的工作人员交涉了很久,他有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报告,也有酒店解除7天健康监测的证明,只是码没有变过来。
“我们这边的规定必须是要‘阴性’跟‘绿码’才能进去。”安置点的点位长张君回忆那天的情况说,“因为那个时候疫情其实还是有反复的,万一有点什么情况,我们(临时安置点)里面也不是单间,有可能会造成交叉感染,所以红码就是没有办法让他进去。”
张君说:“(关于判定一个人是健康与否)说到底我们不是专业的,我们只能通过专业机构提供的数据,来判定他到底是一个健康人或者说还是有隐藏风险的情况。”
谢强也理解张君,“因为红码,他们也不敢让我进,万一我是阳性,他们责任也确实压力比较大。”
就这样,谢强和安置点的工作人员一直僵持着,夫妇俩坐在路边的两个小凳子上,从白天到黑夜,一直到晚上七八点。
谢强一直在想办法。“主要是想我老婆的办法,我已经准备睡马路了,反正我是觉得也不怕,我一个男的嘛,最多吃点苦。那时候我最重要的是想把我老婆安排进去,她那种状态很不理想,我怕她在外面一着凉,肯定会加重病情的嘛。”
天色越来越晚,天气越来越凉。
最后,谢强和一位保安摸索了好一阵,联系了他在老家的儿子,把妻子手机上的验证码报过来,登录上了妻子的账号。于是,妻子的阴性证明和“绿码”就都有了。
不过,妻子一开始并不愿意,因为谢强还是不能进去。
“我老婆看我还是进不了,她眼泪刷就流下来了。她担心我在外面受苦,觉得我一个人在外面也挺可怜。”谢强说。
妻子说风大、外面冷,谢强说,会把所有带的衣服都穿起来。妻子还是担心。谢强就说,晚上他就不睡觉了,等白天有阳光,温度高的时候再睡,让她放心。
谢强从行李里拿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日常药品给妻子,半劝半安慰着送妻子进了安置点。他心里最大的石头放下了。
难忘的保安
妻子进入安置点后,一位值夜班的保安告诉谢强有一个亭子可以去,还给了谢强一些纸板作为垫子,另一位保安又给了谢强黑色垃圾袋。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谢强忘记了方向。他坐在一个石凳上接亲戚的电话时,刚才的热心保安骑着电瓶车来了。“他就告诉我,你没找到我带你去。”
保安还带了一小箱矿泉水和一包达利园面包,到达小亭子之后,他又回到安置点给谢强拿了一床被子回来。
古美亭。摄于5月21日,记者重走谢强的路,此时亭子里还多了一个帐篷。
谢强拍下安保小伙送来的矿泉水
“这一次忘不掉的就是那个保安同志。”谢强说。
他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这位保安小伙叫什么名字,只在谈话中了解到对方是江苏籍的,很想谢谢这位小伙。
澎湃新闻记者找到了小伙,他叫张迅。记者转达了谢强对他的感谢,他挠挠头:“这个……这没什么,举手之劳吧。过去了,我都没回想这些事。”
“外边冷,你睡一夜到半夜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人都能冻醒。而且他(谢强)没什么被子,我看他没拿什么东西,物资什么都没有。”张迅说,他早年和朋友来上海打工,没地方住也是睡亭子,半夜被冻醒后去网吧。他也懂谢强的那一份不容易。
记者找到张迅的那晚,他在值晚班,拿着一本《高等数学》自学。他说自学数学的习惯已经好多年了,本来是感兴趣物理,但是发现没有数学基础不行,于是开始自学高数。“就是打发时间。”他说,反正也能学得会,不然这么几年时间就浪费了。
流浪子、令狐大哥、一路上有你
靠着热心保安送的纸板、被子、矿泉水、小面包,谢强开始了在古美亭的流浪生活。
谢强提供他当时在古美亭的照片
谢强提供他当时在古美亭的照片
5月4日,谢强已经在古美亭住了两个晚上。他说,每晚到后半夜就会很冷。第一夜好一些,第二夜风很大,他就把所有的衣服穿起来。
除了冷,谢强感受最深的是饿肚子,光靠面包实在不够吃。
他心里还在担心两件事:独自一人在安置点的妻子生活上不能自理,以及回家的路怎么走。迫在眉睫的是:转为绿码。
随申码的申诉无果,谢强想到了之前在闵行区中西医结合医院的转运医生。
5月4日早上6点44分,谢强发短信和医生解释了自己的情况。转运医生告诉谢强会把他的情况和领导反馈。
谢强提供短信照片
谢强提供和转运医生的聊天记录
谢强说,当天下午两点左右,有一批在巡逻的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看到他在这个亭子,就过来让他扫一下码。当时谢强很担心要是被发现自己的码还是红色会再需要隔离。
工作人员一扫码,是——
绿码!谢强“又惊喜又冷静”。终于,可以进安置点和妻子团聚了。
谢强发信息告诉转运医生,码转绿的消息。
就在进安置点的前 10 分钟左右,谢强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那一头在哭。
原来是妻子。她借了安置点一位大姐的手机,行动不便的她一个人在安置点,一个人也不认识,平时注射胰岛素、吃血压药、再包括洗脸、刷牙、吃饭样样都很难自理。没有手机和外界联系,她一个人在里面也实在不放心谢强,所以,她想出来了。
谢强告诉妻子码已经转绿,马上也能进安置点,与此同时他也开始筹划着怎么回老家。
谢强提供平吉安置点内的情况
在安置点的那几天,妻子的情绪非常低落,经常会和谢强吵什么时候回去。那段时间妻子的手脚退步也快,手从稍微能动变得很僵硬,也不能自如走路。谢强很担心,希望尽快回家,因为哪怕回到老家,还需要按照政府的隔离要求,隔离完才能继续带妻子到老家的康复医院。对于妻子而言,康复的黄金期在一点点流逝。
为了回老家,谢强想了很多办法,包括高铁票、机票、网上买、托熟人买、或者找黄牛,结果都行不通。最后,通过病友叫到了一部高价的出租车,20元一公里,总共4000元从上海到安徽。
经历了上海的85天,5月11日凌晨4时许,谢强夫妇坐上回老家的出租车。
当天早上8点45分左右,他们抵达安徽宣城西高速出口,当地政府防疫办派的引导车在此处交接,将夫妻两人送到了隔离点。
按照当地政策,从上海回来的谢强夫妇,需集中隔离7天,再居家7天。 “我们不能给家乡添麻烦,毕竟是从上海回来,想想政府这个安排也是有道理,(我们)也要履行我们的社会责任,服从安排。”
到了老家的隔离点,谢强无比激动,他在空闲时给平吉安置点写了一封感谢信:
谢强提供微信截图
谢强不断变化的微信名或许可以作为他经历的注脚:
“伸张正义的时候,我就叫‘令狐大哥’;流浪的时候我就叫‘流浪子’;我又改为‘一路上有你’,就是这么多病人,感觉一路走来很不容易,真是患难之交。”
结束了“7+7”,安顿好许久未见的孩子,5月30日,谢强带着妻子回到了最初看病的宣城市人民医院,继续做康复治疗。
他的微信名现在改成了“回归自然”。他说:“自然好比社会,我融入其中。一路历经磨难后终于回归社会……”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