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是对芯片供应链的终极挑战。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刘哲铭

编辑|李薇

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即便是创业老兵,见过大世面,张文也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离奇的经历。

这段故事始于3月28日。上海陈行路2388号,浦江科技广场,因疫情被封控,壁仞科技创始人张文和近百位核心员工,在这里已经共同度过了60多天。

吃定点盒饭,睡行军床,原本近千人的公司有些清冷,好在能洗热水澡,有健身房,也有充足的会议室让每个留下来的人有单独的空间休息。封控前,行政还颇有预见性地购置了洗衣机和烘干机。更幸运的是,一位同事还买了套理发用品,解决了男同事们不能理发的痛苦,张文试了同事的手艺,“还挺专业”。

工作起来倒是觉得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但一和家人视频,大家各种情绪就上来了。一位技术部门的年轻男同事,家里有两个小孩由太太一人独自带着,在上海物资最为紧缺的时候,因为抢不到菜着急得哭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两个月了。张文这些年将自己保持在一种快节奏和压力中,比如他早已习惯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但作为这群人当中承受力最强的那一个,他还是感慨:“60天了,心理变化很大。人是群居动物,虽然多年创业早已适应了艰苦的环境,但突然被局限在一个小区域里,还是比较难受。”

张文是一位连续创业者。早年间,他曾是华尔街泛美亚市场资深投资人;2011年,中芯国际创始人张汝京再次创业成立映瑞光电科技公司,张文受邀出任公司CEO,在荒芜的上海临港度过了4年;2018年,张文担任商汤科技总裁,主导了商汤科技总部落地上海。

壁仞科技不是张文的第一次创业,但他却和这家半导体初创企业一起迎来了第一个大考:在一个对壁仞科技最为关键的节点期,困于上海办公室,但与封控同一时间,3月31日晚上,壁仞第一款通用GPU芯片BR100系列点亮成功。

来源:被访者

芯片点亮指电流顺利通过芯片,通常意味着芯片可用,后续测试修正后即可量产。点亮对于一家初创芯片设计企业而言,意义不言而喻。张文需要团队更高效率地完成后续工作:“因为芯片点亮以后,是一个新的开始,后面还有很多与板卡服务器的适配、测试等工作。”

在疫情造成的停工停产下,虽然艰苦,但壁仞科技尚且还能保证在封控期间,近100人的小团队正常开展项目运作,这在当下的上海,算是一种幸运。因为,大多数上海的半导体企业,正面临着更大的挑战。

崧智智能公司半导体事业部负责人徐同德很焦虑:厂房不复工,客户订单最长已逾期三个月。而原定于年中的半导体展会也无法参加,这意味着今年的销售业绩也将受到影响。客户一开口就问,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复工?徐同德答不出来。

崧智智能是一家工业人工智能控制系统研发生产商,上海子公司主要的业务是芯片高低温测试设备生产组装,在闵行区有约1000平方米的厂房和30人左右的办公室。崧智智能的办公地点就在上海交大人工智能产业园内,20公里外有刚上市的CMOS图像传感器芯片研发、设计企业思特威,再往东南方向走同样的距离,到浦江科技广场,就能到达两年融资总额超过50亿元的壁仞科技。

虽然比不上张江,但闵行区也聚集了一个接一个的半导体公司。闵行区只是中国半导体行业重镇上海的一个缩影,除了设计公司外,上海还汇聚了中芯国际、华虹半导体、台积电等国际半导体生产大厂,全市目前共有半导体企业800多家。据统计,2021年,上海集成电路产业更是实现销售收入2579亿元人民币,贡献了全国集成电路超四分之一的销售额。

联想创投合伙人王光熙对《中国企业家》表示:“我们投的一些硬科技公司,在供应链及投融资等过程中遇到了很大的挑战,由于停产或者无法当面进行商业交割等。芯片上下游整个链条,从原材料、设计到晶圆和流片,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2021年,无论汽车行业还是手机行业,都面临缺芯困境。一场疫情,加深了这场困境。但,一场“保芯战”已在上海悄无声息地打响。

备战

或许是零星透露的信号,张文对这场封控做好了准备。

3月15日,壁仞科技在内部进行了一场AB角测试,两部分员工轮班值守,如果突然发生意外情况,至少能保证公司始终有一队人继续工作。过去这两个月,壁仞科技也的确成了园区里唯一一家灯火通明的企业。



来源:被访者

不过,壁仞科技还有一个棘手的难题:点亮测试的芯片刚从代工厂运回浦东机场。“浦东机场那时候也很紧张,我们得找人把东西从机场拿出来,这一箱芯片整体投入在数十亿元级别。”张文担心放在机场不仅会耽误后期工作进程,更严重的情况是会丢货。

事情进展还算顺利。由于政府的支持,壁仞科技最终有惊无险地拿到了这批芯片,并且实现在两天以内点亮。但接下来,新的挑战又来了:点亮后,芯片还需要做适配、测试等工作,离不开长三角的供应链。在物流停滞的状况下,这几乎是个无解题。张文认为:“这段疫情,实际就是对整个公司供应链的挑战。”

和张文一样,徐同德同样也预想到了疫情对生产的影响,开启“备战”。

因为高低温检测设备生产涉及多个零部件,在年初时,崧智智能就要求,每一位负责人员做出5套以上,甚至1到2个月内的产能备货量。封控之前,因为看到上海陆续发生零星疫情,同时市场反馈不错,为了提高交付率,崧智智能决定囤1到2个月产能的货物。这个决定,让崧智智能有了缓冲区。

不过,没人预料到这场“战争”会如此之久。

以往,崧智智能生产设备的标准品需要100多家供应商,而据徐同德介绍,现在从昆山运到上海,一趟车收费6000块钱起,平时正常价格是1000块。另一个结果是元件涨价,“像控制器等一些控制系统都已经翻了三四倍的价格,原来一两千现在都六七千块,交期还很久”,备货也并不能全然解决问题。

半导体的产业链太长,任何一个小的环节受到影响,都会对整个生产产生影响。而上海停工的影响不止在上海,物流停滞,长三角地区的晶圆厂、封测都受此影响。

两小时车程外的杭州也受到波及。同样是做半导体测试设备的加速科技在杭州,有近70%客户在华东,但不能发设备,也不能去装机、调试。苏州、无锡、常州这三个城市虽然只需要两小时车程,但也去不了。

虽然不在上海,加速科技依然感受到了无法交付的痛苦,董事长邬刚唯一庆幸的是提前备了双倍生产原料:“经历这次事件也说明本地供应链很重要,有些事情还是要提前布局。”

这也是徐同德反思的地方:“基于对我国高效物流体系的依赖,产生了供应链管理的路径依赖,全国去配置供应链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基本上都可以做到隔天发货。”

好消息

两个月来,徐同德工作、生活都在家中,除了核酸检测外,足不出户。开会时,他喜欢来回走动,从厨房到客厅,再到卧室,一天下来,他走动最多时,在这个100多平米的三室一厅里足足走了两万多步。

他看过朋友圈里的求助信息,也经历了两次希望落空。他记得4月18日和5月9日,分别传出两次复工传闻,但最终也没有下文。最痛苦的不是工作,而是闲下来的时候。“要是再不复工,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后,原本一茬接一茬的对话陷入了沉默。低落时,他形容这种与外界的状态是“触不可及”。



来源:被访者



来源:被访者

5月末,转机出现,徐同德终于等到好消息:能去公司了。

5月20日,上海市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发《关于我市持续巩固疫情防控成果有序复工复产的实施方案》,其中明确列出上海三个阶段的复工时间表及具体疫情防控要求。6月1日后,上海将加快全面复工复产。而早在4月16日,上海市经信委发布了《上海市工业企业复工复产疫情防控指引(第一版)》,正式为上海半导体行业打响复工复产第一枪。

崧智智能也申请到了6个闭环管理的复工名额。一旦接受闭环管理,徐同德和其余五位同事,吃住须全在公司内。这对于上海居家办公的同事们来说已经不算难题。不管是闭环还是其他条件,能复工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计划,复工后,如果政策允许,工厂将24小时不停歇。

恢复正在进行中。进入园区后,徐同德希望下一步物流能够真正通起来,崧智智能已经在供应商那里补订了配件,只要疫情一结束,供应商有货就能直发。

邬刚也表示:“第一件事肯定是恢复物流,设备能运过去,这是最关键的第一步。第二步,需求能起来,先把过去两个月存的货销售掉。”他心态不错:“每一次危机都有问题也有机遇,就看你怎么看,你的竞争对手也不会比你好到哪去。”

5月18日,上海海关针对集成电路、生物制药、汽车制造等上海重点高科技企业发布12条措施保障产业供应链稳定。其中强调,做大“绿色通道”。为集成电路、生物医药、汽车制造等全产业链开通“绿色通道”,通关便利化措施惠及的范围从重点企业扩大至产业链供应链上下游,覆盖商品从制成品扩大至原材料、中间品及相关制造设备。

张文也在等待物流的恢复,但他觉得这次疫情对壁仞科技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尽管条件艰苦,在特殊时期使命感的召唤下,员工的士气和奋斗精神反而被激发起来,芯片适配和量产的各项准备快速推进”。他认为还有一些意外收获,一是团队磨合得更好了,同吃同住还一同锻炼,“就像回到了大学”;二是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他也观察到了不同同事的承压能力,对人才选拔也是很好的考察。

芯片重镇

1997年,由于德州仪器放弃DRAM产业,张汝京退休。2000年8月,这位已“知天命”的电子工程师自筹资金,带着400多名来自中国台湾、美国等地的相关人才,在上海张江高科技园创办了中芯国际。以此为始,需要高产业集成效应的芯片行业开始扎堆于上海。

从生产端的消息来看,芯片制造企业暂且未受到过多影响。5月13日,上海市经信委主任吴金城在发布会上介绍,集成电路领域,芯片制造企业一直保持90%以上产能,中芯国际、华虹集团、积塔半导体等保持满负荷生产,带动一批装备、材料、封测等产业链配套企业加快复工。

此前,有报道称华虹半导体召回必要人员到五个厂区,采取只进不出的封闭管理保持生产运营;台积电位于上海松江区的厂区也实行了厂房和宿舍“两点一线”的闭环管理。4月底,上海半导体大型企业中,除了中芯国际有过2个班的停滞,其他都在正常生产中。



来源:被访者

这也符合基本逻辑。“它们是不能停的,不管是中芯国际、台积电,还是华虹宏力这些晶圆厂它是不能停的,为什么?停线和恢复的代价太高了。”邬刚说道。

由于半导体生产对于无尘环节的需求,中芯国际等制造企业基本不可能停产。不过,这或许让有的设计公司面临“戴维斯双杀”。

有业内人士表示,现在的问题是,这种缺芯是结构性的问题,并不是说每个行业都缺,比如今年消费需求不旺盛,很多做消费类的设计公司今年可能会受到比较大的影响,第一,市场没有需求;第二,由于过去缺芯造成的恐慌,大家在晶圆厂疯狂下单,而且还签的不可撤销订单。

5月25日,中国信通院发布4月手机出货量,数据显示,4月国内市场手机出货量1807.9万部,同比下降34.2%,其中,5G手机1458.5万部,同比下降31.9%,占同期手机出货量的80.7%。这是手机出货量连续6周下滑。

尽管疫情让上海的芯片产业受到挑战,但王光熙认为:“中国有能力打造一套相对独立,且全产业链各个环节都具备一些关键技术和关键能力的芯片产业模式。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互惠互利、平等合作的产业模式,这个大方向不会发生变化。”

上海依旧会是中国芯片产业的重镇。王光熙表示:“芯片行业的人才和产能具备稀缺性,也需要非常高的产业集成效应,未来大规模的产业迁移不大可能发生。”

二十多年来,上海已经拥有国内最完整的半导体产业集群。从设计到制造,也包括产业所需的封装测试乃至EDA等细分领域,涵盖整个半导体的完整链路。

疫情不会改变趋势,只是延缓了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