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极客公园 (ID:geekpark),作者:雪小顽、林修、卫诗婕,编辑:卫诗婕、林修,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中国,少有其他行业像过去 20 年的碳交易领域,历经起—落—落—起的多次沉浮。


最早入场的冒险家给这个行业留下了丰富的传说。这门生意也和煤炭这一传统行业一样,有着极其相似的特质:小圈子,暴利,阶段性的起伏,和早期相对粗略的规则及其带来的乱象丛生。它充斥着厮杀与阵痛,也激发梦想和可能性。


随着“双碳”目标的提出,一场社会财富的转移正在发生。财富催生机会,自然也吸引人才,企业之间上演着激烈的“人才攻防战”,个体则看到了一片真假难辨的“就业蓝海”,纷纷想要跑步入场碳圈:转型、跨行、赚更多的钱。


全社会都在谋划双碳。但现实是,公众对双碳的热情远大于知识储备,信息不对称催生了鱼龙混杂的培训市场,投机者闻风而动,跟风者后知后觉


一、在就业新蓝海里,先割一波韭菜


北京房山区的一栋毛坯房内,一间简单装修的办公室敞开着门,按照地址,这是一家自称是碳培训考证的机构,求职者何峻来到这里面试销售岗。空荡的楼层里没有商户,办公区的工位被分成两排,总共有 16 个座位,但大部分是空的——


一位看上去 50 岁左右的中年女性自称是面试官,将何峻迎进了会议室,全程只问了几个问题:做没做过电话销售?能不能接受单休?公司不给交五险一金行不行?


面试的过程堪称随意。一方面,这个岗位没有什么门槛要求,但蹊跷的是,这家机构开出的价码却极具诱惑力:6000 元底薪加提成,保证一个月工资能拿到 3 万以上,销冠每月甚至能拿到超过 5 万——销售目标是推销一系列有关“碳排放管理师”的培训课程。


2021 年 3 月 18 日,人社部发布的 18 项新职业中,“碳排放管理员”被列入国家职业序列,在《中国职业分类大典》中被编码为 4-09-07-04,标志着“碳排放管理员”将成为一项正式的职业类别。根据定义,该类职业是指从事企事业单位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排放监测、统计核算、核查、交易和咨询等工作。


由此,社会上开始出现各类培训机构,“炮制”出各类“碳排放管理师”的考试与证书,这类考试没有统一的组织方,而证书的盖章单位也各不相同——作为一张培训证书,而非国家职业资格证书或职业技能等级证书,这在就业市场上并无任何实质作用。骗子和投机者们嗅到了商机,他们鼓吹、捏造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就业新蓝海,而适逢经济下行,就业难度创新高的时代,一波迷茫的年轻人因焦虑误入这片培训市场而成为韭菜。


何峻后来顺利通过了面试——正式上班第一天,“老板”先对包括他在内的六个人开展了一场集体培训。一份由七八页 A4 纸打印出的培训材料被分发到新人的手里:上面列有销售课程的话术、报价表和客户的常见问题。


第一步是勾起欲望。


通常,培训机构会在短视频平台或社交媒体上做投放,声称如果考取了相关证书,将自己的证书注册到企业名下(俗称挂靠),企业会向个人支付证书的使用费,有意向的客户会留下联系方式——此时轮到销售出场,在电话中,销售会介绍该公司是专业做证书租赁兼职服务,“一年的挂靠费是 10 万到 18 万”——多数人听到这个数字会心动。


“然后我们就要问客户,有没有证书?”何峻说,如果客户回复“没有”,就说服客户报名培训和考试;如果客户回复“有”,则说客户的证书不是用证单位指定类型,不符合挂靠要求,建议重新报考。


为了进一步促进客户的购买意愿,机构会宣称自己有用证单位的资源和关系,“只要交钱,保证 3 个月内拿到证书。”如果没时间复习考试,多交 500 元,机构可以提供代刷代考业务,还价底线是 300 元。等客户确定了购买意愿,销售会告诉他,只有组合报考多个证书,才能挂靠。


来自“老板”的“官方”统计是,“100 个意向客户通常有三四个能够转化成功,最高能有 12 个。”


何峻一共在这家机构工作了三天,期间,一共见到了 5 个人:老板、面试官以及 3 名员工。身边的员工来这里工作都不超过两个月,但每天都有销售人员成功开单,坐在他身旁的销售仅一天就收了 12000 多元的报名费。


至此,客户交完钱,销售的工作就完成了,之后会有兼职部门负责对接客户。


“如果客户一直找我,怎么办?”何峻问。


“那就不归你管了,你把他拉黑了就行了。”老板答。


极客公园了解到,鱼龙混杂的碳培训市场上,碳排放管理师分为初级、中级、高级,培训机构宣称自己有内部渠道可以直接报考高级,几乎没有学历和专业等门槛要求。但无论报考哪一级,课程内容大致一样,都是网络录播课——课程开发的成本很低,一份教材可以售卖给不同的培训机构。各家机构拿到课程资源之后,则各凭“本事”了——收入的差异来自谁能拉来更多的学员,能把课程卖出更高的价钱。一份相同的课程售价在一两千到八九千不等。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搜索“碳排放管理师”,截至发稿前,共得到 288 条结果,投诉的人写下各自被骗的经历和维权诉求:



“向我推荐碳排放系列证书。并承诺考过包兼职。一年八到十万。听到她如此承诺我也动心了……于 2021 年 11 月 15 号交费 4980 元……前后承诺不一样。而且碳排放证书也无法兼职出去。要求退费。”


“说考取这个证书,可以挂靠出去,每年有 3 到 5 万的收入,缴费后,各种说辞,忽悠我,问他们情况,就说让我等,后来就联系不上任何人了……”


从地区分布来看,这类骗局涉及北京、河北、河南、陕西、湖北等地。


而在知乎上搜索“碳排放管理师”,提问数最多的问题是:“考碳排放管理师真的有用吗?”高赞回答来自一个名叫“奶爸双碳研究所”的答主——我们在今年年初联络上他,“奶爸”来自能源领域,因为看好双碳领域,想要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去年 10 月,他报考了人社部认证的“碳交易员培训证书”,拿证之后,他开始研究、比较双碳培训市场上的各类证书和颁证机构,并在知乎上发帖回答问题——这让他在知乎上“小火了一把”。


半年来,找他咨询过碳培训证书的人来自各行各业,除了能源、环境、建筑这类节能环保领域的传统对口行业,不少人来自一些不景气的行业(如房地产),寄望于通过一个培训证书能实现跨行跳槽甚至挂靠赚高薪,“带有这样想法的就很可能沦为韭菜。”


二、2005-2017:第一批掘金者与碳圈沉浮


收割大量“韭菜”的力量来自于财富造梦,而造梦的开始最早可以追溯到 2005 年


当年 2 月,《京都议定书》正式生效,其中第十二条规定了清洁发展机制(CDM)——允许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合作,通过在发展中国家开发减排项目来帮助发达国家完成减排限排履约。这开启了交易的可能性。


通俗来说,当时,市场的买方主要来自发达国家超排放的企业,他们需要从发展中国家的企业手里购买减排量——而国内的企业对此毫无概念——因此,早年碳圈从业者扮演着“中介”的角色,形象更接近于“推销员”,人们向企业推销概念,介绍减排指标所具备的经济价值(能为企业带来惊人收入),以此促成碳交易的项目,从中抽成。


一个完整的 CDM 项目审批的过程包括路演,过会,答辩,最后经由审核机构完成审批签署。


“国内当时开发了一批 CDM 减排项目,碳管理和碳交易行业也由此兴起。”《碳中和时代》一书作者汪军回忆。嗅觉灵敏的人发现了早期的财富机会,“这里面利润惊人。”汪军对极客公园计算了一个案例,以风电、光伏、水电等新能源项目为例,仅仅一个项目每年可以带来 4000 万元人民币的收入。开发一个 CDM 项目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而成本仅在 100 万元人民币左右。


在榜样(或者说财富自由的故事)的作用之下,碳圈的人才需求一度疯狂增长。不少早期从业者受访时表示,“当时行业的收益非常高,只要是了解到这一行的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加入进来。”


朱伟卿就是其中之一。2008 年,她 24 岁,来自英国某高校的市场营销专业,闯入碳圈纯属偶然,当时,她的一些国外朋友从事碳减排行业,“和他们聊的时候,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由于 CDM 项目整个开发周期都需要进行英文操作,涉及大量专业术语,需要与外国人不断对接、谈判,签署合作方案。因此,第一代碳圈人大致的形象是:年轻,英文好,受教育水平相对较高。他们并非如写字楼精英一般,西装革履体面出入,而常常在跋山涉水,风吹日晒——因为碳圈人士大规模蜂拥游说之处,是风电光伏这类企业,它们的地址大都在偏远的山区。


买方与卖方都极为清晰的新兴市场上,到处都流淌着财富的奶与蜜。


一些欧美的银行和大企业甚至会承担在中国项目开发的成本,这让国内早期的 CDM 项目成了一笔几乎无需本钱的生意。汪军将早年的从业门槛总结为投机者的胆略,某种野心和摸着石头过河的勇气。“在那个年代,但凡胆子大一点的人,进入 CDM,基本都能在短时间实现财务自由。”江湖流传,一个开发者,通过与当时新成立的碳资产公司合作,用 6 个项目赚来了近 2 亿人民币的收益。


除了国际市场需求火热,神话的背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时势造英雄。早期国内的项目业主大多还不懂碳交易,更不相信碳可以带来收益,再加上买家是国外企业,加剧了信息不对称,给处在中间环节的咨询开发方创造了超额分割蛋糕的机会


尽管财富回报惊人,从业者却没有清晰的职业面貌。汪军提及一项观察,早年碳圈人的名片五花八门,大都是(一个职业)+碳中和。比如,他的一个朋友的名片上就同时写着两个业务,装修建材,和 CDM 开发。门槛也不高,一个新人跟完两三个完整项目经历后,就能直接领导一个小团队。


理论上,一个行业的市场红利将催生大量人才涌入,在时间积累下,行业会逐步规范。但碳行业还未来得及迎来健全的人才机制,却突然遇冷——2012 年,《京都议定书》第一承诺期到期,国际碳交易市场价格跌入冰点。


CDM 行业陷入一片黯淡:没有待开发的新项目,业务量骤降,许多项目团队和公司宣布解散。许多咨询公司出于对碳交易市场的看好,以现金购入大量碳汇,原本期望以更高价格卖出,此时便出现了巨额亏损。“很多之前赚到钱的人,后来在碳市场上赔得很惨。”


从 2005 年到 2012 年,属于初代碳圈高光时刻的“CDM 时代”宣告终结。碳圈自此进入漫长的冬夜,专业人员流失严重,很多人选择转行。


《京都议定书》的第二履约期(2013 年至 2020 年)被视作“后 CDM 时代”。由于部分发达国家态度消极,这个阶段的碳减排承诺极低,国际市场形同虚设。国内的碳市场却在这一时期进入起步阶段。2013 年,国内 7 个碳交易市场试点启动上线交易。


国际市场式微后,国内碳交易不再要求英文能力,新入行的人里很少有海归,更多是环境、能源、材料等专业对口的应届毕业生。这一时期碳圈的业务需求主要是对接政府,为政府和指定的 8000 余家企业核算碳排放,业务量固定有限,从业者基本以碳核查员为主。


欧阳成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入行碳圈。2016 年,他在生态学专业毕业后,成为一名碳核查员,主要针对钢铁、电力、化工、水泥等企业,去现场做访谈调研,核对数据的准确性,向政府部门汇报。“我算是专业对口。当时从事这一行估计不到 1 万人,真正专职的可能还不到 5000 人。”


碳核查员会在每年的核查季集中出差一两个月,白天跑现场,晚上写报告。等到核查季一过,就面临半就业的状态,薪酬与之前的 CDM 时期相比陡降,有的甚至不及以前的零头,更比不上当时的房地产和互联网行业。


碳圈就这样不温不火,直到 2015 年签署《巴黎协定》,行业回暖,但其中的人已经不再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态。2017 年,全国性的碳交易市场推迟启动,碳圈再次陷入了低谷——对于坚守在这一行业的人来说,这漫长的起伏是一场巨大的折磨。


三、“碳中和时代”来临 : 滚烫的碳圈


一场春风又至。


2020 年 9 月 22 日,中国明确提出了 2030 年“碳达峰”与 2060 年“碳中和”目标,“双碳”一词由此诞生。至今,近 3000 家与碳业务有关联的公司注册成立。这波创业热进一步催化了市场对碳人才的需求。


双碳目标一把将碳圈这个小众冷门的职业群体推入大众视野,原先的从业者成了人才市场上的香饽饽,转行的人也陆续回归了。


“猎头和 HR 的电话多到接不过来。”汪军在 2013 年离开碳圈,中间经历了三四段失败的创业,一直陷于人生的低谷期。现在,向他发出职位邀请的有大型上市公司、科技公司,也有传统国企、央企,给出的薪酬条件是原来的两三倍,到岗直接能带团队。


新能源领域的猎头 James 也感觉到碳圈在人才市场上的供需变化:就在这两三年,人才需求扑面而来。


在过去,大型央企如国内五大电力集团有自己的碳资产管理团队,一个项目从开发、注册再到交易,都有专门人员来负责。团队从咨询的角度为决策层提供政策方面的支持,为执行层提供技术支持。业务通常被分为两大块:碳资产管理和政策研究,少数公司会做供应链的管理,以减少产品的碳足迹。


现在,大厂也希望猎头为他们找到碳圈里的人才作为储备,负责研究宏观政策和行业发展,表明企业投身碳中和事业的姿态。一位猎头表达了这样的观察:这类大客户对双碳的需求尚处在调研阶段。他们对候选人的期待偏向研究员角色,还没有具体的业务落地和量化指标。


“2020 年 9 月以后,几乎所有行业都开始准备双碳的事情。”欧阳成说。


很多原本业务与双碳关系不大的公司,在这一时期也开始布局组建碳团队。“就像现在每个公司都研究元宇宙一样,双碳也是。只因为这个是未来的一个目标、大趋势。所有公司都在牵头找这个人来做一些储备性的规划。”一位从业者说。


极客公园在招聘网站上搜索发现,会计、律师事务所也在招收碳相关人才。对方 HR 在电话中含糊地解释该类岗位的描述,“协助计算公司的减排指标。”


极客公园调查时发现,很多面试官不如求职者更懂碳,面试内容一般偏宏观政策,涉及具体业务的问题不多,对方自己也处在模糊的阶段。求职者要“反客为主”地告诉面试官,自己来了之后可以做什么和碳相关的事。从业年限和项目经验就是碳人才市场上的硬通货。


一位碳咨询公司中层告诉我们,一位具有十年左右碳排放开发经验的求职者,在市场上是猎头争抢的对象。他的公司曾以 80 万年薪招聘一位从业 8 年的碳规划师,在合同谈妥,等候入职之际,得知候选人被另一家公司以超过 120 万的年薪拦截。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国内的碳相关职业并没有标准的官方名称,迄今也没有建立起一个具有官方资质的资格培训认证体系。如今创立了上海宝碳的朱伟卿告诉我们,在市场上,每个企业都只认“自己认可的证书”,即企业内部或者几个机构联合培养的人才证书,“除此一概不认”——而且,在大部分场景下,这样的证书被视为企业内部人才晋升的阶梯,并非求职的筹码。


在职业培训体系铺天盖地,且高校相关专业建设滞后的现状下,碳行业其实并没有一张足够清晰的入场券。实际上,标注其上的“条款”更近似于一些能力模型:英文好,对行业有了解,或者更模糊——“学习能力强”。


在双碳火热之际,朱伟卿“几乎每天都在招聘”,然而面试对象里,具备完整项目开发经验的人——在面试中能说清楚怎么搭建模型,怎么写报告的求职者——“可能一星期,甚至一个月都遇不到一个。”


行业里的公司大多左手内部培养,右手人才挖掘,双线并行。但与现在 3 个月到半年的企业培训模式相比,早期入局国际碳市场的碳圈人需要更长的培养周期,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培养一位合格的碳审核员。


在参与碳市场的各方中,第三方审核机构是一个相对特别的存在,对项目能否注册成功有很大的决定权,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和责任——Rachel 是中国最早一批碳核查员,供职于第三方认证机构 TÜV 南德,她举例,她的一个同事去审核一个南美洲的减排项目,当场说这个项目就是一个骗局——“电表看似在走,但是那个电表实际上是连接另外一个风电场。”


事实上,这一职位要求员工具有非常优秀的综合能力,“尤其是判断力。”在 Rachel 经手的一个复杂项目中,机构曾派出两拨人同时去了现场调查,复核报告提交环境署。报告的真实性至关重要,“否则可能会面临赔偿或者官司。”


以 TÜV 南德为例,一名学员需要至少观摩 5 个同类项目,才可以作为审核团队的一员,参与一部分审核工作,且全程将被考核和监督。此外,公司每年会抽查,来评判学员的表现是否合格。被抽到的概率基本是每三年一次。每年有一周时间,审核员每年会有全球范围的交流活动。但据极客公园了解,国内双碳领域新建立的公司,内部培养体系普遍更为简化。


“随着减排企业的指标系统逐渐建立完备,传统的碳管理、规划方向的人才需求可能会缩减。新的需求可能诞生在互联网平台。”猎头 James 分析,未来的碳排放人才模型可能有两类人,一类是对内,即企业内部设置碳管理研究员的岗位,在姿态上与国家政策挂钩,并为长远的碳政策变化和应对做人才储备。另一类则是为双碳建设做基础设施的技术人才——此类人才在市场上“薪水极高但缺口仍然很大”。


四、风口下的混沌期


碳圈流传着各种与财富自由擦身而过的传说:一个工业类减排项目找到企业负责人请求合作,企业考虑再三后,认为项目有风险没有参与。后来该项目成功注册,每年的减排量超过 600 万吨,年收益超过 6 亿元。而 36 氪曾报道过与之相反的故事,来访之人向企业虚报不存在的项目,捞到一笔中间费后,迅速溜之大吉。


很长一段时间,这两种现象在碳圈平行发生。容纳这些可能性的空间是,很多人并不具备参与这个游戏的资格(无论是财富还是知识储备),而这个行业也没有能够被参考的资质标准。在企业方,纵然对 CDM 稍有了解,其实也分不清找上门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优秀的合作者,还是骗子。


而碳中和时代确已到来。新势力与老玩家轮番登场,它们组成这个行业新的格局。早期的冒险者乐园不复存在,但新世界也同样有利益引导之下的乱象和疯狂。


朱伟卿告诉极客公园,碳交易市场体量很大,八大行业全部进场后,按照每吨碳配额 60 元的价格计算,现货也有 6 千亿的规模,再加上换手率,仅现货市场就达到万亿规模。一旦国内启动碳期货和衍生品交易,就是一个超万亿级别的市场。


不仅是急于入行的人和投机机构,对于企业来说,其中也蕴含着巨大的利益诱惑。


2021 年 3 月,生态环境部公开了一批碳排放报告数据弄虚作假的典型案例,根据官方通报,一些公司利用可编辑的检测报告模板,篡改企业元素碳含量检测报告的送检日期、检测日期、报告日期、报告编号等重要信息,并将集中送检伪造成分月送样、分月检测,并删除了原始检测报告的二维码。


在全国碳交易市场开市后两个月,这起“全国碳市场首例造假案”被公开披露,曾激起剧烈的舆论反应。


数据造假的动因,是碳配额带来的高额利润。如果按照每吨碳配额 60 元的价格计算,对一家年碳排放量在 1000 万吨左右的企业来说,如果能省出 10% 的碳配额,意味着一年可以节省 6000 万元碳支出


控排企业想获得碳配额,通常需要这样一套流程:企业在完成自身的碳排放数据核查后,由政府主管部门聘请第三方核查机构来复查企业的数据报告,无误之后向企业发放碳配额。如果企业的碳排放量超额,则需要花钱购买额外的配额。


这一过程中,一些为企业提供咨询和技术服务的公司,既帮企业制作碳排放报告,还负责核查报告,存在“两块牌子一个队伍”的情况,既当球员又做裁判。但是,相应的监管体系和处罚机制还尚未明晰,法律法规亟待完善,可参考案例较少,这些都给自查自审钻空子留下了余地。


造假公司被通报点名批评之后,截至发稿,处罚结果尚未公开。


没有支撑,也就意味着这个行业的认知和警惕边界极为模糊(已经或正在发生的)财富转移没有一个可靠轨道,谁都可以来分一杯羹。根据极客公园的调查和多个媒体报道,碳中和行业内频繁出现虚报项目,甚至敲诈勒索等情况,更有甚者,已经在CDM申报注册成功的项目,改个名字就成功注册了第二次(早期CDM审核机制不够严格),便可以吃下双倍利润。


这些年,对碳圈进行过深入接触的汪军这样估算:“中国真正了解碳中和并且从事有关工作的不超过一万人,而能带领团队独自做完整碳规划和管理的,不超过一百人。”可以预见,在市场迎来规范之前,将有巨大的专业人才缺口。


五、大量人才只能停留在外围


一个大胆的预测是,碳管理行业在 5 年之内的人才需求量或超百万。


国内碳市场分为控排市场和自愿市场。早在 2013 年,各省的控排企业已经踏足地区性市场,但双碳目标的提出促进了控排市场由区域性向全国性转变。


而更大的变化发生在自愿市场。业内人士透露,业务大都集中在自愿市场。反而,在高排放企业(利润最可观的)领域,实际并没有形成太激烈的竞价。一些大厂原本不在国家的控排企业名单里,他们出于响应国家政策号召,提出自己的减排目标,如阿里、腾讯、蔚来汽车等新能源车企,以及上市公司、大型央企——双碳打破了原本小众的“碳圈”,“碳”不再只是高排放行业才会关注的话题,这些新的主体参与进来,释放了减排和控排的需求,带动了交易市场的活跃度,也催生了新的业务需求和人才需求。


典型的例子是国内的蚂蚁森林。2016 年 8 月,支付宝正式上线蚂蚁森林,它的基本模式是:用户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绿色出行、减纸减塑、循环利用等绿色行为积攒积分式的“绿色能量”,之后就可以拿自己的“绿色能量”去向企业申请种树或者保护地面积。为了计算“绿色能量”,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王小颖告诉极客公园,蚂蚁森林为此邀请了专业机构,根据碳减排的方法学对“绿色能量”进行科学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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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付宝推出的蚂蚁森林。| 图片来源:极客公园


以此为代表,碳业务的范畴边界不断扩张,从原来的碳咨询、碳核查、碳交易发展到碳管理、碳金融、碳科技、碳普惠,新人的专业背景相差很大,很多看起来与碳无关,例如金融、技术、互联网产品领域的人员流向碳行业——一系列碳培训的乱象也由此衍生。


时代的潮水从不褪去,年轻人总是愿意涌向具备财富与机会的朝阳行业。


知乎答主“奶爸”告诉极客公园,市场上的碳培训并非全为骗局,只是资质参差不一,但即使是正规的培训班,能够提供的也只是相对“正规”的知识体系培训。而在我们探寻一圈后发现,这类培训内容大多能够通过自学完成,实际在就业市场上不具备任何优势。汪军透露,“大部分企业并不过多招聘新人,没有行业经验的人很难被接受。”


在业内人士看来,看似注册企业和表面需求激增,大量人才却只能停留在外围


“这个行业的隐形的门槛还是非常高的,不是挂着碳的招牌就是真的在做这个事情。”一名创始人级别的从业者告诉极客公园,“专业的人才需要对接上市公司,熟悉对方的系统和机制,甚至政府,比如你做碳汇,那么需要面对林业局,进入他们的白名单(采购名录),这些都需要有资源,靠积累的关系才能打进去,没有过去的业绩,你根本无法走进人家的流程。”


上述人士说,很多新创企业并不实质招聘人才(也可能是招不到),而是拿到订单之后,外包给老牌的碳管理、咨询公司。“所以实际上市场主要参与者还是从前那些人。”


另一方面,更多来自名校的高学历正涌入这个赛道。清新资本投资总监陆玄表示,他所接触到的创业团队成员大多出自国内外高校的博士,不仅科研能力强,也愿意投身产业化,“尤其是很多材料类和技术类的项目,创始人的学历背景堪称豪华。”


实际上,与国际上一些先行国家相比,中国尚未完成相关立法,也尚未构筑起系统完善的职业体系(据报道已在规划中)。作为新职业的碳排放管理员,包含了许多独立的岗位,碳的核算、核查、交易、咨询,每一项工作内容都需具备很强的专业性,也需要复合型的知识背景——需求激增,但人才供给侧还远没有跟上


董会娟身处环境学学界二十余年了,自环境学一路攻读到博士,后进入上海交大任教,在电话里,她告诉我们,低碳是一个交叉学科,涉及经济学、管理学、统计学、环境、能源等专业。当前,国内各大高校基本没有专门开设碳管理相关专业或双碳专业。但在未来应该会改变——今年初公布的 2021 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中,新增专业名单中出现了“碳储科学与工程”专业,涉及碳汇与碳资产管理。


这些年,董会娟也感受到了风向的转变。更多高校选择以研究院的形式参与双碳学科建设(清华成立了碳中和研究院)。2017 年,上海交通大学成立了中英国际低碳学院,招收硕士研究生,学制两年半。很多人在当时并不了解低碳,第一年的生源多是从其他专业调剂过来,规模大概在 60 人。后来,毕业的学生流向咨询公司和研究院所。近年来,学院每年都在扩招,入学成绩也变高了。


新一代创业者则似乎乐观且有决心。在碳衡科技联合创始人黄彦翔(一名海归 90 后)看来,早年双碳行业已从“摸着石头过河”进入到了快速发展的阶段,他兴奋地告诉我们,“以技术创新来推动行业的边界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


如无意外,可以确信的是,现在在市场上打拼的人,在未来也将被视为历史的探路者。即便现在——“整个行业其实仍然处在一个非常早期的状态。”黄彦翔说。而对于这项事业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肯定地回答,在他的信念中,碳中和模式指向的未来机遇等同于一场“新的工业革命”。


“在这个行业,中国在接下来的十年一定会孕育出一批世界级的独角兽。”他坚信自己会参与其中,就像每一个曾经(或者认为自己)站在历史关口的创业者们那样,踌躇满志。在这个跌宕的市场中,每一个离开和坚持过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辉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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