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虎嗅科技组

作者| 丸都山

头图| IC Photo

 

“ASML的CEO说国外已经有公司开始拆解洗衣机芯片了。”

 

“不错了,至少他们还有的拆。”

 

上午10点05分,王涛的航班从新郑机场准时起飞,如无意外,他将在4个小时后抵达深圳华强北,与自己的多年好友陈昕相会。

 

对于长途奔波的生活,王涛早就习以为常,他形容自己所在的行业像是过去走街串巷的古董掮客,只不过商品从古玩字画变成了呆滞物料,业务范围从琉璃厂拓展至全国各地。

 

所谓呆滞物料,是指那些良率无法满足下游厂商需求的晶圆,这些物料通常只能低价卖给他这样的处理商,或者放在仓库里吃灰。相比之下,陈昕的“拆机件”生意更容易让人理解,简单地概括就是从国外进口二手电路板,在经由汕头的工厂分类再加工后重新卖给产业链内有需求的厂商。

 

在全球缺芯的大背景下,过去不受重视的他们开始被终端厂商视为座上宾,且牢牢掌控着对后者的定价权,但眼下他们却面临着无货可卖的尴尬局面。

 

“过去那些老料根本没办法出手,现在连老料都已经不好找了。”王涛告诉虎嗅,行业内把出厂时间在两年内的呆滞物料称之为新料,超过两年的则为老料。而如今,即使把十年前的库存发给终端厂商,他们也会照收不误。

 

王涛是幸运的,因为只要国内的晶圆厂不停产,他就能获得那些被淘汰下来的晶圆来维持生意的运转,但依赖海外二手电路板开展业务的陈昕已经面临着停业的风险。

 

“高规格的德州仪器车载芯片价格已经上涨数百倍,但市面上根本没有货,之前进口的库存早已消耗殆尽。”陈昕告诉虎嗅,这些在废旧汽车电路板上拆解下的芯片,由于使用寿命的限制是无法回到汽车行业的,但在工控领域,二手车规芯片因其可靠性高而成为硬通货。


不过,随着行业内的供需关系日益紧张,即使是工控行业所需的二手芯片,陈昕他们也无法满足,而在生产分工高度明确的现代社会,缺芯的浪潮正沿着产业链蔓延开来,左右着一切。

 

“拆无可拆”

 

3个月前,一艘货轮从美国长堤港出发,按照计划它将在25天后抵达香港,这艘货轮上就有陈昕租下的集装箱,里面装满了从电脑、工业模块、汽车,甚至是飞机上拆下的电路板。

 

“从飞机飞控单元上拆下来的芯片至少是15年前的产品,虽然技术上有些落伍,但可靠性极高,在一些特种作业领域还是有市场的。”在谈及这些芯片的来路时,陈昕告诉虎嗅自2020年缺芯潮开始,他们几乎把回收市场中有芯片的东西拆了个遍。

 

原本这批电路板在抵达香港后会迅速发往汕头的工厂,在那里,熟练的工人会把有回收价值的芯片拆下,然后再通过褪锡、电镀、整脚等工艺,让芯片恢复到出厂状态。

 

“这些芯片会不会被当作新品售卖出去?”面对虎嗅的疑问,陈昕表示的确有很多商家都会这么做,而且大多数都是在华强北市场中完成“自我消化”,手机档口在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报废机后,会从他们那里购买各种芯片替换掉损坏的部件,然后挂在咸鱼上批量出售。

 

那些“女生自用九成新”的手机就是这一产业链下的直接产物。

 

不过现在这一产业正逐渐走向衰落。陈昕透漏,规模较大的店铺会明确表示自己售卖的是二手芯片。一方面,车规、工控芯片十分紧缺,其利润要远远大于消费电子芯片,另一方面,使用这些回收芯片的主体也从个人转变为了企业。

 

“都是行业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是不是回收芯片,他们一眼就看的出来。”

 

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个背景下,华强北市场的芯片回收业务竟然开始回归正途,陈昕这些回收商开始购进检测设备,对芯片的性能和剩余使用寿命进行测算并进行归类,即使是同一款芯片,其价格也会因为实际情况的不同而存在差异。

 

当然,他们这么做也并非是良心发现,用陈昕的话说,“市场上芯片缺货至少还得持续一年半,企业的需求量非常大,我们不想做一竿子买卖。”

 

华强北+半导体的组合,听起来十分奇幻,一边是电子市场野蛮生长的产物,另一边代表着当今的科技前沿,但在全球缺芯潮之下,原本归于垃圾掩埋场的废旧芯片却在“一米柜台”之下迸发出新的生机。

 

         缺芯潮下,衰落的华强北重回人们视野                    
         缺芯潮下,衰落的华强北重回人们视野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突如其来的香港疫情让这股热潮戛然而止。为什么回收芯片要先抵达香港?在被问及这一问题时,陈昕无奈地表示确实是迫不得已。

 

2020年9月,新修订的《固体废物污染防治法》正式实施,其中明确指出国家要逐步实现固体废物零进口。陈昕回收的废旧电路板过去在报关时填写为“二手电子元件”,但在这项法律出台后,这些物料被部分地区海关判定为固体废物。

 

与陈昕一样,华强北大部分做二手芯片业务的经销商如今都不得不将香港设为货物的中转站。

 

但这些货物并没有如陈昕所愿安全抵达汕头的工厂。今年二月,香港疫情日渐严重,广东的海关几乎截停了除必须保障品外的所有货物进口,本就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二手电路板自然也在此列之中。

 

这三个月以来,陈昕打了无数通电话询问货物何时能放行,却始终没能得到准确的时间。

 

旧料迎新,喜忧参半

 

不同于陈昕的灰色生意,王涛的呆滞物料处理业务完全合法合规,甚至被一众晶圆厂视为救星。

 

2016年,河南某半导体工业园区动工,王涛捷足先登与园区达成了合作,以配套业务的名义成立了公司,专职处理那些良率不达标的晶圆。

 

这一年,他发出的第一条朋友圈是,“还在为呆滞物料发愁吗?本公司高价回收省内呆料。”

 

这些呆滞物料大多是那些良率不达标的晶圆,一位从业人士告诉虎嗅,在常见的六、八吋晶圆产品中,单片的芯粒良率至少要达到90%才会有下游厂商买单,“如果是小版图的话,良率至少要达到95%以上。”

 

实际上,如果以成品芯粒来计算价格的话,良率的高低不会对价格造成影响,但对于封测厂而言,高良率的晶圆是封装效率的保障,而且良率和芯粒的质量也存在着正向关系,可靠的良率能够代表一家晶圆厂的质量管理水平。

 

而如果一家公司的呆料囤积过多的话,不仅会延长现金成本回收周期,还会徒增企业的库存压力,尤其是对于那些上市公司而言,财报中的关联性指标也会受到影响。

 

因此那些良率不及预期的晶圆通常会以原价20%-40%的价格交给呆滞物料回收商,由他们来统一处理。

 

王涛向虎嗅表示,这些晶圆虽然价格便宜,但处理起来并不容易,首先这些呆料会被拉到工厂中,由工人在显微镜下逐片辨别哪些芯粒是不良品并进行标记,再经过裂片后分拣出来,剩下的就是可以使用的芯粒。整个过程都需要人工操作,虽然规模受限但对于呆滞物料处理业务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上图为碳化硅MOSEFT晶圆芯片                                               
                            上图为碳化硅MOSEFT晶圆芯片                                               


当下,呆料的价格也随着缺芯潮而水涨船高,更重要的是,在上海疫情的影响下,呆滞物料甚至变为紧缺商品。

 

申万宏源的数据显示,截至当前,江浙沪地区半导体相关上市公司的市值占全国62%,营收占比63%,在疫情封控下,这些地区无论是晶圆还是呆滞物料都很难再向省外输送,而且大部分呆料回收商并不具备封装能力,必须交由封测厂来处理。

 

而封测端恰恰是半导体产业链中受疫情影响最严重的环节。

 

集微咨询研究总监赵翼向虎嗅表示,“疫情对半导体产业中设计、晶圆制造、封测等环节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由于很多工厂都是闭环生产管理,因此晶圆制造环节影响相对有限;但封测环节受到的影响则相对较重,一方面封测行业劳动力更加密集,另一方面疫情对于其物流、原材料储备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

 

产业链流程的间断不仅影响新品投入市场,也让呆滞物料的处理陷入僵局,王涛不得不在全国的晶圆厂中间,挨家挨户地去寻找那些被人遗忘的、可能是十几年前的库存产品,以维持业务的正常运转。

 

 “从业二十年,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呆滞物料也能成为抢手货。”对于当下供不应求的市场现状,王涛深感有心无力。

 

环环相扣

 

实际上,全球范围的缺芯潮带来的影响可能还没有达到峰值。

 

汽车行业数据预测公司AutoForecast Solutions的数据显示,截至4月24日,由于芯片短缺,今年全球汽车市场累计减产量约为158.55辆。仅仅一周的时间,全球汽车就因缺芯减产8.75万辆。

 

而Bloomberg发布的另一份数据显示,今年第一季度中国季度芯片产量同比下降4.2%,这是自2019年以来首次出现下降。

 


从时间上来看,第一季度国内半导体重镇上海地区并没有受到封控的影响,考虑到本月初至今封控对物流造成的大面积影响,第二季度国内半导体出货量可能会进一步萎缩。群智咨询总经理李亚琴认为,“上海封控对于汽车行业,乃至消费电子行业的影响将在今年的二、三季度显现。”

 

根据群智咨询的测算,今年第二季度中国大陆汽车产量将从去年同期的640万台下降至570万台,同比下降11%。

 

当然,缺芯的问题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各大半导体厂商近两年的产线建设工作可谓空前。IC Insights的数据显示,2022年将有10座新的12吋晶圆厂投入使用,这其中包括华润微和士兰微的电池管理芯片厂、华邦电的储存器厂、德州仪器的模拟芯片厂,以及台积电和中芯国际的新代工厂。

 

这些晶圆厂的投产会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缺芯压力,但在短期内仍然无法扭转市场的供需关系。一位从业人士告诉虎嗅,即使最乐观的情况下,一座12吋产线从产品点亮到满产至少也得3年。

 

“晶圆厂投产的前6个月,更多的工作是进行设备调试与磨合,根本谈不上什么产能利用率。”言外之意,今年投产的大批晶圆厂恐怕并不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而芯片的大面积缺失,也让看似不相及的各行各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或许巴西的蝴蝶震动翅膀,不会在德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飓风,但MCU芯片的缺失,真的会让内蒙牧区的奶牛度过一个饥饿的冬天。

 

一家位于安徽的机械手臂制造商负责人向虎嗅表示,他们生产的机械手臂正因缺少MCU芯片而无法向客户按时交货。该负责人透漏,这批机械手臂是一家农用机械厂商去年定制的,原本应该在今年1月份完成交货,但目前只能向客户请求延长交货时间。

 

“其实可以用PLC取代MCU实现电机控制,但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要重新编程,那可能就得拖到明年交货了。”在中国市场,大部分的MCU芯片都被新车载行业所消化,而二手芯片的进口困境让工控领域陷入一片难求的境地。

 

据悉,该负责人提到的农机厂商的核心产品是青贮饲料加工器械,如果交货时间继续延迟,可能严重影响国内青贮饲料产业,进而影响到畜牧业的正常运转。

 

混沌下的新机

 

某些场景下,这股缺芯潮甚至反过来影响到半导体上游行业。

 

从事半导体设备经销的李俊向虎嗅透漏,就在上周,日本Disco的二手减薄机价格已经突破60万美元,而这台机器的新品报价是50W美元。

 

“即使是二手价格高于新品,二手市场仍然是供不应求,因为现在订购一台减薄机,Disco至少要在一年后才能发货,很多晶圆厂根本等不了这么长时间。”李俊向虎嗅表示,之所以发货周期被一再延长,一方面是大批晶圆厂的投建让设备供给已经无法满足暴增的需求,另一方面适用于Disco设备的芯片供应也十分紧张。

 

是的,你没有看错,半导体设备厂商正因缺少芯片而发愁。

 

这几乎成为了一个死循环,晶圆设备生产商因为缺芯而无法按时交货,而设备交付周期推迟的晶圆厂又无法及时地扩充产能满足市场需求。

 

但混沌的秩序下,也催生了半导体行业内新秩序的形成。


“今年年初,公司让我们着手IGBT产品的开发,当时我们都挺懵的。”从事芯片产品开发的高博所提到的IGBT产品在新能源汽车市场需求很大,电动控制系统、充电桩逆变器、车载空调系统都离不开这个元件。

 

可问题是,高博所在的公司过去以MOSFET产品开发为主,二者虽然都是功率半导体,但在技术路径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况且这家公司只有一条6吋晶圆产线,而IGBT产品过去大多以8吋晶圆产线为载体。


“从今年开始,这个行业明显能够感觉到在不断‘下沉’。”高博所提到的下沉,反映了缺芯荒下的一个现状,即厂商主动把市场让出技术、产线相对落后的厂商。

 

举个例子,过去的台积电会同时代工智能驾驶芯片和电子控制芯片,前者需要28nm,甚至是14nm的先进制程,而后者只需要90nm的成熟制程,但在车规芯片需求暴增的背景下,台积电就会倾尽资源去生产利润更高的智能驾驶芯片,将后者的市场让给其他厂商。

 

同样的道理,过去需要12吋晶圆厂生产的产品如今会下放到8吋晶圆厂,而8吋晶圆厂过去生产的产品会进一步下放到6吋晶圆厂,高博所在的公司正是在这一市场变化的过程中提出了IGBT产品的开发。

 

这迫使芯片制造厂商不得不增加研发投入,以完成高规格产品的开发,国内半导体行业也因此加快了技术积累的速度。欧洲专利局公布的《2021专利指数报告》显示,过去一年,全球半导体专利为3748件,同比增长2成,从不同地区专利的申请数量来看,中国大陆比上年增长了4-5成,明显要高于美国(3%)和欧洲(14%)的增速。

 

专利申请数量的暴增也反映了国内半导体行业的空前繁荣,Wind统计数据显示,目前已经发布一季报的86家半导体上市公司中,有38家公司的归母净利润接近或实现倍增,其中甚至不乏有企业实现超过10倍的增长。

 

全球缺芯潮危机之下,新生的行业巨头似乎就隐匿其中。


Tips:文中王涛、蔡昕、高博均为化名。我是虎嗅前沿科技组张晋源,关注消费电子及半导体显示行业,欢迎交流(请务必备注商业身份,谢谢。微信:18510113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