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 (ID:vistaweek),作者:叶橙子,题图来自:《我的出走日记》
影视剧里有很多种社畜:
刚毕业就能整租90平精致开间的,被总裁赏识一夜之间从新人变经理的;
遇上职场不公大吵一架、不被排挤反而被赏识升职的,又或是小倒霉被迫加班工作受委屈,最后辞职不干了的。
每一种都很有冲突性,和周边人斗来斗去,看得让人或恨或爽。
但很少见的,一部小众韩剧突然把一群生活平淡没劲、扔人群中找不到影子的社畜搬上了屏幕。
《我的出走日记》就把镜头对准了三位出身乡野、在大城市打拼的姐弟:学历平平、家世平平、工作能力平平。
一家人过着累而煎熬、却不能停下的忙碌生活。
其中作为小女儿的廉美贞,性格内向而忍耐。看着生活充实,每天正常上班上学、正常交际,但内心空空如也。没有特别热爱的事物,没有追求的目标,没有笃定的未来。每天就这样活着,凭着多年来被教育的竞争本能在工作。
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觉得上述状态没什么,朋友圈里要是有人这样抱怨,还会笑对方矫情可笑。
但《我的出走日记》直接戳破了这层社会的假面:所有人都默认社畜应该悲催、浑浑噩噩地生活,应该打起精神、开朗乐观适应职场。
但这些默认,本就不合理。
职场何时放过社恐
不少人在这部剧的影评中说,女主廉美贞刚出场五分钟就狠狠共情了:长时间通勤、不擅长社交、生活中找不到快乐源泉。
个个戳中了当代社畜的心病。
廉美贞在首尔工作,一家大公司的普通职工,而她的家却在三浦市的农村,一个首尔周边的不知名城镇。
每天上下班通勤三小时,挤在摇晃沉闷又吵闹的公共交通中。
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她永远坐在桌子边缘一言不发,带着一丝客套又疏离的微笑,默默地听同事们讨论。
同事们边聊边吃,速度慢,而美贞在一旁细嚼慢咽,最后却也差不多时间吃完。
不突出、不显眼、不参与,成为边缘人群。
在热心女同事眼里,美贞长得好看、性格乖巧,不明白为何没有男性追求。而男同事却说,美则美矣、毫无魅力。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总是空洞,没有喜怒哀乐,如同毫无念想的行尸走肉。对所有新鲜事物提不起兴趣、不进行尝试与体验,让人觉得无趣。
美贞的性格内向,但她所在的公司恰巧是鼓励融洽职场氛围的类型,在公司内设立了许多类似于社团的同好团,加入同好团有额外津贴拿。
但美贞一个也没加入,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家太远、她没有时间参与太多集体活动。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在团体中太边缘。
美贞曾应一位友善同事的邀请去体验保龄球部,众人的欢笑中美贞的情绪本有所被调动,她试着去回应同事们的期待。
但很快这一丁点的努力与快乐,就因为美贞再一次被忽视而消散。
部长问她住在哪,她回答了三浦市,并试图为没听说过的部长继续解释家在哪。但部长并没有给予耐心听完,转头继续打保龄球去了。
美贞迈出尝试融入集体的一步,上手投出保龄球却一个瓶子也没打倒时,她尴尬难堪地回头。却发现,其实没有一个人注意或在意她的窘态。
其他人都在为熟悉的同事欢呼,又或是结成伴嘲笑彼此的技术太烂,只有美贞是唯一的局外人、格格不入。
对她来说,每一天都很累,且累而麻木。处理亲情、友情、爱情、职场交情都是一种存在负担的任务,尝不到任何快乐。
在家的活动只有做家务、干农活,与家人们的交流仅限于回来了、吃完了。
交上去的文件被领导打上无数个叉,边审阅边数落”完全不行“。
大学时谈过的男友以自己的名义贷款后消失,而两人的恋爱谈成了地下情,男友不曾告诉周边朋友。
美贞也怯于承认,她怕被别人发现自己被骗、发现自己就没得到过爱情。
很多观众无法理解廉美贞式人群,觉得这样生活方式太矫情、每天想太多。在这些观众眼里,廉美贞面前明明存在解决痛苦的方法,但她却没有去做。
比如没有生活乐趣、那就去尝试几种爱好,被领导骂了、吃喝玩乐都能发泄。
我其实有点羡慕提出这些建议的网友,因为这至少说明,他们依旧相信生活中有足够多的乐趣足以对抗焦虑与疲惫。
但问题其实就出在了,廉美贞们丧失了察觉这些乐趣的能力。
痛苦还是矫情?
廉美贞,或者说处境与她相似的小透明社畜们,面临的是无形而长期的郁闷麻木:日复一日的工作消磨了热情与冲动,但她又无法在工作之外找到一个可以用来放松的方式或倾诉的对象。
廉美贞们内心的生活燃料被消耗殆尽,但却得不到补充。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似乎都缠绕在一起变成了扼喉的黑雾,一点点锁紧。
她试图追问自己哪一步做错了、不幸的源头是什么,却得不出答案。
家境不算贫寒,甚至卷进了韩国最发达的城市,谋得了一份生路。一家人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极端矛盾。廉美贞没有遭遇世俗意义上的悲剧,但却依旧滑入情绪深渊。
而在剧中,廉价三姐弟、村镇里的同龄人、所有透明而平凡的年轻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类似症结:虽然没有大病大灾、有吃有喝、生活不上不下。
但他们依旧不快乐,而”不快乐“的情绪正在严重损害他们的精神世界与正常生活。
廉美贞的痛苦缘由,其实能从剧中展示的成长历程瞧出一二。
除了性格相对内向外,她是最常见的普通人类型,大多数能力在平均线水平上下浮动,在一些不擅长的领域里会有所落后。
上游泳课时,她还没有完全学会自由泳,但因为其他人都已经会了,老师就接着教仰泳、蛙泳,她自然被无声地忽略;
童年上数学课时,她还不会背九九乘法表,但大家却已经在学习分数。
其他领域她只是平均水准,得不到表扬但也不至于被批评,这也是廉美贞过去二十多年里最熟悉的状态。
乍一看这样的状态无伤大雅,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但缺乏评价、缺乏关注的环境,反而让廉美贞们过于在乎外界评价。批评对他们而言过于刺耳,赞美对他们而言如同蜜糖,而生活中能收获的赞美寥寥无几。
可内敛文化的东亚社会并不擅长赞美。
一个月前我曾写文章回顾老综艺《艺术创想》,那个尼尔叔叔带着小朋友们做手工的节目。与读者们交流后发现,大家对这档节目最深的印象除了手工有意思,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点——
尼尔是无数人童年时代,为数不多、从不吝啬赞美与鼓励的人:“你自己试试吧!你也能做到!肯定会很好看的!”
内敛社会的赞美缺乏可见一斑。
在必须与同龄人相比较的社会环境中,如廉美贞版的普通人自然很少很难收到来自外界的肯定,也不知如何发现与面对自己的优点。
尝试新鲜事物、新爱好对廉美贞们来说逐渐变得毫无必要或可有可无:因为平庸的资质注定了尝试没有结果,与其在不同兴趣领域都当被瞧不上的小透明,那不如不尝试。
《我的出走日记》混剪下,一位网友的留言被顶到最高赞:
”感觉这世界淘汰的机制永远在运作,富人淘汰穷人,积极的人淘汰消极的人,身体好的淘汰身体差的,有人脉的淘汰没人脉的,X的我把右边占完了。“
相比于表面意义的社恐、通勤,这段话或许才是观众与廉美贞真正共情的地方,那就是毫无忌惮地展示宣泄普通人的不甘、卑微与愤懑。
同时也无比露骨地逼着自己去面对,“我技不如人、家境不如人、性格不如人”这些残酷的现实。
在看国产剧时《我在他乡挺好的》,我曾经与女主角乔夕辰有所共情。
里头的乔夕辰,从小镇前往大城市打拼,在光鲜的办公室工作、服装得体,但需要面对烦人的租房舍友、霸道无理的房东、无休止的工作压力,妥妥怨种打工人。
但却越看越有些失望,剧很好、泪点多,但乔夕辰终究不是普通人可以高攀的共情对象。她聪明而上进、独立而自强,性格虽不算极度开朗,但却总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一切。
她当过“人上人”,受过许许多多赞美与肯定的滋养。不论是她曾经的优异成绩,还是在职场中相对较强的工作表现,都给予了乔夕辰内心的富足。
面对工作提案被领导咄咄逼人地挑刺、在会议上出丑,她都能具备一定的抗压能力,因为她的自尊心与自信心早已确立,也让她最后得以救赎自己。
而真正的卑微普通人廉美贞,哪怕尝试过很多次,试图证明自己有魅力、有可爱之处、有长于他人之处。最后也只发现了自己身上还有更多缺憾,因为她早就缺失了认同、肯定自己的信心。
谁也不甘为小透明
剧中,与美贞相似处境的还有两位同事。
他们被公司反复叫去谈话,询问何时加入同好会,分别是中年被排挤大叔和离异带娃的男人。
再加上游离在集体之外、性格内向的美贞,这三人的”格格不入“组合,免不了招来旁人的打量。
他们三位,说到底只是活的和其他不太一样。
一个不够外向开朗,一个以中年年龄混迹年轻职场,一个早早结婚又离异带娃。
但他们却很难被赋予逆社会时钟的权利,只会被要求、要活的和别人一样。
正如公司把劝他们进入同好会的机构,命名为”幸福支援中心“。社会并没有给年轻人提供停下来务虚一会、又或是节奏不同的余地。
多次被叫去进行”幸福支援中心“谈话后,寡言的美贞一度情绪爆发崩溃了。生活中的一切都像无底洞给她带来负面情绪,同好会是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人都必须保持一致的步伐节奏,才能跟上幸福。”
在物质水平相对落后的时代里,这句话的确是真理,所有人都必须辛苦追上时代才能糊口养家。
父辈们曾受过它的好处,如今它依旧是主流,但却未必还适用于如今这个物欲横流、鼓励永远竞争的时代。
《我的出走日记》中,廉家父母一辈子在村镇务农做工,对子女的关照仅限于让孩子吃饱穿暖能上学、不要违法犯罪。
他们从温饱都成问题的时代走来,谋求吃穿、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家庭存续就是生活的意义。
因此廉家父母只能理解腰酸背痛时的劳累,无法理解子女们每天下班后、上班前的深深叹气、喊累喊倦是为了哪番,更别说“精神空虚”“没有意义”这些词儿。
《2020大众心理健康洞察报告》显示,有50.89% 的人在工作中感受到“无意义”。
廉美贞所谓的“矫情”并非一小撮人的对影自怜,而是现代东亚年轻人当中存在的一种对平凡的循环诅咒:成功者的生活或许有意义、有目标,但普通人则倾向于认为自己应当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但浑浑噩噩、缺乏生活意义的状态,又反过来让年轻人无比痛苦。
嘴上想摆烂,身体上在僵化地工作运转,但内心又不甘于自己就这般成为某个公司或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可若要问不当螺丝钉、要做出什么样的事业,无数年轻人又难以回答: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人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我该从何处确定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些自我认同的问题本应当在青春期得到解决,但在东亚社会,情感管理、人生价值的议题普遍被搁置。
2015年时,北京大学一位负责学生心理健康与危机干预的医生,发现北大一年级新生中有30.4%厌恶学习或认为学习没有意义,还有40.4%认为活着和人生没有意义。他将之形容为“空心病”。
这些个人条件优渥、家庭条件不错的学生,并没有展现出人们想象中“天之骄子”的自信,反而畏惧被评价、被夸赞。
因为这一次被夸赞、下一次就有可能被批评,那会更痛苦。
千禧一代的青春期被用于准备高考、保持奋斗追赶的的姿态,所有人轰隆隆向前,竞争成为了我们骨子里的惯性。
到最后,我们评价自己的人生成功与否的标准,也只剩下了成绩、功绩这些由外部打分的事物。
患上“空心病”的学生们,畏惧的是神坛跌落,想象不出自己无法名列前茅后、还要从何处找寻生活成就感。
但如廉美贞一般的普通人,或许从来没真正找到过、一个稳定的成就感来源。因此她才在崩溃之时对男主半命令、半渴求“那你崇拜我吧”,希望从被仰视的爱情中获得满足。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百年孤独》中的这段话往往被用来戳破对生活的梦幻想象,认为持久的疲惫才是人生的真谛。
当下最常见的应对疲惫的方法,是摆烂、躺平。大家都在选择豁达,或假装豁达,用承认自己无能的方式去对抗无休无尽的竞争压力。
但我却很想鼓励那些和廉美贞一样,在意自己的平庸、为浑浑噩噩感到痛苦、试图在枯燥生活中寻求生存意义的人:不那么豁达也可以。
旋转的社会齿轮不在乎年轻人的人生价值、喜怒哀愁,不在乎格子间里的你是否能谋得一片容身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当顺从地不在乎,成为社会需要的机器人。
依旧在乎傍晚的黄昏,在乎自己的一切真实情绪,在乎自己是否特殊、是否能成为值得被爱的人。
这些未必是矫情,而是你代表自己的人生,对规训社会做出的小小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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