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极客公园 (ID:geekpark),作者:靖宇,题图来自:《硅谷》
《圣经·创世纪》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诺亚的后代准备在士拿平原建立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为了阻止他们这么做,让本来说一样语言的他们变得语言不通,结果不仅通天塔项目不能继续,人类也因为无法沟通,陷入到纷争和战乱之中。
从印刷术、电报、电话、电视再到互联网,几千年后的当下,不仅地域早已经不是障碍,即便是两位说不同语言的人,也可以使用谷歌翻译,在网上正常交流。但奇怪的是,早已被全球化和互联网塑造成“地球村村民”的人们,在社交平台上却越来越像巴别塔废墟中的先民,无法听懂对方的话语,争执不休。
社会心理学者乔纳森·海特 Jonathan Haidt,在《大西洋月刊》五月号的封面文章中,探讨了为什么本该促进交流的社交媒体平台,却像上帝的“灵犀一指”,让人们陷入到无止尽的争吵之中。
社交媒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
一个拇指和两个箭头
“为什么过去十年美国人的生活变得出奇地愚蠢?”
海特在《大西洋月刊》的文章以一个有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开头。
他认为,美国过去十年社会矛盾的激化、阶级鸿沟的扩大以及民主和共和两党及其拥众之间尖锐的对立状态,让“人们仿佛生活在巴别塔已经倒塌的废墟之中”,而社交媒体的崛起和壮大则是罪魁祸首。
社会学家认为,将民主国家统一的主要有三种力量:社交资本(高度可信的社交网络)、强力机构和共同叙事。而社交媒体成功地将三根支柱接连摧毁,最终造成了国民实际的“分裂状态”。
但社交媒体并非诞生就是坏种,2004 年出现的 Facebook,和它的“前辈”Myspace,乃至更早的电子邮件和互联网一样,确实凭借先进的技术,促进着人们的沟通交流。在当时,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晒自己的孩子和宠物,或者是自己创作的歌曲,陌生人也可以通过比特的传输互相结识。
转变发生在 2009 年,这一年,Facebook 推出了日后为各种竞争对手抄袭的“Like”点赞按钮,这个象征喜欢的大拇指,后来成为公司在硅谷园区门口的标志,直到去年公司更名为 Meta 才被换下。
竞争对手 Twitter 在同年推出了更有杀伤力的功能——转发(Retweet),Facebook 随后照猫画虎,推出相同的“分享”(Share)功能——点赞和分享在随后呼啸而至的移动互联网大潮中,成为每一个手机 App 的标配。
仅仅两个看似简单的新功能,就摧毁了上文中的第一根支柱,社交资本。在点赞和分享的加持下,社交网络用户关注的不再是亲戚和朋友的动态,而是精心打造的“人设”是否拿到了更多的社交反馈——用户使用社交网络的目的从沟通和交流,变成了打造个人品牌的表演。很显然,热衷于表演的人们不可能进行深度交流。
点赞和分享功能的加入,让平台更清楚哪些内容更容易获得用户的注意力,直接启发了之后所谓“千人千面”的定制化信息流的诞生。很遗憾的是,根据研究,引发情绪,尤其是针对不同群体之间的愤怒情绪的内容,最容易获得高转发。这也为接下来不同政党和群体之间的互相攻击埋下了伏笔。
为 Twitter 研发出“转推”按钮的工程师,事后曾经非常后悔,称该功能堪比“给了 4 岁孩子一把上膛的武器”。多少有些夸张,但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具有无限供给的飞镖袋更贴切一些。
并不是所有人拿到飞镖,都会像疯子一样丢向对方,只有那些真的疯子才会这么做,凑巧的是,社交媒体给了这些人机会。研究显示,就像暴力的电子游戏并不会让青少年变得暴力一样,社交媒体也并不会让所有用户变成喷子,但确实让一些本来就热衷于“喷人”的用户,更容易攻击更多的人了。
而什么群体最盛产“喷子”?根据美国“隐藏部落”(Hidden Tribes)的调研,处于政治光谱两端的极端保守和极端自由的两个群体,分别占美国人口不到 10 % 的人们,是社交媒体上最活跃的两个群体。
有意思的是,这两个群体同时也是美国人中“最白和最富有”的两个群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社交媒体的“飞镖混战”,其实是两个根本无法代表美国广泛群众的精英群体之间斗争。
作为“喷子”的最高级,两个群体不但最擅长互相攻击,同时精于攻击自己同一阵营的稳定的保守和中立伙伴,将后者的话语权夺走,或者将其激化成自己一样的激进“喷子”。
在这样的状态下,最容易获得好处的,其实是那些最擅长挑动人们情绪,并且热爱社交网络的人,“推特治国”的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利用的正是社交媒体将人群分裂之后所产生的越来越激化的矛盾状态,而“剑桥分析门”则用实际例子证明,如果使用得当,社交媒体可能比连续的线下演讲更有用。
大概没什么比两年前疫情的蔓延,更能看出美国人在社交媒体上的分裂。一方面保守派极力贬低病毒的威力,甚至搞出了“新冠疫苗是比尔·盖茨的阴谋”这样脑残的帖子,以至于被人嘲笑病毒可能最有效的搞死坚决不戴口罩的共和党人的疾病。另一方面,极力扩散疫情严重性的自由派人士,支持最严格的控疫政策,并不关心像是停课这样的措施,对儿童产生的心理影响。
社交媒体上四处横射的飞镖,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从大学、研究机构到行政机构的专家,开始担心成为标靶而采取“噤声”,即便很多时候他们掌握了足够的知识作出判断,也会害怕被网暴而不采取行动。
更有甚者,因为担心组织内的人们因为在社交媒体发表看法,而导致整个组织被网友迁怒,因此对员工和学生进行“内部审查”。而学界之所以能进步,靠的恰恰是直言不讳的争论,而社交媒体的“新行为准则”,让这种争鸣不再,以至于“整个国家陷入结构性愚蠢”。
海特在文中绝望地预测,“愚蠢的十年”并不是“一个阶段而已”。
马斯克的乡愁和幻觉
非常巧合的是,正当海特的文章刊发之时,特斯拉、SpaceX 的创始人、伊隆·马斯克在推特宣布,希望以接近 430 亿美元的价格收购 Twitter。此前,他刚刚被曝光成为推特的第一大股东,并且成功将“修改推文”功能的提议,用一个投票推文就搞定了。
相比于前总统,硅谷钢铁侠在推特上的段位和能力只强不弱,仅凭一些玩笑似的段子,就能让加密货币或者是特斯拉的股价飞升,以至于美国证监会屡次向马斯克发出警告。
不过,在社交媒体当网红是一回事,经营社交媒体平台则是完全不同的事。对于马斯克和推特的“绯闻”,前 Reddit 的 CEO,现在投身加密事业的黄易山(Yishan Wong)在推特上连续发了十几条推文,情真意切地劝诫马斯克不要搅进社交平台这趟浑水。
对于马斯克不该接手推特,黄易山给出的理由是,作为同样的“X 世代”(1965-1980 年出生)出生的人,马斯克和他在接触并开创事业的上世纪 90 年代,互联网还是新鲜事物,是新世界和新边疆。而那时候,人们追求的“言论自由”,无非是从宗教保守分子手里,把成人内容和暴力游戏的发布权抢过来而已。
而在 20 多年后的现在,互联网早已不是少数人的乐园,整个世界的人都已经在网络之中了。而网上的人们干的就是互相发起各式各样的“文化战争”,试图夺走对方的话语权。作为平台的社交媒体居中为难,因为压抑任何一方的言论,都会被看成是偏见和歧视。但更常见的是,“交战”的双方都指责平台搞歧视。
相比于海特,黄易山更悲观一些,他甚至认为从 Facebook 创建的 2004 年之后,网络环境就已经恶化。而马斯克敢于贸然接手推特,恰恰因为那时他开始踏踏实实搞电动车、搞火箭这些“实体产业”,而没有意识到社交媒体环境的变化。
最后,黄认为马斯克真的运营推特的话,“会非常痛苦”(in for a world of pain)。
对于旧日“PayPal黑帮”老战友的劝诫,马斯克在推特上回应:看了之后只有一个想法,推特真的老早就应该推出长推文的功能了。
某种意义上,黄的推文,可以看成是海特文章的现身说法,作为曾经执掌 Reddit 的最高管理者,黄在运营社交平台获得的“痛苦经验”,显然比海特更直接。
“你知道社交平台工程师想的是什么吗?他们只想推出新功能而已,他们绝对不想为任何用户的狗屁战争做仲裁!”黄在推文最后做出最后的“呐喊”。
但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其实正是社交平台背后的工程师写下的一行行代码和一个个新功能,某种程度上导致了黄所批判的网络环境恶化的出现。就像转发和点赞,社交媒体每一个经过 A/B 测试推出的新功能,都是一个能大幅提升数据的工程学奇迹,但同时也可能会最终变成一个个社会学灾难。
在当下,互联网巨头高管急需的可能不是“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而是一些基础的社会学理论和知识。
“这是一个混乱和失落的时代,但也正是反思、倾听和建设的时候。”海特在结尾如此写道。
参考文章
WHY THE PAST 10 YEARS OF AMERICAN LIFE HAVE BEEN UNIQUELY STUPID
Author:Jonathan Haidt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22/05/social-media-democracy-trust-babel/629369/?scrolla=5eb6d68b7fedc32c19ef33b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极客公园 (ID:geekpark),作者: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