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静,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则中科院无力续费后的停用通知,让知网的“吸血”式商业模式再度引发众怒。


出于好奇,“降噪NoNoise”在中国知网的搜索框敲下了主题词——知网,首屏出现两篇抨击文章,一篇是《中国知网与入编期刊及其作者关系十论——从赵德馨教授诉中国知网侵权案说起》,另一篇标题是《知网:违法,知否?欺客,改否?》。


看上去,知网还没有屏蔽批评声音的计划。


不过要想下载这两篇文章,得先付费。按照期刊论文的计价标准,每页0.5元,第一篇文章标价12元,已被下载862次,也就是说已为知网创收10344元。或许变现才是“大度”的底层支撑?


如果按照知网此前对论文稿酬的支付标准,作者本人收益不足千元,甚至可能就是一张几百元的知网会员卡敷衍了事,其余便汇聚成知网的利润池。


一方面靠极低的成本获取知识,另一方面又将知识数据库高价卖给高校和科研机构,比如中科院。作为科研界顶级机构之一,中科院每年订购费用要上千万元。


低成本、高毛利可以说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商业模式。在“降噪NoNoise”印象中,上一届如此“完美”的商业样本还是飞鹤奶粉和农夫山泉。有兴趣的可以看下这两家的财报。


不过同样擅长挣钱,为什么飞鹤和农夫山泉不挨骂?在研究了知网崛起历史及近13年的财报信息后,我只能说,因为知网开了个坏头。


营收15年番三倍


中国知网的公司主体是同方知网——同方股份孙公司,主要产品包括期刊数据库、博硕士论文数据库、学术不端查重系统等。


同方股份2008年上市,第一份财报数据显示,同方知网2006年营收2.74亿元,当年毛利率48.5%。此后14年间,同方知网的营收规模翻了三倍,到2020年达到11.68亿元。


数据来源:同方股份历年财报 制图:降噪NoNoise<br>
数据来源:同方股份历年财报 制图:降噪NoNoise


从2005年开始,同方知网的毛利率一直在比较高的水平,2011年一度达到72%。在这一年前后,知网推出增值服务——学术不端文献监测平台,即后来的“摇钱树”,不,查重系统。


或许是研发成本投入增加,2012年知网的毛利降到66.9%。这一时期,知网加快了涨价步伐,并引发来自高校的第一波抵抗。按照武汉理工大学的说法,知网2012年报价涨幅高达24.36%。


2012年12月,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忍无可忍,率先发公告称,“CNKI中国知网”数据库商家涨价过高,决定2013年开始停用。


知网2013年的报价涨幅,外界不得而知。不过从财报数据看,2013年知网毛利率又回到70%以上,达到71%。


在商业系统中,毛利率不仅是一家公司盈利能力的关键指标,也是这家公司在产业上下游话语权以及行业竞争地位的直观体现。而知网的毛利率,常年维持在50%-70%之间。


数据来源:同方股份财报 制图:降噪NoNoise<br>
数据来源:同方股份财报 制图:降噪NoNoise


这一数据就连对产业链拥有绝对话语权的苹果,也望尘莫及。2021年四季度,苹果综合毛利率43.8%,已经是10年来最高。


2016年,武汉理工大学和北京大学先后控诉知网,要与之“决裂”。前者的措辞是“续订价格涨价离谱”,后者则决定“不向商家过分的涨价行为轻易妥协”。武汉理工大学还给知网算了一笔账:数据库续订费的年平均涨幅18.98%。


最新揭竿而起的是中科院,相关公告中还透露一个信息,中科院一家单位,2021年付费就有上千万元。


根据教育部数据,2021年全国有高等学校3012所。而知网在学术不端查重系统的介绍中宣称,99%以上高校都是其付费用户,并傲娇地强调,“万方、维普、paperpass等价格便宜的论文检测系统无法与学术不端查重检测系统相媲美”。


这或许给了知网每年强硬涨价的底气。知网对涨价的解释是,收录文献、论文数量每年都在增加。


这一涨价逻辑让“降噪NoNoise”怀疑,知网是受了股神巴菲特的启发。据说巴菲特总结自己的成功学时,有一条是擅用“复利”,“人生就像滚雪球,重要的是要找到很湿的雪和很长的斜坡”。


看来知网是吃定了知识爆发的“复利”。2020年,同方知网归母净利润近2亿元。


但对于定价标准、增加文献数量与成本之间的关联,知网从未对外公布过。


知网的涨价模型,本来有望与字节跳动的算法、美团的佣金,并列互联网平台三大“不能说的秘密”。不过在加强平台治理的当下,美团的佣金模型也被要求“合理”,字节系的算法亦被要求透明。知网的涨价和定价,是否涉嫌利用“垄断地位”带来不公平交易,有待相关部门的实质性调查。


“吸血”闭环


垄断式经营其实并不少见。之所以说知网开了个坏头,一是涉嫌垄断的对象是知识产权,二是让知识文化传播变得高不可攀。


世界银行1998年提出“国家知识基础设施”的概念,次年知网前身诞生。在对外介绍中,知网CNKI工程是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的信息化建设项目。


知识数字化这件事,在欧美更多是由一个个出版集团去推动,比如荷兰出版巨头爱思唯尔,旗下出版包括《柳叶刀》在内的2500多种期刊。中国的学术期刊则是分散布局,难以靠一家出版集团整合所有数字出版资源,这便有了知网的施展空间。


知网模式的思路是,把全国期刊、论文数字化,统一至一个大平台之上。


《中国知网与入编期刊及其作者关系十论》中总结,知网模式要害就在于,确立知网作为专事学术期刊数字出版和传播的独立出版主体身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数据源,并将期刊及其作者屏蔽于数字出版和传播之外,同时将侵权风险通过协议转嫁给入编期刊,再以学术评价等衍生功能,将学术期刊及其作者牢牢锁定在廉价甚至无偿提供数据源的角色上,从而得以独享学术期刊数字出版和传播的利益。


这其中,以极低成本获取“数据源”,本身就是对知识产权的一种不尊重。比如起诉知网并胜诉的赵德馨教授,有100多篇论文被收录,未获一分钱收益,反过来,阅读自己的论文还要付费。赵教授由此获赔的70多万元,相当于知网本应当为知识版权支付但实际忽略的费用。


还有硕博士论文,媒体报道中,被收录作者可领取数百元现金+知网充值卡。但用户在知网下载一篇博士论文,此前费用是25元/本,去年调至9.5元/本。


我们看到,一篇来自华东师范大学、名为《有效教学研究》的博士论文,被下载46884次,即至少可以为知网带来44.5万元收入。


为什么没有更多人像赵教授那样维权?因为知网通过学术评价功能,把大家统统“锁定”。就像餐饮商家一边吐槽外卖平台的高抽成,一边又无法离开平台。因为食客都“黏”在平台上了。


对期刊、高校、作者来说,这一黏合剂就是知网的评价系统。期刊质量、作者论文质量、教师职称考核,标准都变成了知网上的论文引用、下载次数,以及上面的各种排行。“有的学校规定非常不合理,我写的文章发表在一个杂志上,我拿杂志送到这个学校里去,他都不承认,他要知网上有了( 才)承认。”赵教授曾说。


在赵教授一案中,作者本人虽然胜诉,知网也再没有把其文章“上架”。这是一种变相“惩戒”。在当下的学术评价机制之下,“查不到”比“查到被侵权”更为紧要。


很明显知网拿捏住了这一点。当爱思唯尔旗下的期刊图书馆订阅价格暴涨之时,加州大学、哈佛大学都采取抵制行动,提倡师生不向爱思唯尔投稿、不引用相关期刊文章,但国内高校,显然做不到。


不出意外的话,中科院文献情报中心的“起义”,同样会以和解收场,就像之前6家站出来“抗议”的高校一样。别无他法。



4月19日,中国知网已经在首页置顶双方最新“角力”情况,称“经过友好协商,调整知网数据库订购模式的工作正在有序推进中,由各院所选择订购内容,计划在近期完成组团工作、签署协议并启动2022年度服务。”


在引发广泛舆论讨论后,知网大概率作出一定的让步。只是今天有中科院,明天还会有社科院、人民大学、浙江大学……或许清华大学可以除外。公开资料中,清华是知网发起方之一。


在一个有失公正和透明的体系当中,分头谈判并不能从根源消除“隐患”。


“版权二霸”


在国内,与知网“声名”等量的当属视觉中国了。两者堪称“版权二霸”。


经纬中国创始管理合伙人张颖曾经吐槽视觉中国式“维权”。经纬中国旗下公号文章用了一张芯片照片,事先不知道属于视觉中国的版权。后者找上门后,前者第一时间删除文章,不过视觉中国的方案是“要么拿一万,要么签年框”。让张颖不解的是,原网站上相关照片只要50美元,视觉中国开口就要1万。


他还拆解了一番视觉中国的商业模式,“开发了一个系统,有组织地大范围搜索未授权疏忽使用他们图片的各种企业,然后漫天开价的要求巨额赔偿,通常一个小疏忽一张图片也不接受删除,直接索取几十万人民币的天价赔偿,要挟企业签年度合同。”


当然,张颖还是有维护法律尊严的觉悟。“侵权确实不应该,但这种漫天要价的商业模式更不应该,现在还变成了这家公司的核心商业模式,也是好笑了。”


不少企业和自媒体都遇到过相似的被维权经历,即使有些只是误用——比如从免费网站下载的图片。过于高昂的侵权成本,让不少“侵权方”苦不堪言。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视觉中国还把欧洲南方天文台的人类首张黑洞照片打上了自己的水印,强调如作为商业用途,可联系客户代表。


连人民网都忍不住下场评论:尊重著作权,不意味要“尊重”视觉中国的经营方式;吐槽视觉中国,也不能损害来之不易的保护知识产权的社会共识。


舆论一轮轮吐槽并不影响视觉中国赚得盆满钵满。2021年上半年,视觉中国净利润9656万元。2020年全年净利润1.4亿元。


站在商业视角,把搬运知识和版权当做一门生意,本身无可厚非。只是别忘了,市场经济的交易原则之一,还有个维护“公平”。


尤其知网,作为知识基础设施,从事的是知识传播,其崛起过程步步离不开高校、科研管理机构等体制内力量的支持,再继续“漫天要价”下去,真要把自己变成“反垄断”案件的潜在主角吗?


参考资料:《中国知网与入编期刊及其作者关系十论》,朱剑,《清华大学学报》2022.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