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马路天使,题图来源:电影《我不是药神》
这是一种每个人都熟知的普通气体。
它的化学式为H₂,常温常压下极易燃烧;它无色透明、无臭无味且难溶于水,是世界上已知的密度最小的气体。
它,就是氢气,其最广为人知的用途,是街边贩卖的五颜六色的氢气球。
最近,在医疗领域,一种吸氢疗法逐渐为人所知。
根据“氢医学”的说法,氢气号称“能治疗糖尿病、脂代谢紊乱、代谢综合征、肥胖、痛风、阿尔兹海默症和帕金森病等代谢疾病”,还能“帮助癌症康复、治疗失眠、鼻炎等多种疾病”。
对普通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医疗领域的新发现,貌似有点智商税。“3·15”期间,“打假人员”卧底吸氢体验馆,揭露氢气疗法的“骗局”,原因是某吸氢养生馆的广告存在虚假宣传的情况。
即便如此,氢气,却被一个特殊群体,用来治病。
他们是一群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重病患者、癌症患者,在被医生宣判“死期”之后,他们看上了这种无色无味的气体。
他们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焦灼后平静、平静后又焦灼。
“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82个癌症患者
“氢气真的能控癌?”
在广州一家公益健康工作室,寻求治疗方案的人们源源不断地赶来。
秘密就藏在一台白色的大小似电脑主机的机器里。工作人员把一瓶纯净水从入水口倒进去,透明的水舱在某种电解分离中不断冒着泡泡。机器不断运转,从纯净水里分解出约66.6%的氧气和33.3%的氢气。
机器产生的气体,通过一条呼吸管进入人们的呼吸道中,在肺泡里进入血液,开始了它人体健康卫士的征程。
在整个工作室,10台机器同时运转着,为10个前来吸氢的人提供充足定量的氢气。每个人通过微信扫码预约免费的吸氢保健,每次1.5小时,可以无限次预约。如果预约满的话,每天会有50人定时到这里吸氢。
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重症患者。
头发花白、和工作人员热络聊天的陈太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腹部。“卵巢癌,去年刚做过一次手术。”她对新周刊记者说。
最早来到工作室的包先勇,摸着左边的胸腔,告诉新周刊记者,2019年例行体检时,他被查出肺癌。经过两次手术,他失去了一半的肺,癌细胞仍有扩散的趋势。因为担心身体无法承受,他决定不再做激进治疗。
一个月前,一本叫做《氢气控癌》的书,为包先勇沉闷的抗癌日子,劈开一道缝隙。
基于对82个中晚期癌症病患的随访,这本书得出结论:每天吸氢气至少1.5小时、连续吸3个月及以上,中晚期癌症患者的“生活质量与体能可获改善,病情进展得以控制”。
在书的正文前面,有四位医学专家的述评,包括肝癌专家汤钊猷、内科血液学专家王振义、“中国肝胆外科之父”吴孟超以及呼吸病专家钟南山。
包先勇起初半信半疑:“为什么之前没听过这种疗法?”他花了几天时间,把这本25万字的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进入到“82个癌症患者的奇迹”带来的希望火光中。
在82例患者,身患肺癌、肝癌、妇科恶性肿瘤、胰腺癌、乳腺癌等十余种病症,且全都是III期和IV期患者。他们每天坚持吸氢超过1.5小时,坚持几个月后,每个人身上均发生了病情的逆转。
书中一位退休教师,卵巢癌III期、复发伴多发性转移,5年经历5次化疗,但肿瘤标记物一直没下降。2018年6月底,她停止了化疗,坚持吸氢一个月后,指标下降到了正常范围。
一个月前,包先勇在妻子的陪同下,从东北飞到了广州,来到了这个健康工作室。
为了加快进度,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会来工作室吸半个小时。
他对新周刊记者说,第五六天时,他感觉到了“不一样”,睡眠变好了。以前每天凌晨4点就会醒来,吸氢后,一觉可以睡七八个小时,“白天也有精神了”。
很难说这到底是包先勇的心理作用,还是氢气在他的身体里产生了某种“神奇的疗效”。
不过,“睡眠质量变好了”的确是大多数人吸氢之后的反馈。在网上分享生活经验的肺癌III期患者Rebecca说,自己吸氢一个多月后,夜里不再咳嗽。健康工作室志愿者对新周刊记者说,根据2019年以来患者的反馈,大部分人都有了一些健康改善。
但那些感觉氢气对自己不起作用的人,却被大家忽略。新周刊记者在现场了解到,吸氢治疗一段时间后,这些人不声不响、“黯然退出”健康工作室。
二、罪魁祸首?氧化应激反应
包先勇此行的目的,除了试试氢气疗法,还想去拜访《氢气控癌》这本书的作者徐克成。他也是患者口中“氢气控癌疗法的灵魂人物”。
这位81岁的老医生,至今活跃在公众视野。身为广州复大肿瘤医院的院长的他,有时在医院为癌症病人看诊,有时出席活动推广氢气控癌。
到达广州之后,包先勇见到了徐克成。徐老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色边框眼镜,“看起来很慈祥”。
一般情况下,自由基的清除是一种动态平衡的过程。但当游离的自由基太多,就会从别的氧原子上抢夺电子,被抢走电子的氧原子成了新的自由基,形成恶性循环,造成氧化应激反应。
氧化应激反应的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就是攻击细胞DNA,使它手忙脚乱以至于复制错误,最终演变成不受身体控制的癌细胞。而进一步地,癌细胞常常会利用这一反应“为非作歹”。
氢气疗法的关键,在于氢气的选择性抗氧化作用,即氢气能选择性地中和掉对机体有害的过量自由基,而不影响身体其他重要物质的运转过程。
目前,世界上关于氢气疗法被广泛提及的有2000篇论文。最早一篇论文诞生在1975年,美国学者 Dole 在《科学》中报道:连续14天吸入8个大气压的氢气,能明显降低小鼠皮肤癌肿瘤的大小。
日本医科大学太田成男教授2007年在《自然医学》上发表文章,证实“吸入氢气可以有效减轻大鼠的脑缺血再灌注损伤”。
2008年左右,氢气医学进入中国。第二军医大学海军医学系教授孙学军被氢气迷住了,从此开始了全世界氢气疗法研究的跟踪。2014年3月,在孙学军的组织下,氢分子生物医学专业委员会成立。
被氢气疗法迷住的,不只孙学军。
2011年,一家自动化器械企业的董事长林信涌,在日本核电站泄漏现场看见当地人用富氢水洗澡,据说能抗癌。他是一名癌症患者,对声称能抗癌的东西十分敏感;作为一名商人,氢气的抗氧化作用也让他看到了商机,他开始利用自己在自动化机械上的优势,制造氢氧雾化机。
从2018年5月开始,徐克成在自己开设的健康工作室里,放置了近20台氢氧雾化机,为患者免费提供吸氢服务。
吸入氢气到底安全吗?这是所有初接触氢气疗法的人最关切的疑问。
常识中,大量氢气暴露在空气中,是易燃易爆的。新周刊记者了解到,市面上大部分氢氧雾化机,声称“严格规避了氢气爆炸的危险”。那么吸氢呢?
业界认为,吸入氢气,不会对人体产生毒副作用。这一推论的主要依据,多多年来潜水医学中高压氢气对人体无明显毒副作用的观察,但截至目前,尚无系统的生物安全性评价研究报道。
只是,前来吸氢的患者,很少会质疑氢气的安全性。
目前,他们正在使用的这一款氢氧气雾机,已被列入国三类呼吸医疗设备名单,用于辅助需住院治疗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期的成人患者的症状改善(包括呼吸困难、咳嗽、咳痰)。在我国应对新冠肺炎的过程中,国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六、七、八版)》已经把氢氧吸入作为推荐治疗方法。
下午两点钟,在徐克成关爱健康工作室里,氢氧雾化机静悄悄地运行,来这里吸氢的人,聊汽油涨价、聊昨天睡得好不好、聊儿女的事情,唯独不聊吸氢的作用——那是只能留待心里忐忑琢磨的事情。
三、“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吸氢室里坐着,包先勇忙碌地操作着手机。疫情之前,他干了将近20年的旅游,走南闯北。
他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到处溜达,见证不同的人生。他身上有一种东北人的天生乐观,似乎肺癌手术只是切掉阑尾那么轻松。
他手术之后最大的变化,除了说话没有以前那么中气十足之外,也变得比以前更像存在主义大师,向别人说完自己的病情,还附带安慰:“生命的意义在于当下的健康和快乐。”
疫情后,旅游行业近乎停摆,包先勇的旅游团变得稀稀拉拉,不过,“闯实”的东北人不会“坐以待毙”,多年来积累的人脉、资源,让他顺其自然地拉群卖起了各地土特产。
他拿着手机说:“你看,边吸氢,我也能边工作。”
轻松闲聊——这也是整个健康工作室内充溢着的氛围,即便来这里的人80%都是癌症患者。
倒是陪同包先勇一道来广州的妻子,多少表现出了一些忧虑。
丈夫吸氢气的时候,她时不时过来送来保温杯,让他喝水。早年做旅游时夫妻俩聚少离多,她再也不能忍受这一点了。一开始,她有点难过于丈夫决定不再做第三次手术,后来她被说服了。与其再做手术受更大的罪,不如让丈夫舒服地活着。
吸氢,如今承载着她所有的祈求。
40岁的爱美女士Rebecca,2019年确诊小细胞肺癌。当她发现自己咳嗽的痰里带着血丝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大脑和骨骼。她一开始无法接受,自己从来不吸烟,生活方式很健康,怎么会得肺癌?
16年前,她移民到了澳大利亚,先后获得了英语口译、翻译的研究生学位,后来因为对医美感兴趣,便在澳洲张罗起自己的医美机构。她有一个贴心的丈夫、一对活泼的儿女,经营着热爱的事业,但意外就是这么到来了。
确诊后,她像大部分癌症患者一样,经历了穿刺、手术、化疗三部曲。CT引导下穿刺活检是诊断肺癌最常用的一种方法,医生把穿刺针从胸壁的肋骨间隙中刺进去,再穿过肺周围的膜取出一块组织。
化疗是所有癌症患者的酷刑。头发脱落、血液紊乱、皮肤干燥、内脏蜕皮,最明显的反应就是恶心呕吐。
吸氢,如今承载着她所有的祈求。
经过癌症三部曲后,她的癌细胞暂时被控制住了,她现在在家服用靶向药。
早在20世纪80年代,激进的化疗师们已经“绝望地发现”,很多药物会产生更大的毒性而没有带来痊愈。事实上,直到现在,除了把癌细胞用不同方式除掉,人类仍旧没有发明可以疗愈癌症的方法。
替人治疗了半辈子的癌症,本身也是癌症患者的徐克成,一直在反复修正自己、修正大众对癌症的错误认知。他认为不少癌症都有复发的可能,彻底消除肿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带癌也可以继续活下去”,关键是如何减少痛苦、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
如何与癌共存,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与癌共存”的概念。他认为,肿瘤其实是一种慢性病,带癌生存是完全可行的。
这也是世界范围内逐渐接受的观点。
2006年,世界卫生组织把原来作为“不治之症”的癌症,重新定义为“可以治疗、控制,甚至治愈的慢性病”。只要采取恰当治疗措施,包括饮食、锻炼、戒烟、有节奏的作息和良好的生活习惯,这些患者可以和健康人一样生活。
“氢气控癌”的提出,正是基于“与癌共存”的理念。
徐克成强调,吸氢并不能替代主要的癌症“治疗”,而是“康复”,即完成癌症主要治疗后,用吸氢来帮助恢复,减少化疗带来的副作用。
今年3月初,出院后的Rebecca通过一位氢氧机健康博主,跨国买到了一台氢氧机。她挂着呼吸管子,每天吸氢6小时,感觉呼吸舒畅了些,于是逐渐恢复喜爱的医美工作。
恢复工作、继续正常生活是“与癌共存”很重要的事情。
在确诊癌症后,徐克成走过了16年。如今,他各项指标正常,看上去和常人无异。
但新周刊记者了解到,在现实层面,氢气疗法,还没有到可以广泛临床应用的地步。其中最广泛的说法是,氢气疗法的绝大多数双盲试验,对象为动物实验模型,关于人的临床研究还是少数。
孙学军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目前,科研人员对于氢分子在体内具体作用的机制实际上并不清楚,“氢分子比较小,不好标记追踪,它的反应过程我们现在是没掌握的”。也就是说,目前认为氢气的选择性抗氧化作用(选择有害的自由基)是一种从结果倒推的假说。
而在《氢气控癌》这一书里的82个“吸氢控癌有效”的案例,背后也许有着几百个、上千个没有明显效果的案例。
氢气疗法真的到了可以推广的程度了吗?谁也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自从徐克成在2019年发布了《氢气控癌》一书后,便不断遭到“目的不纯”的质疑。有打假博主甚至写文章,猛烈抨击“氢气疗法”,他认为宣传“氢气控癌”的目的,“就是为了推销吸氢机(氢氧雾化机)”。
在徐克成和孙学军关于氢气的科普文章下,也经常有人问:“真的不是智商税吗?”
种种质疑,并不是选择氢气治疗的癌症患者和重病患者们目前最需要在意的。他们并非视而不见,正如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包先勇所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参考资料:
[1]《中国新闻周刊》:传说每天吸氢1.5小时,连续3个月就可以控癌?
[2]《生物探索》:Cell子刊:用自由基促使癌细胞死亡可避免氧化应激
[3]《南方周末》:徐克成:与癌作战,与癌共存 一名癌症医生的布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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