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钱或者不舍得花钱放弃了“鸡娃”的家长,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都要不断说服自己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甚至不由自主地希望别人“鸡娃”失败,进一步印证自己的精明和决断。
都说高考是人生最大的关卡,但我觉得中考的重要性显然是被低估的——多年来,杭州市区普通高中和中等职业学校的招生比例始终保持大体相当,也就是说,一半的初中毕业生在人生的第一次分流后就划向了中等职业学校,走职业教育道路,几乎再也没有机会进入全日制普通本科院校,更不用说是名牌大学了。
我的领导罗佳敏和她的儿子俊俊,就是在接到一个告知有一半学生要上职高的电话以后,人生路线完全改变。今年秋天,俊俊的小学同学就要上高中了,他却因为母亲一个一意孤行的决定,学历还停留在小学。
罗佳敏是我们单位的二把手,也曾是我心目中的励志女神:杭嘉湖平原不知名的小镇出身,靠上大学走出农村,考进我所在的杭州城区事业单位,工作非常拼,没到40岁就成为单位副主任。她很会保养也很会打扮,看得出来夫家家境优渥,任何时候见到她都神采奕奕,外表精致。
2019年春节前,单位工会组织迎新春茶话会,地点在满目苍翠的龙井茶园。大家坐在茶园里喝茶吃点心嗑瓜子拉家常,活动过半,罗主任主动坐到我们这桌,她神情有些忧虑,仿佛是有什么事想说又不想说,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说了:“袁大姐,你儿子准备考什么大学啊?”
袁大姐是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出纳,儿子正在杭州一所末流普高上高三。她儿子成绩不好,单位的人多少都知道,所以她也非常坦然,表示:也就上个高职吧,打算上个“订单班”,就是那种用人单位和高职院校有协议的,至少工作是没什么问题的。
罗佳敏显然对袁大姐的回答没什么兴趣,她一向是很周全的人,但是那天她连客套的“挺好挺好”都没说,转头就又问另一个部门的吴科长:“吴琳,你女儿是不是刚上高中啊?你们以前怎么没去上民办初中啊?”
吴科长正在嗑瓜子,冷不丁地被领导一问,微微有些尴尬:“啊,我女儿刚上了半年高一呢,中考快要了她半条小命,总算是上高中了。她从小读书就吃力,我跟她爸商量过,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读书么,总是靠自己的,也不是靠学校的,您说是吧。”
罗佳敏对这个回答似乎也不太满意。袁大姐和吴科长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往下说,罗佳敏就讲出了她的忧虑。
她儿子俊俊过了寒假,就是小学六年级最后一学期了,虽然读的是重点小学,但是成绩处于中游。马上就要面临小升初,她花了大价钱在外面辅导机构给他请了一对一全科家教,机构里还有专门所谓给规划学业的老师。前不久,她和机构的老师长谈了一次,她说自己对俊俊的期望是起码要能考上浙大,老师则直言希望渺茫。现在普通高中的升学率只有一半,按照现在她儿子的成绩,如果能摇号上一流的民办初中,还有希望能上个二线的重点高中,要是摇不上民办初中,上职高是大有可能——很多公办初中,上职高的比例都超过了70%。
在杭州,走中考序列的初中,分为公办和民办,相对来说,民办的教育资源比公办好,管理比公办严,但学费贵——公办初中有的学校只收书本费,民办分档次,一年学费基本都要几万块。要进民办学校,名义上是只能摇号进,跟摇车牌一样(当然,要有各种“关系”就再论)。摇号是自愿参加的,不少家长怕花钱,对自家孩子的学习没信心,就不参加摇号,直接上片区的公办初中。
吴科长家显然属于这一种,她听到这里,不由放下了手里的瓜子,脱口而出:“(上一流民办)初中上到大学,那得花多少钱啊……”感觉她咽下了后面半句——就凭我们单位的收入,能付得起吗?
不过罗佳敏毕竟是领导,吴科长话锋一转:“不过我女儿怎么能跟罗主任家的公子比呢,聪明的孩子当然要好好栽培,国内的教育选拔体系一点都不科学,孩子的天赋都被埋没了。”
这几句让罗佳敏很是受用,她非常赞同:“机构的老师也是这么说,说我儿子很聪明,就是不太适应国内的教学方法,说不定到了国外,潜力就带出来了。”
吴科长又拿起了瓜子,大家也恢复了言笑晏晏,只是我不经意看到,袁大姐和吴科长又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袁大姐和吴科长都是杭州本地人,也都是事业单位里典型的“老油条”,年轻时走门路进了单位后就开始“躺平”,从单位分派成立时就没挪过窝。她们看着罗佳敏毕业进单位一路做到了自己的领导,知道此人惹不起,但心里又看不上。所以,她们对罗主任儿子的事情,表面上奉承着,其实存着微妙的幸灾乐祸。
不过那时,我们当罗佳敏也就是说说而已,对杭州普通工薪家庭来说,初中就出国留学,无论是理念上还是经济上,都等于是天方夜谭。
春节后上班不久,一天午休的时候,我被罗佳敏叫到办公室。作为单位的小透明,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战战兢兢准备挨骂。没想到,她递过来一小盒酸奶:“小颖来了啊,坐啊。”
她先是问了下我最近的工作情况,夸我进单位这几年表现一直不错,说领导都看在眼里,她准备跟主要领导推荐我云云。绕完圈子,她递过来一沓密密麻麻的英文材料,说麻烦我没事的时候帮她看看,翻译成中文,也不用太精确,翻个大概意思就行,“外人说得天花乱坠,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领导要你帮着办私事,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我赶紧点头如捣蒜,说保证按时完成任务。罗佳敏在后面又跟上一句:“有些私人的事情我不想影响大家的工作,你明白的吧。”
这就是要我闭紧嘴巴的意思了。我白天在单位没敢把材料拿出来,晚上回家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英国留学语言培训和预科的介绍材料,结合她说的那句话,想必这是在考虑儿子去英国的事了——她显然是对中介的介绍半信半疑,怕被套路,所以自己也在做搜集和准备的工作。
我一边尽量准确地给她翻译纸面上信息,一边也上网搜索她儿子读的培训机构的资料。这家培训机构很有名,除了补课,留学也是拳头产品。我看了他们官网上的一些案例,讲的大多是在国内“唯分数论”下读得有些吃力、不够拔尖的孩子,中学阶段就出国,在欧美更宽松、更全面、更先进的教学体系下,创造力和更多潜能被激发,最后上了欧美名校的故事。这些故事写得有理有据,令人心动,说实话,作为普通家庭应试教育出来的我,看完都很羡慕。
越是成绩上上下下的学生,读书的时候就越苦,直到成年以后,我还经常梦见自己坐在中学的考场上抓耳挠腮,题目不会做,吓出一身冷汗。哪个孩子不想摆脱枯燥高压日复一日的学校,去外面更大的世界看看呢?
我把翻译材料交给罗佳敏后没几个星期,有一天早上一上班,袁大姐跨进办公室连包都没放下,就神秘地把吴科长拉进我们办公室,关上门,一脸兴奋地跟我们说:“哎你们知道吧,上次罗佳敏说要送儿子出国,我以为她随便说说的。没想到昨天晚上她在食堂跟我说,真要去了,现在去还得上一年什么语言,多耽误一年——你说她是不是魔怔了?”
我不动声色,假装也很惊讶:“真的呀?那她哪来这么多钱啊?光我们这儿的收入,肯定不行吧?”
袁大姐还背着包,就说开了:“哪是她老公啊,她老公估计赚得还没她多,还不是得靠她那特别难搞的公公婆婆。”她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别看罗佳敏在单位跟个老虎一样,她这半辈子,可没少吃她公婆的苦。有钱是有钱,但她也没花上,所以就变着花样想让公婆掏钱。”
吴科长平时总是没睡醒的样子,说到罗主任的事情,倒是精神奕奕了起来。
“我爸有个朋友,知道她公婆的,都退下来这么多年了,无非是退休工资多一点,要到英国去,我觉得也够呛,后面还有那么多年呢,万一……”她跟袁大姐挤挤眼,“人么总是要走的,你们说是吧……”
那个早晨,袁大姐始终没顾上把包放下,和吴科长一起,从罗佳敏大学毕业进单位开始说,一直说到她昨晚公布儿子要去英国的消息。原来,罗佳敏自己是杭大(后并入浙大)毕业的,对儿子的要求,是不能比自己差。她当年刚进单位,就经老领导牵线,认识了她老公。和她小镇姑娘的出身比,老公家庭背景确实不错,父母都在老牌垄断国企身居高位,但她老公是个妈宝男,性格懦弱不求上进,介绍给罗佳敏的时候已经年过三十,比罗佳敏大了整十岁。
讲到这里,吴科长拍拍我的手:“小颖你晓得吧,罗佳敏年轻时候就这样,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都要比别人强,自己是这样,现在她儿子的事情也这样。什么国内教育体系不适应啊,那是看在她是领导的份上我们安慰她的,她还真以为自己儿子被埋没了,其实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是读书这块料。”
袁大姐也点头:“小颖,我跟吴琳是看着俊俊长大的,小时候带到单位来,看着就不怎么聪明。要我说,上什么民办初中啊都是瞎花钱,出国更是瞎胡闹,考上清华北大的难道个个家里都有钱上民办?都是靠孩子自己读出来的,她不认命也没用。还不如我们这样,实实惠惠读个高职,将来工作也不愁。”
说完,她转向吴科长:“吴琳,你女儿考大学什么打算啊?”
吴科长说得轻轻巧巧:“我们是女孩子,到时候读个财务,本科考不上就大专也行,出来早点嫁人生孩子。读到博士还能怎么样啊,难道想当科学家啊?科学家最后也要生孩子的……”
2019年夏天,对罗主任和袁大姐来说应该都很难忘。
罗佳敏的儿子小学毕业,暑假举家到英国毕业旅行了一趟,开学后,先去英国读一年语言过渡,然后入学英国排名很靠前的一所初中,据说上牛津剑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大姐的儿子参加了国内高考,发挥平平,考上省内一所高职院校,选了酒店管理类的“订单班”,毕业后就去酒店做基层工作。
待到工会组织中秋茶话会,我们又来到了龙井茶园。罗佳敏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人的状态也不再是忧心忡忡。袁大姐的儿子说不上发挥失常,但人总是有些侥幸心理的,儿子没有超常发挥考上本科,她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看着大家围着罗佳敏半真心半恭维地夸她儿子前途一片光明,我听见她和吴科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不就是花钱了?”吴科长胆子小,对袁大姐摆出一个“嘘”的手势。
我一直记得那年龙井茶园的秋色。在那个时候,接受了各类网络信息和网络焦虑的我,自然觉得袁大姐和吴科长,代表的是中年女性的油腻和狭隘。可能是中介网上的案例做得太好,我以为罗佳敏的儿子最终是会曲线救国成功的。
然而生活就是那样瞬息万变。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的3个多月以后,习以为常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只道是寻常的很多事,都突然要翻盘重来。
2020年1月23号,武汉封城。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一切。刚开始是我们居家上班,学校停学。慢慢地,国内疫情逐渐被控制,国外则开始笼罩在病毒的阴霾之下。
到了2020年3月初,单位陆续通知恢复弹性坐班,集中办公的第一天,我刚进办公室,就听到吴科长嗑瓜子的声音:“谁能想到,年前还那么得意,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看电视上说,欧洲已经很厉害了,老外还不好管,整天在街上,乱糟糟的,她儿子这么小,这下看她怎么办……”
也有袁大姐的声音:“还是我们在杭州上学的好,虽说学校是一般般吧,但是这会儿安安全全在家待着,毕了业也分配工作,有啥不好……”
另外还多了一个人的声音,是罗佳敏的机要秘书小杨。罗佳敏没来上班,杨秘书自然也闲下来。罗佳敏平时对她要求很严格,杨秘书一直敢怒不敢言,乐得和袁大姐吴科长在办公室凑一起说领导的闲话。
“那时候她老公就不同意的,公公婆婆在家她估计不敢在家里吵,有段时间天天在办公室打电话跟她老公吵,按着计算器,算一年40万(学费)怎么出——你们说,她是不是这里搭牢了。”杨秘书嘻嘻哈哈地指指太阳穴。
吴科长显然对钱的事情非常有兴趣,她塞了一小把瓜子给杨秘书:“哎那你说说看,他们一年40万怎么拿得出来的?那时候上民办初中这点钱,我们算来算去都觉得不可能。”
杨秘书露出一种“你不懂”的表情:“吴琳我跟你讲,她家里的条件跟你也差不多,我听下来,一年40万,是公婆的退休工资都算上了,她这次是真正的破釜沉舟,你懂吧。”
到了3月中旬,罗佳敏因为强行飞往英国、差点被纪律处分的消息传遍了全单位。
“她硬要去英国接儿子,领导拦都拦不住。你们都懂的么,现在这个时候,肯定不给批的呀。领导都给她想办法了,叫她老公去嘛,她老公是企业的,总归好一点,她反正就是要去……”平时看不出来,杨秘书这么喜欢说领导的是非。
“她怎么敢叫她老公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罗佳敏在我们这里说一不二,在家里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的人……本来他们家就是都不同意送孩子去英国,她一意孤行非要去,现在出了这么个事情,那还不是所有的锅都她一个人背。”这个故意压低又难掩兴奋的声音,来自袁大姐。
接下去,她们俩又絮絮地说了不少话,声音很小,但是内容隐秘又劲爆,一边说一边笑,我也不忍再参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搜索新闻——原来英国不少学校在3月中旬提前开始放假,后面的课程也改为网课。袁大姐讲得刻薄些,但是实际情况恐怕只会更糟,海外留学生不仅要孤苦无依面对疫情,还要抵抗特殊情况下激化的种族歧视。
罗佳敏的儿子只有13岁,出国还不到半年,寄宿在英国家庭,此前没有任何独立生活的经验。罗佳敏的心急如焚,我感同身受。
有时候,我们下意识就会以为我们在社交网络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社交网络上,到处是北上广的高知家长们“鸡娃”不遗余力,仿佛拼尽一切众星拱月才是养娃的常态。罗佳敏有条件,给孩子更好的教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生活要复杂得多,中年人微妙而又酸楚的嫉妒心藏在重重掩映之下:因为没钱或者不舍得花钱放弃了“鸡娃”的家长,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都要不断说服自己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甚至不由自主地希望别人“鸡娃”失败,进一步印证自己的精明和决断。
很难说哪一种孩子更幸运。“鸡娃”这件事,好像怎么选都是两难。
中国有句古老的谚语,屋漏偏逢连夜雨。
到了5月,天气转暖,疫情缓解,罗佳敏结束了三天两头请假的日子——杨秘书带来了她最新的坏消息:罗主任正式请了长假,照顾从英国回来的儿子和突发小中风住院的婆婆。
“啧啧啧,惨是真的惨。她婆婆那个人,你们晓得吧,都小中风了,听说一个星期还赶走好几个看护嘞……我跟领导到医院去慰问,当着我们的面,也没给罗佳敏什么好脸色看……阴阳怪气,话里话外说儿媳妇毁了这个家,孙子都是她害成这样,病就是被她气出来的……就这样噢,她老公居然还在上班,家里一点也不管,搞得好像多大的领导一样,啧啧啧……”
“我就说,去英国就是瞎胡闹,现在湿手捏干面粉了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浪费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袁大姐语气格外得意。
我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那罗主任自己还好吧?”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明知故问,能好到哪儿去呢。
“小颖你还没男朋友吧,听我们的,不要跟他们外地人一样,就盯着人家家里条件好。有的人家是看着条件好,其实空心老官,再说有钱不给你用,还不是等于没有?等人家瘫在床上,还得你伺候……”杨秘书暧昧地跟吴科长、袁大姐交换一个“你们懂的”的表情。
三个人说完罗佳敏的事情,又絮絮说起自己的孩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袁大姐的儿子在高职才读了不到一年书,学校就预通知,如果疫情缓和,这一届学生就要开始去酒店实习。袁大姐有些舍不得,19岁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旺盛受不了拘束的年纪,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去了酒店实习,在袁大姐看来就是“做服务员”。她怕儿子受委屈,但要是不去实习,完不成“订单班”的实习计划,将来毕业了就不能“包分配”,正是两难。
吴科长的女儿转眼就要上高三了,只是一所普通高中,在学校成绩不上不下。她也想过给女儿请家教,可请家教的话,要长期才有效果,她算来算去,这笔钱相对于我们单位的工资,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她怕“女儿不是读书的料”,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怕这笔钱没花,最后落下埋怨和遗憾,也是两难。
杨秘书的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是个不爱学数学、很爱唱歌跳舞的漂亮小姑娘,成绩也是中等,她安慰两位大姐,说她刚进单位的时候,招聘的编外人员都是大专生,但是今年最近一批招进来的编外人员,已经都是研究生了。“现在研究生也很难找工作,未必比高职好得了多少”。
她说的也没错,我当初考上单位的编制,手握的只是省内一所普通大学的本科学位。短短几年时间过去,我要是现在再找工作,连劳务派遣人员的资格都没有。
2020年的夏天,罗佳敏的婆婆身体好转,她重新回到单位上班。她打扮依然精致,人更瘦了,眉目间却添了好些人到中年的疲惫。
从3月她几乎是赌上职业生涯飞赴英国去把儿子接回国开始算,此时俊俊已经在国内上了半年的预科在线教育。按照原计划,俊俊在英国读一年预科后入学英国的初中,本来就要比同级的孩子晚一年上中学,只不过中介机构的老师给罗佳敏算过,英系的硕士学位只要一年就可以获得,晚一年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全球疫情都在反复,预科又没有正规学位,如果不确定什么时候能重返英国正式上中学,上网课等于是浪费时间。
初中是我国的义务教育,这就意味着,如果俊俊就此放弃赴英留学,可以在2020年的9月入学本学区划片的公办初中,回归国内教育体系。
在我以为罗佳敏会放弃让儿子留学做稳妥的选择时,她又请了长假,这回让袁姐都有些同情她了。
经辅导机构的中介介绍,俊俊暂时搁置了赴英计划,也不在国内体系入学,转而到常州读一家所谓可以“无缝对接”英国教育体系的国际学校进行过渡,等疫情缓和,可以直接转学到这家中学的英国总部。
据说这家国际学校的英国总部赫赫有名,牛津、剑桥的录取率很高,课程与国际接轨,有大量的素质教育课程,比如戏剧、骑马、小语种、高尔夫什么的——当然,价格也与国际接轨,常州的这所分校每年的学费就是近15万人民币,光做四季校服的钱就要再加5000多。
我看到这个价格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从小到大,我爸妈为了我上学花的钱,加一起都没有15万。
罗佳敏在儿子留学这件事上执念越来越深。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国内外疫情形势的变化,她越来越被动,却越来越偏执,她把儿子送到常州国际学校后,回来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夸国际学校好,还劝其他同事也送孩子去读国际学校,比如杨秘书。
杨秘书来找袁大姐抱怨这件事的时候非常生气、情绪激动,一边大力扯开我们递给她消气的零食包装袋,一边就讲起来:“你说罗佳敏有意思吗,自己儿子现在弄成这样,她就不盼别人好。成绩拔尖的孩子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孩子不就是我女儿这样的中段生?你知道她讲什么啦,她说我们女孩子升到高年级,读书会更吃力的,万一滑到职高,好好的孩子就毁了,职高有一半人要上呢,不如早点做打算……”
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了袁大姐一眼,没想到袁大姐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被她笑得后背一凉。
2021年秋天,俊俊在常州国际学校升入初二,他的同学们在“双减”之下升入初三,课外补课都没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分流却还在。到了冬天,杭州的疫情又有几次有惊无险的反复,我们单位也随之忙了一阵。
元旦前,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罗佳敏的老公和儿子。
和保养得当的罗佳敏相比,她老公实在是不修边幅,秃头、啤酒肚、略微浮肿,黑色羽绒服下摆居然还露出一角咖啡色格子的家居服。他到我们单位来,叫嚣着说罗佳敏中了中介的邪,说不定还跟中介是一伙的,合伙起来害了他儿子,要单位做主,让她把钱吐出来,要跟她离婚。俊俊跟在爸爸身后,已经是个少年的模样,他不躲闪也不说话,戴着眼镜,看着这样的爸妈,摆出一脸青春期特有的故作无所谓。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常州的国际学校虽然名义上是那所英国学校的分校,在罗佳敏老公出面再三逼问下,中介被迫提早摊牌,承认国际学校的学分和年级在英国并不能被承认,转学一事只是为了让罗佳敏继续“投资”的权宜之计,如果俊俊还要去英国上中学,从2019年到现在的所有学习经历几乎都是白费劲,他的起点还是小学毕业。同样,因为这所国际学校和国内教育体系不能互认,俊俊要在国内上学,也要重新读初一——而他以前的同学都马上就要上高中了。
如果不想白白耽误这3年,只能接着听从中介的建议,在常州的国际学校升入高中,将来从国际学校申请英国的大学——而这已经远远偏离了罗佳敏当初的计划。在过去的近3年里,他们一家已经为了俊俊的“留学”花费了将近100万,换来的只有儿子的前途未卜和被气中风了的奶奶,罗佳敏的老公知道真相后,近乎崩溃,才来我们单位大闹,一口咬定中介是骗子,甚至臆想出了自己妻子和中介合伙欺骗他们一家的情节。
我的记忆,定格在那个疲惫的中年男子在走廊里破口大骂自己的老婆,面沉如水的青春期少年对着这样的父母一言不发,大家站在办公室门口指指点点,和罗佳敏“砰”的一声大力关上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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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2022年已经快到4月了。听说俊俊还留在常州那所国际学校,接下来也应该会继续留在那里读高中。我们私下暗戳戳地分析过,常州这家学校看起来很正规,从官网上看,历年申请成绩斐然。如果走国内的教育路线,苦哈哈地埋头读3年初中,参加中考几乎就要脱一层皮,再地狱般读3年高中,走上高考的独木桥,还大概率考不上985高校。这样一看,在国际学校读书不需要参加中考,大学是申请制,学校和中介机构都能提供文书服务,申请到名校的概率也挺高的,如果官网描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算上中学6年的学费、申请费用、大学后留学的费用,价格也是十分辣眼的。我们几个家里条件一般的下属,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还凑在一起认认真真给罗佳敏按计算器算过,算出了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连袁姐都忍不住透露出一丝羡慕,走这条路,除了贵,没别的毛病。
我忍俊不禁,心想,“贵,是我们自己的缺点吧……”但我到底是不敢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大笔钱,对哪个家庭来说都不是小数目,这条路的难,大部分都难在了罗佳敏身上。不知道罗佳敏为此会在家里怎样斡旋,为了儿子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从2019年初到现在,3年时间,有的孩子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有的孩子还没准备好就要走上社会,他们背后的家长,则在这段时间里从意气风发到迅速衰老。对于我,更多的是恐惧,我怕将来我的孩子也只是资质平平,而我也没有能力给TA最好的学习生活条件。我怕TA问我:妈妈,为什么我同学不用中考、不用高考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些嘲笑罗佳敏像祥林嫂一样执迷于出国还到处给人安利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平心而论,这件事轮到自己头上,我们未必能比罗佳敏做得更好。
我可以对孩子没有要求,但我很怕TA对这个世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