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中东媒体上,中国是热门话题,各路专家学者不仅喜欢撰文分析中国,还流行谈论别的话题时加入一点对中国历史的引证,显示作者知识渊博、视野开阔。可这就暴露了一个事实:中东的文化人谈到中国历史,极少有准确的时候。

纵观中东各国的主流媒体,能在那里登场的,无论是电视台记者、主持人、学者嘉宾,还是报人和专栏作家,都是当地的一流精英。然而他们集体拥有一套粗疏的“中国历史观”——与真实的中国历史简直没有一点儿关系——而且不分左派右派,也不分拥华派还是亲美派,大家在“中国史观”上非常一致。

在往昔,中东文化对于中国文明非常重视,其程度远远超过中国对中东的重视。波斯语、阿拉伯语文献中,“中国”以各种形态出现,呈现着时人对于中国的独特认知。不过到了近代,一如世界各地一样,中东人全面接受西方文化,放弃了对中国的原有记忆,采取了西方的“中国史观”。

西方文化中,有一个词汇,用于指称最高级别的封建统治者,英语中为emperor(为行文方便,本文涉及类似概念时一律用英语)。emperor统治的政治实体,则为empire。欧洲人在与中国接触的过程中,将中国封建时代的最高统治者尊为emperor,中国作为政治实体则是empire,由此,形成了chinese emperor 和 chinise empire 这一对固定概念。

中国方面则酌情把emperor翻译为“皇帝”,并且专门为empire创造了一个新词——“帝国”(或许是从现代日语引入?)。随之,chinese emperor 到了中文里翻译成中国皇帝,而 chinise empire 则翻成中华帝国。帝国,中国皇帝,中华帝国,不仅仅是三个词称,而且携带着新的观念。传统中国文化里既没有那三个叫法,也没有它们所携带的观念,对中国人来说,三者都是新事物。

中东的情况与中国不同,在近代,阿拉伯语和波斯语都直接引入了emperor、empire以及“帝制”、“帝国主义”等音译词,用阿拉伯字母拼写。随之,也引入了中国皇帝和中华帝国那一对概念,前者发音大致为“因巴拉图了·隋尼呀(中国的)”;后者为“因波拉图利亚特·隋尼呀”。

在西方文化人当中有一个明显的倾向,就是把中国的历史与政治传统简化成中国皇帝与中华帝国那一对概念。该倾向传入了中东,很多中东精英的脑海里,中国皇帝和中华帝国牢牢地扎根,构成了他们对中国历史的全部理解。

西方不仅发明了中华帝国这个概念,还建立了一套相应的史观,那套史观中有一个关键的错误,就是断定中国是一个自古没有变化、百毒不侵的硬核帝国。该套史观也流入中东,并且得到了强化,中东知识分子心目中普遍有一个“中华帝国”的幻象,大多数人盲目地相信,中国就是中华帝国,从古时候到现在始终形状完整,不增不减,原封不动,没有经受过破坏性的震荡。他们似乎根本想不到多花一点儿精力去了解中国历史上的王朝更迭与疆域变化。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号称中东的CNN,2021年1月26日,其阿拉伯语官网“政治”栏目发表了以旭烈兀帅军攻陷巴格达七百六十三周年为主题的报道,其中竟有如此的文字:“据(历史学家)哈希姆所说,成吉思汗带领他的军队去与东方的中华帝国交战,并且战胜了它。”

须说明的是,半岛有个纪录片频道,在同年3月2日也发表了对同一历史事件的报道,其中道是:“成吉思汗进军中国北方并占领了其大部分。”也不知是纪录片频道的编导们更专业一点,还是专业的历史学家看到1月26日的报道错得离谱,与半岛人交涉,该电视台的人才们才从此脑子里上了根弦儿。



《旭烈兀攻陷巴格达并终结阿巴斯哈里发王朝之日》一文截图



报道中“成吉思汗带领他的军队去与东方的中华帝国交战,并且战胜了它”一句。

沙特背景的英文大报《阿拉伯新闻报》有一档荐书栏目,2021年9月推荐《管子》英文全译本,第一句是:“(该书)归名于著名的中国国务部长(Chinese Minister of State)管仲(约公元前645年)……”管仲成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国国家级(state)部长了!此话的前提无疑是认为那时的中国是一个完整的state即邦国。在唯心主义的笼罩下,对中华帝国的盲信是如此顽固,以致中东知识分子无法把春秋战国、宋金对峙等历史事实引入他们的思维。



《阿拉伯新闻报》推荐《管子》一文的截图

中东人脑海里的那个中华帝国,历史还特别长。阿联酋阿语报纸《海湾报》拥华立场明显,在2008年和2009年曾经发表一位阿拉伯作家的长篇游记《在龙的环轨里周游》。那位未具名的作者热爱中国到了痴迷的地步,在华期间的一切见闻都让他赞叹,他认为,在长城面前,金字塔和空中花园都如同“玩偶”。

必须注意的是,该作者成长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反帝反殖运动中,四十多年后终于到达北京,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长久伫立,心头涌过“丝绸之路、鸦片战争、长征、不结盟运动及其中国领导人周恩来(与纳赛尔、尼赫鲁和铁托一道)”。这样一位作者,却充满敬畏地相信,中国有着“承袭了四千年的帝国制度的建制”——原文确实用了imbiraturi即“帝国的”一词。



《在龙的环轨里周游》一文截图



该文中“以及承袭了四千年的帝国制度的建制”一句。

无独有偶,2021年6月,阿联酋英语报纸《海湾时报》上,一位英国作者的文章《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我们还是整些新的二元概念吧》一起手就是:

公元前一千年间,对任何生活在古老中国的周帝国(Zhou empire)的人来说,世界都是简单的:他们是在“中国”,即“中央王国”,而外面的一切都是野蛮的(barbaric)。

周,周帝国……



《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我们还是整些新的二元概念吧》一文截图

上述两篇文章让我们看到,以为中华帝国存在了三四千年之久,是西方知识分子和中东知识分子一致抱有的错觉。实际上,该“史观”的发明权在西方人手中,中东人只是接受者。

此般立论的依据,是把“天子”一称与emperor对等。亚伯拉罕三教笃信绝对神意,因此对天子、天命两个概念特别敏感,也很崇拜。在《论中国》中,基辛格告诉英语读者:“(中国)皇帝(注意,原文在词汇开头用了大写的E,为Emperor)的第二重的、形而上的角色,是天子(Son of Heaven),天堂(Heaven)、大地(Earth)与人伦(humanity)的象征中介。”由此形成了简单的等式,既然周天子是emperor/皇帝,那么周朝就是empire/帝国。

至于说“承袭了四千年的帝国制度的建制”,那是上推到夏朝了,想来,理由也在于,据后世文献,夏朝已然有“天子”的词称与概念,也有了“帝”的尊号。先把天子与帝等同emperor,然后就断定那时的中国就是empire,那时的政治制度就是帝国制度。按说知识分子根本不该犯的、最幼稚的逻辑错误,居然就这样建立起来了,并且没有人质疑。

然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基辛格竟然将“黄帝”理解成emperor,进而将黄帝所建立的“国度(realm)”解释成empire。他在《论中国》第一章第一节“中国的独特性”一开篇,就把黄帝翻译成起首字母大写的“Yellow Emperor”,通告天下:

当黄皇帝出现在神话中的时候,中国文明陷入了混乱中。竞争的王子(prince)们互相争斗并侵扰人民……这位新的英雄征集了一支部队,让国度恢复平静,因此而被尊奉为皇帝(emperor)。

在历史中,这位黄皇帝被视为立国的英雄,可是,在那立国的神话中,他不是创建了,而是重新建立了,一个帝国(empire)。

硬说黄帝时代的中国已经形成了帝国,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不能成立。帝国——empire的概念与理论虽然一直充满歧义,使用也一片混乱,但它好歹有个起点,因此有个参照物,那就是罗马帝国啊!宣扬黄帝战蚩尤时的中国竟然形成了类似屋大维时代的社会形态,根本就违反常识嘛。

基辛格不是普通人。他是影响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世界格局的大政治家,更是在欧洲政治学领域建树突出的哈佛大学教授。他怎么能犯望文生义的错误,看到黄帝的“帝”,就理解成emperor,再进一步把黄帝时的中原理解成“帝国”,着实让人匪夷所思。据相关注释,这位哈佛教授是由1894年英国学者赫伯特· J. 艾伦关于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的介绍文章,而得出的结论。这显示十九世纪欧洲汉学就建立了那般荒谬的“史观”,基辛格临阵磨枪,沿用了下来。

中东媒体上,阿拉伯学者相信中国有“四千年帝国制度”,英国学者则认定“周帝国”,都表明,一百多年过去,误会不但没有得到纠正,反而流传广泛,在世上无数文化人心目中坚不可摧。

如此荒谬的误会产生了意外的结果,“中国皇帝”和“中华帝国”变得特别神奇,让人由不得的景仰之情如江河之水滔滔汹涌。

就算放过什么“黄皇帝”,从天子一词出现算起,那么夏商周在时间上相当于古埃及文明的中后期。如此掐指一算,则天子的尊号出现非常之早,仅仅晚于法老的尊号,而且一度与法老同时遥相并存。可是,法老连同其王国早就消失在时光里了,中国的皇帝与帝国却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听起来是不是很惊人?

要理解当今很多人对中国皇帝与中华帝国的感受,还要结合“全球化图景”。须知,人类史上,出现了若干所谓“大帝国”,那些大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都被视为皇帝即emperor级别的君王,他们的称号也与皇帝同级。那些至高君主的称号大致包括古波斯的万王之王,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恺撒及俄国的沙皇,中国皇帝,大汗,哈里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印度的莫卧儿皇帝,等等。

结果,其他够得上同级别的至尊君主称号都比中国天子出现得晚,却又比中国天子夭寿。更重要的是,伴随着那些尊号的政治实体也都早就分崩离析,但在世人心目中,中国皇帝虽然不复存在,中华帝国的遗产却留存下来,成了历史上所有大帝国的唯一例外。

这,就是世界上很多人,特别是有文化的群体,对中国的基本印象。到了当代,世界各国领导人对我国领导人格外尊敬,无论是来访还是接访,往往喜气洋洋、满面生辉,“历史原因”也在其中起着作用。



英国王室最高级别的黄金马车。中国领导人访英时,英方特意派出此车迎接。后来特朗普访英前特意表示也一定要乘该驾车前往白金汉宫,英国人却很不乐意给他那个待遇。(资料图)

另外,按照西欧的封建制,皇帝之下,各国有国王、公爵以及逐级的贵族,王与皇帝在等级上断然不可同日而语。同样,中东地区的苏丹、埃米尔也在地位上远低于皇帝。

《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中就提到有趣的细节:德国的威廉二世拥有“皇帝”的称号,在他登基初期,曾经不满舅舅、英国的爱德华七世对他的皇帝身份不够尊敬,结果惹得外祖母维多利亚女王也生气了。后者说:“假装私下对待他和在公共场合一样尊称‘皇帝陛下’简直是痴人说梦。”(中译本123页)

更有趣的是,英国一度是日不落帝国,但在欧洲封建制度里的真实“位分”却是王国或联合王国,1872年,维多利亚女王加冕为“印度女皇”,英国统治者才一度拥有了“皇帝”的地位和称号,该国王室一度成为“皇室”,不过,印度独立,那一身份也随之取消了。

我们中国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英国女王不直接称帝,非要“继承”莫卧儿皇帝的皇位呢?为什么要绕那么远一道大弯儿才把皇冠戴到头上呢?直接在伦敦搞个加冕仪式,宣布自己是皇帝,不就完了吗?多简单的事儿。——必须说,欧洲人的封建观,我们其实是全然陌生的。

而在欧洲人那里,他们按照自家的封建制传统,把中国皇帝想象成了类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里发或者白金汉公爵一样的头衔,是世袭制,每代只有一个,一代代继承。在如此的想象中,当然不容许什么五代十国乱入,必须从历史印象中打出去。

新中国建立以来,我们中国人民接受了全新的思想教育,包括反封建、崇尚自由平等、坚信进步与发展,根本不清楚那些陈腐的封建观念。在我们这里,如今,什么皇帝和王,皇室和王室,根本没区别,大家习惯把各国王室都尊称为皇室,如泰国皇室、瑞典皇室之类,基本没人意识到,在全世界的精神保皇派心里,“皇帝陛下”(His Imperial Majesty)与“国王陛下”(His Royal Majesty)天差地别,关乎大礼。

但中国以外的情况却不一样,像中东,就很容易地接受了欧洲的封建观念,再融入自家的封建观念。2007年,有人试图在阿布扎比拍卖一颗巨大的天然珍珠,不肯透露姓名的卖家给那颗珍珠编造了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海湾时报》报道的故事版本是,那颗八百年的珍珠有着“一长系列杰出的拥有者,包括中国的皇帝们,波斯的国王(king)们”,其中一位是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汗,他把珍珠赏赐给了马可波罗。

故事特别可笑,但内里的信息量很大,反映了当代阿拉伯世界的“历史观”。其中就包括,中国有皇帝,但波斯只有国王(可是历史上的中东人并非如此看,是把中国统治者也看做是国王)。

正因为我们今天的中国人朝气蓬勃,心态健康向上,眼光望着前方,就很难想到,如今的世界上,那些陈腐的封建观念还在流行,早该过时的封建观,如今就是在很多人的意识里执着不去。所以国际上的诸般微妙现象,我们难以察觉,察觉了也光觉得奇怪。

比如莫名其妙又让人反感的是,西方人对慈禧太后竟有种特别的情结,更有甚者,当有人把她与维多利亚女皇并提的时候,很多西方人往往情不自禁地对前者更加尊敬,原因就在于,在西方人看来,慈禧是empress dowager,即女皇级别的统治者,而她所属于的君主体系从古埃及法老时代那么遥远的时光一路延续下来,福祚绵长,传承有序,谱系清晰,中间从来不曾中断过,没有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所以她尊贵无比,真正称得上正门正宗;维多利亚只是个女王,虽然加冕为印度女皇,也成了女皇,但从正统性来说与前者没法比。



电视剧《八十天环游世界》极力夸张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的威严,让两位英国绅士(男主人公与同行侦探)同印度公主一到御前便主动双膝下跪,并跪着完成了整场戏。(资料图)

对此,中国人的反应只会是:“你可拉倒吧,大清已经亡了。”然而,在世界上的精神保皇派那里,那种对中华帝国的眷眷之情竟是自发又绵长的,而且如此的心理也传染到中东。

2021年10月,沙特阿语报《中东报》上,一位黎巴嫩记者作家在专栏文章《数字的国家》中提及到鸦片战争,如此写道:“皇帝给维多利亚女王写信,要求她停止向他的国家倾泻毒品。”文中不说“清朝皇帝”、“中国皇帝”,直接上“皇帝”,而对方是带了名字的女王,以此打造前者的地位优势,暗示二者在封建等级中的差距。

上述现象能在西方和中东同时流行,除了封建观念之外,还有心理因素在起作用。日不落帝国曾经傲慢不可一世,但二战后便风光不再,于是世人便有股墙倒众人推的心态,如此的动机驱使各路人马不约而同,故意抬高清朝,用以证明英国没啥了不起,就算英国最强势的时候,也一直都有另外一个大帝国比英国更高级。

中东知识分子对于中国历史的误会,其实是连环错,一个错误套着一个错误,互相衔接,形成一道从头错到尾的链条,错得还挺完整。本文涉及的只是那错误链条的头几个环节。导致他们沉迷幻觉的原因则很复杂,包括传统观念的侵蚀,也包括心理与情感的需要,这有待中国学界进行仔细的观察与分析。但,严重的现实结果就是,历史认识的昏乱导致他们对今天的中国发生彻底的误判。对此,中国各方面都该重视起来,并有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