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霍姆斯和他的女儿(图左)和儿子(图右)。

摩根·霍姆斯(Morgan Holmes)和杰拉尔德·布里瓦德三世(Gerald Brevard III)在华盛顿特区一家动物救助站后面的一条高速公路绿化带上相遇时,他们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轨迹已经交叉了好几次,在之前的几年间,这两个人都在首都及其郊区的法院、监狱和精神病院之间来来往往。

他们曾在同一家市立精神病院待过一段时间,有时也会在同一个社区过夜:布里瓦德住在一家单身汉收容所,霍姆斯则住在路边的一个帐篷里。

尽管如此,他们是带着不同的经历来到这个地方的。54岁的霍姆斯年轻时很受欢迎,前途无量,在反复尝试但始终无法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后,他为自己的状况感到羞愧,最终主动离开了家人。30岁的布里瓦德常常幻想着有人在暗算他,他的整个成年生活都是在刑事司法系统中进进出出。

在纽约市,阿卜杜拉耶·古里巴利(Abdoulaye Coulibaly)走上了另一条街道。他出生在西非国家冈比亚,大约20年前来到纽约,靠卖山寨钱包和在唐人街的人行道上将顾客引向街头小贩糊口,后来他也患上了精神疾病,无家可归。

检察官说,3月9日,布里瓦德开枪打伤另外两名流浪汉后,走近霍姆斯的帐篷,开枪并刺伤了他,然后放火烧了帐篷。



霍姆斯在华盛顿纽约大道东北方向被杀。


三天后,布里瓦德出现在曼哈顿,显然仍在寻找目标。警方说,在开枪击中一名男子手臂90分钟后,他偶然发现古里巴利正在一家已经打烊的美术用品商店门口睡觉。他连开数枪,古里巴利身亡。三天后,布里瓦德在华盛顿被捕,并被控谋杀。

这两起流血事件发生之际,这两座城市正在努力应对无家可归和精神疾病治疗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危机,同时面临着不断上升的枪支暴力。但是每一场危机,都是由个人的悲剧和默默承受多年焦虑和痛苦的家庭构成的。

“事情一下子改变了”

20世纪80年代,作为费城的一名青少年,霍姆斯小有名气:优等生、篮球明星、天才音乐家、电视舞蹈节目Dancin' on Air的常客。他的母亲、74岁的退休实验室技术员芭芭拉·霍姆斯(Barbara Holmes)说,他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来信,有喜欢他跳舞的人寄来的,也有热心的大学招生办公室寄来的。

为了支付大学学费,他应征入伍;芭芭拉·霍姆斯对此很抵触——他是她唯一的孩子——但他的未来仍然充满着一切可能。



54岁的阿曼达·德莫切特(Amanda Demouchet)说,在佐治亚州乡村斯图尔特堡单调的军营里,“他是那么充满活力”,当时她自己也是一名年轻的士兵。他们坠入爱河,在1989年驻扎在德国时两人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基萨(Kisa)。

一年后,当他们回到费城时,20岁出头的霍姆斯开始举止怪异。

“事情一下子改变了——虽然当时我也说不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德莫切特说。过了几年她才得知他有精神疾病。

德莫切特怀着一个儿子,带着基萨回到了她在南路易斯安那州的家乡。霍姆斯曾追到了她的老家,但最终决定放弃。后来她听说他搬去了加州。

芭芭拉·霍姆斯试图与儿子保持联系,但她说,在那个时候,“精神分裂症真的开始严重影响了他”,他会沉默几个月,到了母亲节时寄来一封长信或者从付费电话打个电话,然后再次消失。



在费城的家中,芭芭拉·霍姆斯拿着一张自己与已故儿子摩根·霍姆斯和他的孩子基萨和乔丹的合影。

在多年的沉默之后,有一天,霍姆斯从洛杉矶的一家精神病院给他的母亲打电话。医院最终把他送进了一个集体住宅,很快他的情况就比前几年好多了。他进入了一所社区大学,并把他的院长嘉许名单证书寄给了他的母亲。2002年,他获得了计算机科学的副学士学位,告诉母亲他想回家。

在费城,霍姆斯断断续续地服药。有些晚上,母亲下班回家,发现前门开着,房子里空无一人。有一次她开车时发现他在高速公路上走着。还有一次,一名警察发现他独自站在公园里哭泣。

当他一次又一次走失后,她只能把他送进附近的一个集体住宅。他的病情再次好转,周末能出门陪陪母亲和两个已经十几岁的子女。

然后,他不声不响地又离开了。母亲有好几年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

“看到外面下雪时,我会想,我的孩子在雪地里吗?他冷不冷?他是不是睡在哪个桥下?他知道外头很冷吗?”她说。

大约五年前,基萨和未婚夫雇佣了一名私家侦探来寻找她父亲的下落。他们在巴尔的摩郊外的州立精神病院找到了他;他告诉那里的人,他没有家人。

但霍姆斯的情况还不错,他最终搬到了一套私人公寓。他坚持服药,但药物的副作用让他的手剧烈颤抖。他试着和基萨的小儿子玩接球,儿子问他外公为什么好像在跟空气打架。

“我能看得出来,他有种羞耻感,”基萨说。霍姆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年轻人,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极度脆弱。她说,他总是离开亲人,因为“他不想让他的孩子和家人看到他走下坡路。”

2017年的一天,再次怀孕的基萨计划去父亲家,给他看外孙女的超声波照片。结果发现他又一次离开了。

他接下来的四年出现在华府法院的记录中:从便利店偷窃、殴打行人、进教堂弹钢琴,然后殴打阻止他弹琴的人。

这些年来,他在费城甚至华府的家人一直都不知道,他究竟身在何方。

毒品和一连串的犯罪


布里瓦德出生在德国,当时他的父亲小杰拉尔德·布里瓦德在德国驻扎。在美国,他十几岁时就开始吸毒。

布里瓦德的父亲在儿子被捕后的一次采访中说:“我们住在华府东南部,这座城市被高犯罪率破坏得伤痕累累,他开始陷入麻烦,我不想让他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他们搬到了马里兰州郊区,但无济于事。“他在那里吸毒比在华盛顿还多”。

布里瓦德的精神健康状况恶化。“他的精神再也没有正常过,”他父亲说。虽然他成为了一名电工学徒,但始终没有正经工作,麻烦不断。

他在马里兰、弗吉尼亚和华府受到了一系列指控:破坏财产、持械抢劫、性侵犯、信用卡盗窃。



警方认为杰拉德·布里瓦德三世杀害了两名流浪汉。


有时他住在华府的姑奶奶家。有时他住在街上。“他换新手机就跟人们换袜子一样勤,”他父亲说。

2019年,布里瓦德面临攻击指控,被判没有接受审判的行为能力,被送往精神科中心圣伊丽莎白医院接受治疗,霍姆斯也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他在一周后出院,尽管他的父亲向院方请求让他接受更长时间的治疗。

布里瓦德的父亲说,他后来试图让儿子住进另一家诊所——华盛顿医院中心,但被告知“他是成年人,不可以强制让他住院。”

他补充说,“他自己也不想住院,但他精神不正常。”

布里瓦德最近一次出狱是在去年7月,当时他即将满30岁。不久之后,他在City Winery DC找到了一份工作,这是一家高档餐厅兼音乐会场地,就在他住的纽约大道单身汉紧急庇护所后面的街区。

另一个庇护所的居民,50岁的安东尼认识布里瓦德。安东尼说,这个月的一个晚上,他和一个朋友在离霍姆斯的帐篷两个街区远的庇护所后面的巷子里喝酒时,看见一个长得像布里瓦德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两次蒙着脸走了进来。“我当时就想,‘他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安东尼说。

后来,他听到了枪声。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霍姆斯烧焦的尸体。检察官说,两天后,布里瓦德前往纽约。

“他死的地方——那是他的家”

在曼哈顿下城一个露天市场上,唐人街与苏豪区融合在一起,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游客和卖手袋手表的小贩,这里是古里巴利的家。



古里巴利大部分时间都在唐人街这一带度过。


近二十年来,他一直固定站在运河街和拉斐特街的拐角处,将顾客引向街头小贩,如果顾客最终买了东西,他可以拿提成。他身材高大,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举止温和,很少谈论自己的生活。

在该地区一家咖啡店工作的桑巴·巴(Samba Ba)说:“谁都喜欢这个伙计。”



古里巴利从冈比亚来到纽约。


古里巴利大约50岁,他的家人不确定他的年龄,他的表弟巴卡里·卡马拉(Bakary Camara)说,他在20多岁或30出头的时候从冈比亚来到纽约。他的母亲和继父住在布朗克斯区,但是古里巴利拒绝和他们或其他亲戚一起住——这在一个亲属关系就是一切的社区里很不寻常。

“从他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真正地加入这个家庭,”卡马拉说,古里巴利跟几个来自塞内加尔的小贩合租一套公寓,他去市中心为他们工作。

卡马拉表示,大约五年前,古里巴利两个已经搬到俄亥俄州的弟弟专程来到纽约,试图说服他搬去跟他们住。他拒绝了。

不过,古里巴利曾对街上的朋友说,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他说,他想念冈比亚,但不能回去,因为他没有证件。

古里巴利的朋友说,几年前,他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他失去了理智,整个人疯疯颠颠,”穆莫尼·卡拉姆迪尔(Moumouni Karamdirr)说;穆莫尼也是一名无家可归者。

古里巴利停止了工作,但他从未离开过唐人街的那个角落。“他去世的地方——那是他的家,”桑巴·巴说。“他在这个国家人生地不熟,就只知道那一个角落。”

在没有住处也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古里巴利也没有寻求帮助。老朋友们给他钱、饭、咖啡或一件暖和的外套。通常他都不要。

就在3月12日太阳升起之前,50岁的流浪汉阿布蒂·坎波斯(Abed Campos)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噪音,他睡在离古里巴利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他没理会,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坎波斯发现古里巴利一动不动——他通常早上9点起床。

上午11点出头,开始下雪了。下午2点,坎波斯跟古里巴利说话,没有回应。“我说,‘啊,他累了。’我想,那就让他再睡两个小时吧。到了四点半,我不得不稍微摸了他一下。”

古里巴利的身体僵硬。



坎波斯和古里巴利住在同一个街区。上个星期六,他发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卡马拉说,在古里巴利被杀一周多后,家人仍然无法认领他的尸体,因为他们无法向警方提供他的出生日期证明。

古里巴利家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的样子是在约摸一年半以前。

卡马拉说,当时他的母亲从俄亥俄州进城探亲。像往常一样,她在运河街停下来,去了一个冈比亚人开的商店,这个人带她去看她的儿子。

跟霍姆斯的母亲一样,古里巴利的母亲恳求他回家。

“她告诉他,希望他和她一起回去,”卡马拉说。“他说不,他现在过得很好。于是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