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重新想象 Lab(ID:rei-lab),作者、摄影:Shooca
本文的前篇《你有权保持无聊》已经发表数月,获得了比以往更多和强烈的回应。在录制基于那篇文章合作的播客之前,和推荐《倦怠社会》给我的始作俑者 Sainho 讨论录制大纲时,他还感慨我的文章写早了一些:
去年 9 月 7 日双减政策再次升级至“将校外培训机构注册为非营利性组织”,而在 2021 年的最后三个月里,取消 996 / 大小周俨然成为各互联网大厂小厂唯恐落下节奏的新政治正确,颇有此一时彼一时之感。随后,未成年人(甚至还有成年人)的游戏时间也被限制了,版号重启遥遥无期……
而在当下(2022 年 3 月中)俄乌战争已经近一月、全国疫情新一波蔓延的背景下,回过头来看,这些闪过的图景也仅是更大变革的截面,无所谓早晚。而再次思考“无聊”这件事,也可能是个很耐人寻味的节点——当我们把视线放得更远些,2022 年的进度条已倏然划过 1/4,这是疫情偷走我们的第三年。
在后疫情时代的大图景下,政策会扮演影响个体生活的什么角色;而政策的制定者、执行者以及被传导的路径依然是由一个个活的“人”组成,他们也很难不被疫情所带来的生命安全、生理不适、心理压力等因素所塑造。在更大的更本质和直接的威胁面前,所谓的政策,更多地也是对现状的被动回应。也可以说,在这样的时空里,所有来自不同世界的个体们又在某种意义上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之前我们聊到过,所谓的“无聊状态”,可以是功绩社会里疲惫的人们的潜在需求和得到释放的方向;工作作为现代社会的典型生活图景,去年在国内引发的一波关于青年人“躺平”议论未息,而“远程工作”/“辞职潮”同时成为欧美国家就业趋势进化方向和对就业路径彻底反思和否定的新思潮(在国内也部分体现为一种被命名为“灵活就业”的广泛存在,但无法等同)。此续篇,是对上文中未详谈及方面的填充和补全。
无聊不是请客吃饭
我偶尔会想起曾在机场的 VIP 休息室看到的一个场景(彼时的世界,飞行还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免费的水果、甜点、各国美食应有尽有,然而真正有权使用这个休息室的人们(往往是头等舱至少是商务舱乘客),往往对此无动于衷,他们既不为这些在他们生活里司空见惯的饮食所动(甚至会嫌弃其热量,或对自律生活节奏的干扰),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品尝(而更多忙于事务)。两种情境对比令人感慨。
被“无聊”所困住的人,或为此茫然,或试图挣脱这一焦虑处境——成为一个充实而所谓“有生活意义/价值”的人;不在“无聊”中的人,倒希望有机会享受那样片刻的无所事事,对其来说可能是真正的“奢侈”。这是处境不同导致的需求倒转。而需注意的是:后者所期待的“无聊”,并非是前者体验的“无聊”,两者本质不同,而位于两个层面——这是我们所有关于无聊之讨论的核心。
当我们讨论那种充满打卡行程的旅游、试图分离出工作-生活平衡的区块、或是用手机上的冲浪填满碎片化时间,那更多是“休闲”概念,而这种被创造出来的对有闲阶级生活方式的表象模仿与贩卖,和现代注意力经济结合的结果,就是变本加厉地强化了功绩社会的自我鞭策逻辑(想想在旅行中不忘集齐朋友圈九宫格,或以美食吃播为业的 vlog 博主,等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显然得到了一种“充实”和被创造的“意义”,于是人们相信这样的生活是与“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不同的,仿佛从被奴役中得到了救赎。
就像电影 The Matrix(《黑客帝国》)三部曲的第二部揭示的惊天真相,把第一部中“从虚妄中逃离、到真实世界中反抗”的二元对立提升到了全新高度,即那个所谓具有反抗属性的“真实世界”,到头来不过是与虚妄世界规则所不相容的所有纰漏与溢出的总集,是被系统允许、纵容乃至特意设计的一个疏导出口,而非真正的自由。
假装“有聊”,或表面意义上提供躲避无聊的场所,实质是商业社会包装的产品,他们在“制造有聊”,不允许我们拥有“无聊”——视频播放平台早就贴心地提供了自动跳过片头片尾、倍速播放的选项;新兴的音频平台也不甘示弱,为了让失去耐心的听众慢一些跳转,在留存率的曲线图上多留一会儿,不仅有高至三倍速的播放选项,更可以“跳过空白”,抹除呼吸和所有的不体面。这个消灭空白的策略,就是当下真实的生存逻辑。
而“有聊”是什么?或许可以把它认为是【真】无聊。真正的“有聊”就是无聊,是生活的情趣。而这些其实不是被动忍受无聊和深陷无聊中动弹不得的人们所会去享用的。
允许无聊是允许做自己,允许情绪的存在、允许失控的存在、允许负面的存在、允许不健康的存在。当你听到这样的宣言时,或许感觉是刺耳而反常的,因为它和我们被训练着习惯了的光鲜滤镜后的世界悖道而驰。
真的没有选择?
说句废话:有选择的人永远有选择。关键在于,愿意放弃什么?是的,一切皆有代价,当似乎当下成为了唯一的选择,也就意味著有一些价值被你坚持认为是不能动的定量,以至于容不下其他可能性的空间。所以选择的背后,真正的问题是:这些坚持放在第一位的定量,真的完全不可质疑吗?是你认为它们值得坚持,或是他人灌输了这样的观念?
出生于苏黎世的英国作家阿兰 · 德波顿(Alain de Botton)曾在著作《无聊的魅力》里提及某些思想上的预设,包括:“成人不会独自逛动物园吗?”这就是个很典型的“无聊”问题,有着思辨上的锐利和情趣上的诙谐。提问、质疑既有的规范、常态或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就是撕开选择空间一道口子的可贵努力。
不愿意或不敢于陷入“无聊”的状态中,一个很巨大的原因来自于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而要从这样的自我桎梏中挣脱,可以从对“时间感”或人生节奏的重新审视入手。孕育一些事物需要时间和耐心,也需要大量的思索和权衡。就别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十月怀胎也并不是出生那一天独取所有的高光时刻,独角兽公司也不是第一天就能融资到 C 轮……
正巧看到一位友人在社交媒体感慨道:我们原以为互联网会带来自由,谁知道它终结了自由。或许这么下结论是有些武断,但其中的意思或许大家都会多少有些心照。一日,我在那些眼花缭乱忙忙碌碌的验证码、人脸识别、指纹验证、身份证上传、注册……手续之间试图办成一件本以为简单的小事的时候,也曾这样泄气地感慨。
在对“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效率”这样的口号的重新思考里,不难发现其中虚弱的经不起推敲的逻辑。每个人的时间并不是匀速流动的。或更“有网感”地说:每个人有自己的进度条。而那些进度条,又更不是在任何情境下可以作有效的线型对比的,或说每个人的时间并不等值,如果分成不同的时期则更是如此。不评价社会影响和个人生活态度的前提下,那些所谓“躺平”之声背后,正是敏锐地发现了这一鼓吹个人功绩和其对自己真正生活归属感之间的矛盾。
无聊作为归零
在此我想再一次强调的,容易引起歧异的基本设定是,【真】“无聊”和“空虚”是不同的。真正的值得重新认识其价值或提倡的“无聊”,其实是动作,是方法论;无聊是(摆脱某种情境 / 进入某种情境)的途径,而不是目的;“空虚”则陈述了一种状态,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可期望通过“无聊”之练习加以改善的。相比之下,空虚带有负面的、亏空的暗示,而无聊,仅是一个策略性的中性归零。
因此无聊真正的价值所在,是降噪,是专注于内心的声音,从而出发、或重新出发。若没有归零的环节,在摸爬滚打里积累的疲倦和细微的误差,将叠加成一根根不知何时崩盘的稻草垛。
无聊作为情调
在巴黎的时候,时间慢。因为巴黎“慢”,车马邮件都慢(笑),却意外保留了一些在当代的社会中很难体会的情调,和孕育美好事物的环境。
无聊也是哲学的源泉。哲学本不该和乏味或枯燥联系在一起——哲学中的思辨本来应该是一种饶有趣味的智力游戏,是真正从“第二种无聊”中生长的智慧产物,但现状是被误解为无法与更多强刺激、短效娱乐所匹敌的“第一种无聊”。
中国古代流传至今的智力游戏“华容道”,及其许多现代化的变种,大家不陌生。在思考“留白”的时候,我偶然想起它。这里面隐藏着深刻又浅白的哲理:如果所有的空间都是 100% 饱和的,纵然有天大的斡旋本事,也不可能找到出路的解法。所有的取舍、腾移、整理……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动作,一定都是基于“留白尚存”的前提。
又节录一小段普利兹克奖的获得者,中国建筑师王澍的自白:
“……事实上她(妻子)对我最大的影响,更是关乎心性的修养——比如一整天不干什么,人的心灵还很充满……我晒太阳,看远山,好像想点什么,好像没想什么。我能这样度过整整一天。你能看到,春天,草变成很嫩的绿色,心里一痒。当我用一种缓慢的、松弛的、无所事事的状态来看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无所事事是很难学的一门学问。但我逐渐学会了。”
普利兹克奖的获得者——这样的标签很难被忽略,也似乎为他所有的言论背了书,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偶尔觉得荣誉的获得者也很无辜,实际上一些言论和思想,并不因其荣誉头衔的加持而得以存在,倒应该作为其出发点和成就的根基,但少有人这样去看待。
无聊作为第三状态
我写下:无聊是享受孤独和公共区域之间的广阔缓冲地带。
无独有偶,我在加拿大哲学家马克 · 金维尔(Mark Kingwell)1963 著作《解剖无聊》里也发现了很近似的论述:无聊是忙和闲之外的第三种状态,而我们对它近乎一无所知。
无聊就是在写下一篇文字的时候,斟酌着删除“AirPods”而改为“无线耳机”想除去品牌的痕迹,又在下一秒决定放回“AirPods”以还原生活本态,粗糙地、留拙地,少一些顾虑,多一些鲜活——其实对我本人倒并不无聊,推敲之间有自我娱乐甚至自我感动的兴致,但很多时候会被许多人认为这种是小题大作的、迂腐的、从而是无聊的。
上一篇文章我甚至大胆而懒惰地舍弃了配图,没有图、甚至没有动图的文章,对他们来说,很可能就是无聊的,如果文章有评论区,那收到的高赞评论也可能是“太长不看”。对于为什么要做写作/输出观点这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无聊”之举,也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因为我没有必要做,没有人要求我做,这既非义务,也难言回报。
说到这里,就很容易发现,质疑“无聊”其实就是将生活和“产出”挂钩了起来,又可以不客气地说,实际是拉低了“生活”的标准,使得其容不下丝毫“没有获得利益”的空间。
曾几何时起,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种时刻都需要拿来“榨取剩余价值”和“急于变现”的存在呢?
这又悄悄回到了我们最初谈论的起点,韩炳哲先生著名的“功绩社会”观点:当代奴隶主和奴隶就是各位自己。表面上已无人限制我们百花齐放的自由,而“开放”变为了成功的标配,花不再有不开放的自由,也没有孤芳自赏的自由,甚至本质上是草或木或微生物,都需要向一朵成功开放的花靠近!这是没有终点的绝望。在这样的自我鞭策里,精疲力竭耗尽一生,是“自我实现人生价值”的诅咒与反讽。
我认为如今经常说的的所谓“多元化”具有很大欺骗性,多元化意味着不同的文化有平行存在的权利,而今天所说的多元化只是利用电脑制造出了花哨的不同的假象而已,本质上是“一样化”,真正的多元化是大家基本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
今天开始享受无聊
对于希望获得如何享受“无聊”实操性建议的朋友,如下以我为例的分享,或许有帮助一二:
无聊就是我在深夜的公寓底层垃圾房前多驻足了三秒,看看这堆今日被新鲜排除在生活以外的弃物,想像背后会有怎样的人间百态;无聊就是我在快递柜前看着快递员们忙碌地开箱和闭箱,期间穿插着收件人们来往开箱和闭箱,完成又一次卫生、沉默而政治正确的无接触快递;无聊就是在电梯里摘下 AirPods,听听接单与订单超时的声音以及怎么塑造着现代都市的生活,以及各人怎么用响亮或隐秘的骂街声予以回应。
无聊,就是,在骑车穿过一个红灯的时候,看见电线杆上伸出来的监控摄像头,猛一看真像一只栖息的鸟。
火车、旅馆和咖啡厅里,常常有这样留白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它是“陌生化”的——不熟悉的场景、人物、五感,给予大脑神经元新的刺激。当路径依赖被有意识地切断,新的可能性才有了呼吸的空间。
另一个重要的场景是自然,人为的产出是重复、缺少细节的,而自然的细节丰富性则无穷大,200 年前的自然主义者、美国作家梭罗《瓦登尔湖》畔的精神财富,在当下依然有回看与回归的深意。
获取“无聊”,当然不是终点。无聊是释然,但又不是一切发生的挡箭牌。作为修行,大隐隐于市,仍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仍勿以善小而不为、而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些原则无需改变。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手段只是手段,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其他更好的殊途同归方式亦无不可。
祝你今天也是享受无聊的一天。
只有在“深度无聊”中,我们才能学会沉思,学会用更持久的专注力、更从容的目光去审视事物。若不去适应无聊,不去规避外界的冲动和刺激,人类的生存将成为一种烦躁不安、过度活跃的反应和发泄活动。
—— 韩炳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重新想象 Lab(ID:rei-lab),作者:Shoo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