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某某手机拍下的光脚照片


当好友向林瑛问起“你有没有接受过白某某的训练”时,她下意识地否认了。

白某某是林瑛在武汉大学的前辅导员,事实上,从2020年11月到2021年6月,林瑛一直在接受他的“突破训练”,由于训练涉及私密内容,她答应白某某对此保密。

直到好友透露“白某某有恋足癖,为了个人癖好拍下了训练者照片”后,林瑛才发现自己被骗。随即,她通过手中线索,找到多位同样接受过“训练”的女生一起维权,2022年2月26日,她们将自己的遭遇公开发布在社交平台上。

她们在文中披露了白某某以“辅导训练”的名义,在长达6年的时间里,对近30名女学生施以PUA、光脚训练、内衣训练、色情场景想象等行为,拍摄并传播了大量私密照片。

目前武汉大学发表声明称,白某某在研究生就读期间存在品行不端行为,性质恶劣,按照规定决定撤销白某某的硕士研究生学历证书、学位证书和优秀毕业研究生荣誉称号。

3月9日中午12点,深圳警方告诉林瑛,在海外工作的白某某将乘坐3月16日的航班回国,隔离结束后,警方将会对其进行提审调查。

热心辅导员的“突破训练”

在武汉大学,辅导员的配备以专职为主,专兼结合。

2016年末,白某某通过武汉大学辅导员选拔考试,获得行政保研机会,成为定向培养的研究生兼职辅导员。“在大学里,有什么问题你会第一个想到辅导员”,学生罗文说。

白某某成为辅导员后,留给学生的印象一直不错。“一个很亲切很幽默的辅导员”,学生妮妮记得,有一次辅导员半夜送生病学生去医院并悉心照顾。“知心大哥哥”曾是罗文对白某某很长时间保有的评价,“在我们眼里,他是一个可以晚上拉出去吃饭喝酒的人。”

据罗文回忆,2019年大二期末,白某某突然告知他们,新学期他将不再担任辅导员,当时曾有说法称白某某与女学生有不正当的关系。林瑛和罗文一样,并未相信这样的传言,并一直与这位离职的辅导员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

离职后,白某某曾多次主动关心林瑛的近况。

2020年11月,林瑛因找工作前往深圳面试。当时白某某已就职于深圳华为总部。得知她要来深圳,白某某热情地提出要跟她见面吃饭,并说要以曾经的师长身份来对她进行面试辅导。

“你各方面都是优秀的,”白某某说,“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其实是有些东西没有理解和系统梳理,比如面试啊等等。”

从白某某的讲述中林瑛还得知,经过他的训练,不少学姐和同年级同学,都极大地提升了个人能力。白某某自称有着丰富的面试和工作经验,觉得辅导员职位限制了发展才主动从武大离职,离开学校后他被多个大厂录取,最终入职华为。

林瑛记得,那天吃完饭后已将近夜里11点,白某某突然提出要去她的酒店给她进行面试辅导。林瑛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肯定不行,“这么晚了,一个男性去我酒店不太好。”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对方是想要帮助自己的师长,不该有所怀疑,于是答应下来。



白某某拍摄的“训练”照片,他曾向参与训练的女生承诺不会留存照片

“咱们试一次”

到酒店后,白某某模拟面试官坐在她面前,让她把鞋子和袜子脱掉,光脚站在地上进行自我介绍。白某某声称这是一种“辅导手段”——光脚训练,即要在训练朗诵和演讲的时候光脚以克服压力与紧张感。

“这个是面试技巧,包括光脚面试”,白某某表示,如今大厂和高校都会以这种形式进行面试训练,“咱们试一下。”

光脚站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奇怪、紧张、害怕的感觉同时抓住了林瑛。当天晚上,在白某某的要求下她光脚站在地板上、跪甚至趴在椅子上进了自我介绍和回答问题。这期间,白某某还以帮助她克服“镜头恐惧感”为由全程对她举着相机,并承诺不进行任何拍摄。

训练结束时已是半夜两三点。林瑛不仅觉得疲惫不堪,还因为白某某的言语打击而感觉自己能力不足,需要通过训练来提高自己,几乎彻夜未眠。

林瑛第二天的面试最终落败,按她的说法,其自信心被完全击碎,“我甚至面试的时候,连一段流利的自我介绍都说不好了”,她说。

此后,白某某对她长达7个月的“面试训练”拉开了帷幕。

深圳之行结束后,从2020年11月到2021年6月,白某某几乎每天晚上都以面试辅导为由主动找林瑛在微信上聊两三个小时。

微信聊天记录显示,白某某主动表现出对林瑛的关心,“学历你很不错了现在,但是面试个人的这些能力才是决定性的,上次练完我还是挺担心的。”林瑛也表达了对未来的担忧,白某某随即频繁通过微信督促其勤加练习。

他建议林瑛到户外进行训练,并给出了具体的策略:光脚在小区走动,上楼梯,进门,全程需拍摄视频记录。

他还建议林瑛对他人进行打分评价,以锻炼其系统性思维和评价体系,“我把别人的(照片)私下发给你,你来评价”,表示照片都是“训练中愿意拍的”,并承诺“你没有明确说可以拍我肯定不会拍的。”

根据林瑛提供的截图,评价内容包括面部整体、眼部、鼻子、嘴部、皮肤状态、身高体重、四肢、胸腰臀、肩部、整体比例、脚部、整体外观、脚背、脚趾、脚侧、脚底等。

期间,林瑛共收到15个女生的上百张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是足照,也有很多正脸照和只穿了内衣内裤的照片。

白某某嘱咐林瑛,照片涉及别人隐私,包括家人和照片主人都不要告知此事,“之前只影响我,我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这次我想了很久,你确实需要,对你帮助很大也很信任,但是会影响别人的。”他说。

“其实还是拍了,想留点纪念”,白某某还将林瑛本人的照片发给她打分。这让林瑛意识到,白某某先前说过不拍照的话,其实是谎言。



在进行“光脚训练”后,白某某建议女生进一步尝试尺度更大的“内衣训练”


“他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增加我的压力”

林瑛开始不想继续训练。

在去年4月初的数次聊天中,白某某不断劝服林瑛继续评价训练,用大篇幅文字强调训练的基础在于对他的信任:“这个训练的基础就是信任,对我人品和能力的信任。我和她们(照片主人)比你和她们关系更好”,“你试着努力做,老白又不会害你。”

林瑛事后觉得,白某某正是“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来增加我的压力”,令她不得不继续。

半个月后,训练升级,白某某建议林瑛接受内衣训练,并表示很多人都能做好光脚训练,但内衣训练是“对信任程度更高层级的考验了,必须很信任才行”。

林瑛当即拒绝。

次日,白某某发来一张来自某顶级投行的实习生招募截图,称其可以帮助林瑛获得此机会。但出于疫情和个人安排的原因,林瑛放弃了这个机会,并对白某某表示了感谢。

十天后,白某某再次试图说服林瑛“突破一下自己”。

据聊天记录,白某某执着地建议林瑛进行内衣训练,其劝说的逻辑是:你觉得不舒服或困难(的地方),可能就是你的薄弱点或者突破点。只要突破了这个弱点,能力就能得到大幅度地提高。

林瑛内心产生了动摇。

白某某却更换了新的训练方式——场景想象训练,并声称该训练方式是经其深思熟虑,认为对林瑛有极大帮助,而不得不提出。

“我其实很少说这个,因为我也怕别人误解,甚至造谣”,他对林瑛说,“不仅是从信任上,也是你的能力达到了,才把训练提高和突破到这个高度。”

“场景训练”由白某某扮演林瑛的好友,林瑛则想象并描绘出二人见面、争吵及对打的全过程。从想象光脚打架,到二人只穿内衣内裤打架,再到全裸对打……白某某除了要求林瑛想方设法地战胜她,还时常使用大尺度词语,甚至涉及到“色情”内容,林瑛感到不适,不想再继续,白某某却让林瑛再狠一点,甚至突破自己的底线。

他解释,调情或色情的接触,更容易击溃对方心理。加之,仅有两人的训练,可以互相保密,“大不了说完删了。要的是你敢说,能迈出这一步。”

林瑛尝试拒绝,但白某某的话总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心理压力,他会说“我晚上下班了,还要给你无偿地训练,你都不好好训练”之类的话。

林瑛说,在接受所谓的“训练”之后,她对个人能力和前途感到困惑迷茫,曾三次前往学校心理咨询室,被诊断为中度抑郁。她认为,这是白某某对她PUA的结果。



武汉大学通报称,白某某存在品行不端行为


联名起诉

2021年6月初,几个相熟的女生在林瑛的宿舍聊起这位前辅导员,一个知情女生透露,自己曾经看过白某某偷拍的女生照片,用色情聊天自慰,还说白某某有“恋足癖”。

当听到“恋足癖”这三个字时,林瑛瞬间明白了过去半年自己的遭遇是为什么。白某某要求她做的光脚训练、内衣训练和场景想象训练,并不是在辅导,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邪念。

林瑛决定要“维权”。她凭借白某某先前发来的15个女生照片,开始在校内寻找其他当事人。这15个人中,有七八个是同级的本科生。她先是联系到了这些人,发现她们的经历和自己几乎一样。

林瑛了解到,在过去的4年里,白某某以能力提升、面试辅导、科研(跆拳道主题)等名义哄骗她们进行裸露足部甚至是身体的训练,并拍下女生私密照片甚至是裸照;以“克服性格缺点”的名义对她们进行骂人训练,教她们用脏话骂别人并录音。白某某手上这些照片和录音让她们不敢向外说出自己的经历。

此外,白某某在实施这些“训练”的过程中,反复跟当事女生强调要保密,“他百般强调要彼此信任,称如果说出去的话,对自己和他的名声都不好,反而会惹来闲言碎语。”林瑛认为,正是这样的顾虑和心理使她们成为一座孤岛。

搜集证据的过程中,林瑛还找到了一个学姐,她在学姐那里获得了一份17人的名单,去掉重复者,她们最终统计出一份25人左右的受害者名单。这些女生绝大多数是在白某某担任辅导员期间接受“训练”,还有一些早已毕业的学生是在白某某大三、大四担任学生会主席期间受骗的。

虽然林瑛找到了这么多亲历者,但最后愿意出面一起去找律师和报警的只有4个人。

2021年8月,林瑛委托律师黄思敏以强制猥亵罪、传播淫秽物品控告白某某。之后,她前往深圳公安局龙岗分局报案。

在警局,林瑛根据律师的建议,讲述了白某某的行为,提交了近30位受害者的情况,笔录做了7小时。之后,她拿到了受案回执,但并没有马上立案。

报案后的三个月,林瑛基本上以每周一次的频率联系深圳警方。后来警方打电话让她提供白某某的住址。但当时白某某已被外派南非工作,警方没法进行审讯。“如果不对他进行审讯就没办法刑事立案。这个案件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对于这起事件作为刑事案件立案的难点,黄思敏律师表示,刑法中对强制猥亵罪的定义是“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制猥亵他人或者侮辱妇女”。而在这起事件中,男方是用一种非常规的方式对当事人产生了心理上的强制,这种强制可能没有体现在行为上,但属于强制猥亵罪定义中的“其他方式”。

除了向公安机关报警,林瑛和其他女生还于2021年9月1日给武汉大学投了匿名举报信和建议书,有三四万字。半个月后,一个学工部的老师和她们联系,说学校正在调查这个案子,会跟她们保持两周一次的对接频率。

举报半年后,由于没有进一步进展,林瑛和其他受害者决定对外界公开此事,于是在2022年2月26日发表了举报网文。

事件曝光之后,又有15名受害者通过公众号后台和举报邮箱联系到林瑛。截至目前,她手中的受害者名单人数已近40人。有些人在看到文章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受害者。她们在转发了举报文章的同时,还主动在朋友圈里讲述自己被白某某哄骗的经历。

林瑛告诉深一度记者,文章带来的影响还不止于此。不少受害女生表示受到了鼓舞,她们决定站出来,以共同委托的形式,联名集体起诉白某某。

事情曝光后,深一度记者多次拨打白某某手机号码,其均未接听。截至发稿,白某某亦未对记者的采访短信予以回复。

主理此案的深圳警官表示,根据林瑛提供的材料,照片里的部分女生还未能锁定身份,警方仍在收集更多受害人信息。林瑛也在积极联系更多的受害者。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林瑛、妮妮、罗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