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的基辅
在他过去10几年的人生中,
最让他头疼的,就是自己的性别和身份问题。
生下来时,Andriy其实是个女孩,但在成长过程中,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应当是个男孩,几番挣扎后,他留起短发,打扮成男生的样子,也开始接受激素治疗,时间久了以后,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和男人已经没什么两样。
可因为乌克兰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态度较为保守,想要更改自己的性别,需要历经重重复杂的手续,所以无论是在护照,还是身份证等证件上,Andriy还是一个女孩。
但炮火无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性别和年龄就对其区别对待,不论是相对弱小的女人和老人小孩,还是强壮健硕的硬汉,亦或是Andriy这样在性别身份中挣扎的人。
当轰炸近在咫尺,爆炸声就在耳边响起时,他们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只有害怕与无助。
基辅被炸断的桥
战争爆发后,Andriy就陷入一种万分焦灼的情绪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留在基辅,继续原有的生活节奏。
可对于战火中的平民百姓来讲,这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他们早就没有生活可言,每天要做的只有生存,毕竟,如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一切设想就都变成了幻想。他们东躲西藏,不停刷新着新闻报道,与此同时,刺耳的警报声一次又一次在空荡的室外轰鸣。
基辅一个地铁站成了Andriy和妈妈短暂的避风港,他们在这里躲了三个晚上,可形势一直不见好转,
Andriy突然明白,他们其实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在基辅拥有正常的生活。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涌进了Andriy的脑海中——逃,他要带着妈妈一起逃。
躲在基辅地铁站的民众
可那时,新闻上已经报道说,总统泽连斯基下令,禁止乌克兰境内所有18到60岁之间的男性公民离境,并且,他们有着服兵役的义务。
这可着实让Andriy犯了难,无数个问题在他心头闪过:他到底是要做个男人,留在乌克兰,奔赴一线,还是做个女人,尽快逃命呢?
没过多久,Andriy心中就有了答案,妈妈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不能把妈妈丢下,自己去上战场,也不能让妈妈独自去国外避难,自己留在家乡。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妈妈,母子两人一定要在一起。
再加上,在乌克兰的大环境下,Andriy这个变性人,如果真的被迫参了军,等待他的,将会是来自方方面面的霸凌与歧视,
比如说,士兵们在获取食物和其他必需品,或者去往庇护所时,都需要身份证明,一旦Andriy的女性身份被发现,他不光拿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别人还会觉得他这是在欺诈骗人,针对他的嘲笑、骚扰和暴力行为可能会接踵而至。
一旦真正上了战场,还有另外一层隐患,变性人的战友们,究竟愿不愿意让这些“怪人”活下来,或许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对于跨性别群体的歧视和偏见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才能改变,紧急关头之下,要是真的被派去当了兵,可没有人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
Andriy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只有一个选择,他要重拾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妈妈一起逃离乌克兰。
可问题是,他现在已然是一张男人的脸,再拿着性别为女的身份证件,有人会信这是一个人吗?他能够顺利通过边境检查吗?......
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况,Andriy决定,他要寻找专业人士的帮助,他通过Instagram联系到了Rain Dove Dubilewski,这是一位身在伦敦的模特和活动家,Dubilewski组织了一个由50名志愿者组成的团队,他们一直在不懈努力,带领所有需要帮助的性少数人士和其他弱势群体逃离乌克兰。
Dubilewski
团队的工作非常忙碌,无数需要帮助的人正在等待他们的援手,三两句寒暄后,Dubilewski就直奔主题,问Andriy有没有进行过“上面和下面的手术”,
Andriy摇摇头,他还留有女性的特征。
Dubilewski又问了问他现在手里有没有注明性别为女的证明,Andriy点点头,这个他是有的。
但Dubilewski却告诉他,这些身份证明不能使用,要把它们全都藏起来,如果边境执法部门要问,就说自己在兵荒马乱中弄丢了,Dubilewski还嘱咐到,要Andriy带着他妈妈尽快离开基辅。
母子两个急忙打包,赶往边境,在两天的行程中,他们不眠不休,精神高度紧张,他们的第一站是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Lviv),那里的中央车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变得混乱不堪,车站里挤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孩子,想要回家的外国人和留学生,还有孱弱的老人.....
利沃夫中央车站
等了7个小时后,Andriy终于和妈妈等来了一辆开往波兰边境的火车,但要坐车,就必须先要进行身份检查。
“我当时非常害怕,脑袋里乱极了,整个人也疲惫不堪。幸好,我妈反应很快,她急中生智,告诉检查人员,我们在逃跑的过程中弄丢了所有文件,现在只有我女性身份证的复印件。
那个检查员有些疑惑,她仔细看了看我,还让我摘下帽子,但终究,她让我们坐上了火车。”
在前往波兰边境城市普热梅希尔(Przemyśl)的路上,为了避免再出什么岔子,Andriy穿上了妈妈的衬衫,涂上紫色的指甲,尽可能地往女性的样子打扮,
这副模样,一度让他深恶痛绝,是他曾经产生性别认知障碍和痛苦的源泉,但如今为了逃命,他别无他法,还要尽力用最小的声音说话,以免被别人注意到他低沉的嗓音。
普热梅希尔
逃亡之旅非常漫长,短短80公里的路,火车开了15个小时才到达,人们难以忍受如此长时间的折磨,于是渐渐地,哭泣的声音在车厢里此起彼伏,有人急火攻心,焦躁万分,饮用水也变得越来越少。
“我浑身发抖,根本就睡不着觉,直到过了边境,才能松一口气。”Andriy说。
不过,他的“伪装”让核实身份的过程变得轻松许多,到达普热梅希尔后,连三分钟都不到,他和妈妈就通过了海关检查,母子俩终于逃离了战火,能够再次拥抱平静的生活。
现在,他和妈妈已经辗转到了柏林,两个人都非常安全,也逐渐开始适应新的生活节奏。
虽然距离这次大逃亡只有不到10天的时间,但回忆起来,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
想起走出波兰海关的那一刻,Andriy还是忍不住感慨:“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和疲惫过。”
Andriy和Dubilewski团队的聊天记录
在Dubilewski看来,Andriy的选择完全可以理解,如果乌克兰军队愿意把他看作男人,那么他就必须要留在乌克兰,不能照顾妈妈,这会让他非常痛苦,可化化妆,打扮成女人的样子,穿妈妈的衣服,对他来讲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但在母子分离,甚至是生死问题面前,这些“不快乐”又能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