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赋予植物个性,就像我们拍摄动物时所做的那样,将它们的故事变为观众的情感体验,而不像过去拍摄植物的纪录片那样,通过摄影镜头进行一味的说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洞照,题图来自:《绿色星球》


在名为“热带雨林”的战场里,一棵大树的倒下对周围的许多动植物而言也许正是百年一遇的良机。


这里正发生着一场争夺阳光和养分的战役,滴血不见却硝烟四起:曾被高大树木抢夺阳光、压抑许久的植物们此时奋力生长,互相竞争,要想活下来,它们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挺过危险重重的冲锋过程,才能最终汲取阳光;


雨林中花苞状似篮球的凯氏大王花则肩负着另一项任务,它闻起来像一块腐肉,看上去像一具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周身散发着死神的气息,当那宽约1米的花瓣缓缓张开,这种世上最大的花便开始了它为期4天的繁衍之战——


吸引足够多的腐食动物为其授粉。苍蝇是凯氏大王花麾下最忠诚的战士之一,它们义无反顾地飞向花蕊,视那绒毛密布的血盆大口为“仙乐飘飘的伊甸园之门”。


在BBC Studios自然历史部制作的纪录片《绿色星球》中,植物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被不断颠覆,正如总制片迈克·冈顿所言:“我们对植物知之甚少,因为在我们看来,植物是静止的,它们似乎什么也不做。”


事实上,植物的诸多行为颇具“动物性”,它们会相互战斗、彼此绞杀。在主持人大卫·爱登堡爵士的引导下,我们可以在《绿色星球》中清晰地看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大卫·爱登堡与摄制组在芬兰零下18摄氏度的严寒中拍摄。
大卫·爱登堡与摄制组在芬兰零下18摄氏度的严寒中拍摄。


1. 收集“植物之声”


《绿色星球》里有这样一个镜头:大卫的目光锁定了灌木树篱中的一丛菟丝子,菟丝子的根茎正在挥舞试探,虽然表面上呈现出随风摇摆、漫不经心的姿态,但它敏锐的感受器却赋予其精准的攻击能力。


对避无可避的荨麻来说,菟丝子就是蛇发纠缠的美杜莎,只需瞬息照面——菟丝子攀缘于上汲取能量——便会沦为永恒的俘虏,被迫为其提供营养。


菟丝子的“侵略行为”贪得无厌、机关算尽,但在团队轻快配乐的烘托中,它的所作所为竟显得狡黠且优美了。《绿色星球》主创团队将电影中常见的反衬手法,灵活运用在形态纤柔的植物身上,达到令观众毛骨森竦的效果。


制片人保罗·威廉姆斯说:“当你试图把植物想象成活生生的角色时,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从字词的细微差别,到声效和音乐。”


这些要素不但有助于观众追踪植物的一举一动,对于把握故事节奏、发展情感线索,也至关重要。它们也使《绿色星球》在确保内容科学真实的同时,传递出科幻大片的氛围和观感。


凯氏大王花,又被称作腐尸花。/《绿色星球》<br>
凯氏大王花,又被称作腐尸花。/《绿色星球》


以上文提到的凯氏大王花为例,主创团队不仅要做到真实记录,更想吸引观众注意到植物的进化特征,透过屏幕获得直观体验。


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保罗表示:“随着视觉效果不断展现,观众们可以慢慢地从中得到信息,我们还巧妙利用音乐和片刻的静音加强悬念,给观众更多的时间欣赏画面和细节。”


《绿色星球》不只将镜头对准了热带雨林,也聚焦于栖居着许多科幻色彩浓厚的植物的沙漠。


在表现仙钗寄生的诡异时,主创团队跟作曲家威尔·斯莱特和本吉·梅里森合作,谱写了全新的合成器配乐,其灵感来自《创:战纪》《鬼妈妈》《怪奇物语》等影视作品,同时忠实于自然世界和BBC“星球系列”前作。


《绿色星球》启用了著名的《蓝色星球》系列的制作班底。/《蓝色星球》<br>
《绿色星球》启用了著名的《蓝色星球》系列的制作班底。/《蓝色星球》


为了让纪录片呈现丰富的声音、色彩,主创团队也会从自然世界获取混音素材。他们用接触式麦克风录制了大量动植物的真实声音,如树木发出的“嘎吱”声、种子的破裂声、切叶蚁的脚步声等;他们还会像演奏管钟那样,收集轻拨仙人掌刺时的声音。


2. 寻找“反派植物”


《绿色星球》中遍布着许多“反派植物”。


在美国和墨西哥交界处的沙漠里,生长着一种外形敦厚的巨柱仙人掌。在争夺水分的战斗中,它们的刺宛如骑士迅疾的刀尖,一次次果断地刺入“保姆”树的树干;亚马孙王莲是另一种杀伐果断的植物,其好斗、霸道的习性与妩媚外形很是不符。它们带刺的花蕾会浮出水面,不断延伸扩展,直至尖刺把其他所有东西驱逐出境,一网打尽。最终,湖面上一朵朵坚实的巨型睡莲密实地排列在一起,它们赢得了这场领地争夺战,展示出不容忤逆的“帝国建设侵略性”。


片中,大卫感叹道:“每个人都在说它有多神奇,却从未有人提及它的残忍。”


这些或诡秘或凶悍的植物,可不是主创团队一拍脑门就确定的拍摄对象。


阳光下的仙人掌。/《绿色星球》<br>
阳光下的仙人掌。/《绿色星球》


保罗告诉本刊记者:“我们想赋予植物个性,就像我们拍摄动物时所做的那样,将它们的故事变为观众的情感体验,而不像过去拍摄植物的纪录片那样,通过摄影镜头进行一味的说教。”


因此,主创团队与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展开合作,探索植物世界的“英雄”和“坏人”、“主角”和“反派”这些不同角色,通过它们生动而有趣的故事,让观众沉浸在植物的世界里,发现并感受植物所面临的生存挑战。


为达成这个终极目标,主创团队一方面按照不同栖息地分集进行拍摄,缩小观众与植物之间的距离,另一方面则沿用在《地球脉动2》中使用过的惊艳四座的视觉语法,即镜头随着动作移动,使场景变得动态。


“然而,拍摄植物时面临的难度更大,”保罗说,“因为我们需要针对一种截然不同的时间单位进行操作。”


为此,摄制组把原本用于摄影棚里的技术搬到了现场,尽可能在野外完成拍摄。但他们很快发现,现有设备不足以满足拍摄要求。于是他们联合业内数一数二的工程师、光学专家和计算机专家,制作了一个野外机器人。


受约翰·温德姆所著《三脚树时代》的启发,他们将其命名为“三脚树”。保罗指出:“这项科技成果潜力巨大,使我们有能力深入一些世界上最为极端的环境,以不同的拍摄尺度探索植物。”


工作中的“三脚树”。
工作中的“三脚树”。


3. 上天入地的“三脚树”


为拍摄哥斯达黎加热带雨林切叶蚁的行为,他们对“三脚树”进行了编程,以便从7000个不同的位置捕捉图像。该技术能让观众“像趴在一只小虫背上一样沿着树根飞起来”,像领略宏大的自然景观一般欣赏叶子的精细细节。


更为先进的是,这项成果还允许团队持续拍摄较长的连续镜头,不再需要在叙事时于广角和近角镜头间来回切换。影片中,镜头由近及远,速率不断加快。蚂蚁的身形早已模糊不清,叶子如湍急的溪流般穿越密林。


为了表现切叶蚁搬运树叶的过程,团队将它们的缓慢“长征”高度浓缩在了一个长达3分钟的完整长镜头里,带领观众进入到比现实时间要慢得多的植物世界,踏上这趟通向植物世界的旅程——就像我们在电影《人类之子》和《1917》里看到的陆战场面那样。


保罗自豪地说:“这段切叶蚁的镜头是我们这项技术的巅峰之作。据我所知,除了《绿色星球》,还没有其他摄制组能够完成类似的作品。”


搬运树叶的蚂蚁。/《绿色星球》<br>
搬运树叶的蚂蚁。/《绿色星球》


有了“三脚树”及其他设备共同组成的全新摄影系统加持,摄制组得以从不同视角进行拍摄。他们借鉴电影《黑客帝国》和《洛奇》中那些原汁原味的打斗场景,安排镜头从一个植物角色转移到另一个植物角色,或以主角目标的视角来拍摄周围的情况,以确保植物间打斗场面的真实感。


“此外,我们在时间上做足了文章。”保罗补充道,“在拍摄植物行为时加快时间,在围绕目标拍摄时放慢时间,以创造悬念并呈现细节。”


本片延时摄影导演蒂姆·谢泼德拥有近40年的植物拍摄经验,他曾在1995年的BBC系列片《植物私生活》中开创了许多至今仍在使用的技术。


在保罗看来,蒂姆不仅拥有丰富的植物学知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如何让植物保持快乐。“人们常说他能像植物一样思考!他有一个大型的摄影棚,被划分为不同的栖息地。蒂姆让植物生长并操作摄影机拍摄,平时还要打理植物的各种需求。”这间宛若植物的旅馆的摄影棚令保罗印象深刻,尤其是蒂姆专为亚马孙王莲建造的小型巴西湿地。为了捕捉植物的一个画面,蒂姆往往要花费数月为其打造完整的生存环境,以接近植物的真实生存状态。


4. 人类最伟大的盟友


蒂姆的付出只是植物拍摄难度的一个缩影。总的来说,全体主创都或多或少在《绿色星球》里体验了一回“超纲”创作。


执行制片人鲁伯特·巴林顿表示,拍摄植物所需的团队规模比预想中大得多。一位延时拍摄专家、一位操作标清摄像机的摄像师、一位无人机操作员、能操作起重机的专家以及能在森林铺设电缆和轨道的专家,需要同时加入进来。


此外,摄制组还必须常备几台不同的摄像机及全套镜头,以便应对各种拍摄环境。在一些拍摄中,他们要携带超过50箱设备,而拍摄动物只需要15—20箱。


《绿色星球》的拍摄历时4年,“就像植物一样生长缓慢”。其原因一是与人类和动物相比,植物的时间尺度不同且更复杂,二是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导致许多工作无法顺利推进,且世界各地交通受阻。


就大卫而言,疫情暴发前,他在世界不同地方出现的频率相当高,为寻找有趣的地方四处奔波,这种奔波方式若放在近两年是完全不可能的。


被誉为“世界自然纪录片之父”的大卫·爱登堡。<br>
被誉为“世界自然纪录片之父”的大卫·爱登堡。


在这种情况下,主创团队不得不放弃一些太遥远或不再被允许拍摄的地点,但他们还是完成了在27个国家取景拍摄的壮举。条件允许时,他们还会聘请当地工作人员和来自英国的摄制组成员一起工作。


制作本片时,保罗也惊奇地发现,和人类面临巨大的困境一样,植物也面临着生存的挑战,人类与植物竟然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它们存在于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几乎不被我们察觉的世界”。


正如大卫所言,我们曾以为植物只是待在那里,等着被人类带走、忽视、挖掘或抛弃,“它们没有反应,也没有怨恨,只会死去”。然而,植物实际上也会“战斗”和“关怀”,科学家甚至建议去掉引号,因为他们正是这样如实看待植物的。


在采访中,保罗特别提到了纪录片中出现的胡杨。历经千百年的进化与演变,它们在极度缺水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找到了生存之道。“它们极长的根系在沙丘下连接在一起,以此在不断变化的流沙中相互支持。更关键的是,如果一棵胡杨汲取到水源,它可以通过相互连接的根系与生活在周围的同类共享,就像在沙漠下面手拉手一样。”


我们与植物也本该是如此平等。从某种程度上讲,植物的地位甚至要高于人类。


“没有植物我们就会挨饿,没有植物我们就无法呼吸。”大卫亲眼见证过人类对植物态度的几次变化,虽然有关植物重要性的议题已经是陈词滥调,但他还是想说:“世界依赖于植物。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我们吃的每一口食物,都依赖于植物。”


这个世界应该多一些绿意和野性。/《绿色星球》<br>
这个世界应该多一些绿意和野性。/《绿色星球》


因为人类,植物还被迫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它们的责任。在印度东北部的梅加拉亚邦,悬崖、峡谷和洪水给卡西族人的生活造成巨大困难,就算是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传统桥梁,也会被汹涌的水流冲走,于是他们机智地利用印度榕难以置信的生长速度和力量,培育树根建造桥梁。


人们惊叹于这些活体桥梁的坚韧、神奇与壮美,却从未关注过它们在负重时发出的叹息。也许卡西族人为印度榕奉献了足够的关切和敬意,可哪怕只有一个人想当逃兵,这场守卫绿色星球的战役就谈不上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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