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身边女性的照片上传到色情聊天室里,作为成千上万人恶意评价、侮辱取乐的对象。这些盗图者有一套自己的“流转体系”,受制于现有技术和办案条件,他们很难被追究并受到严厉的惩罚,而对女性的伤害却已无法挽回。在前男友声称“以死谢罪,让我干嘛都行”一年之后,小艾再次发现自己的私密照和其它不雅影像合成发布在聊天室里。这一次,她没再选择原谅,而是在里面潜伏了几个月后,拿着收集好的证据向警方报案。



被发布在色情聊天室里的女性图片



盗图者与“合照”

2021年12月,黄浦的朋友收到了一个陌生网友发来的提醒,说她的照片被发到了社交软件Telegram上的一个色情聊天室里,伴随着各种污言秽语,成了一群人的取乐对象。黄浦陪朋友一起进入聊天室搜集证据,通过搜索记录,她们发现盗图者从去年9月加入后,一共发布了400多张黄浦朋友的照片,除此之外,他还发布过他的女友、女友的舍友、以及其他一些女性朋友的照片。

很多照片来自女生们的朋友圈和QQ空间,一些照片可以追溯到两年前,盗图者还把一些图片反复上传多次。在这个有7000多成员的聊天室里,像这样的盗图者还有很多。他们上传女生的照片,也表明自己与女生的关系,可能是同学、同事,甚至是恋人,有的盗图者还会把和照片中女性的聊天截图发布出来,以证明是在什么情境下获得的照片,并配上“拿下”、“洒洒水喽”(粤语里表示“小意思”)的感慨。

而群里的其他成员,则是带着侮辱甚至更恶劣的心态,评价着每个女生的照片。因为难以忍受聊天室的氛围,黄浦只在里面待了半小时,她形容“什么类型的素材都出现了”。光是在临近零点的半个小时里,聊天室里就上传了至少23张女性的照片,都是她们在家里或是外出游玩时拍摄的露脸照。除此之外,有时在群里也能看到女性的孕照,婚纱照,或是在工作场合的照片。黄浦还找到了几个专门发布初高中女学生的账号,女孩们穿着校服面对镜头,背景就是教室,而发图者自称是她们的老师,这引来了其他成员的感慨:“老师可太方便了。”黄

浦很快就清楚了聊天室里女性照片的一套“流转体系”。不同于层层准入再集中到一间聊天室的韩国“N号房”,该聊天室主要通过群聊和私发两种方式传播图片。大多数成员会把从各个社交平台盗取到的照片发在群里,正方形的通常是Instagram上的,带水印的可能来自微博,还有一部分是直接从女性的朋友圈或者通过私聊获得的。如果一张照片在他们看来是“高质量”的,成员们会发言“肯定”:“这个最有感觉”、“这张脸确实很好用”,并要求发图者再继续上传更多的照片。用户名为“puff”的成员在发布照片时,称图中的女性是他的朋友,在现实生活中他也天天灌她喝酒,其他人则会鼓动他进一步做出实际性的伤害行为。但也有一些成员不喜欢直接发照片,他们会先在群里用一两句文字描述女性的身份、特征以及与自己的关系,有意向的人会找到他们私聊要图,“就像在菜市场买菜一样,看上了再把照片发到他们私聊的对话框里。”

黄浦形容道。发图者私信传出照片后,会不断催促收图者对着照片做出侮辱龌龊的举动,并拍下所谓的“合照”返还回来。一个叫“Lukas”的成员就在群里抱怨过,上次一个收图的人因为只有一台设备,没办法给他发回“合照”,他忿忿地说:“每个人至少要有两部手机,这应该写入章程里”。而那些只收图不返还的人会被截屏到群里,指责他们是“没有素质的盗图狗”,让其他成员小心受骗。



聊天室里的“合照”要求

 

被扭曲的狂欢

为了搜集前男友偷拍、盗传自己私密照片的证据,小艾在另一个有着20万成员的聊天室待了几个月。在每天泛滥的3000多条信息里,一个不小心,她就要为了漏看的内容翻上20多分钟聊天记录。面对满屏的女性照片、色情图片和污言秽语,有时还会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大肆讨论,她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感觉。

“你根本无法想象身边到底有多少男性潜伏在里面,每天都在评价着我们的身体。”她被动地陷入了聊天室建构的氛围里,“在那个世界,他们已经不在乎别人了,只是进行自己的狂欢。”

在这些聊天室里,成员们共享着一套他们的伦理观,将下流的言语视作对女性的“夸赞”,一位匿名用户告诉深一度记者,他认为女性分享日常照片的目的就是希望展示自己的魅力,而衡量是否有魅力的标准就在于所能引起男性的浮想联翩。一张普通的女性自拍照发到群里,会被人从头到脚地进行下流的点评,无论是怎样的外貌,最后都会被冠以类似“表里不一”的评价。

聊天房里的成员们用相似的话术来维系这样的共识。无论是否出于善意,那些试图挑战集体的人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一个账号名为“chengcheng”的成员曾经在群里质疑发图者,认为他们把朋友的照片伪装成女朋友的设定发出来,被其他人炮轰“不爽就从群里走”。

四佰一开始“因为喜欢看一些漂亮的女生”,会去社交平台上搜索女生的照片,也进过两个类似的群组。他看到很多发帖者会盗来周边女性的生活照,让评论区里的人“鉴定一下”,再套上各种对私生活的恶意臆测,比如戴眼镜就会被判断为是个“不检点”的女生。他觉得那些描述失实得过分,会误导男性去错误地侵犯女性,有次忍不住反驳了几句,却引来了无数的攻击。

为了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黄浦帮朋友把她的经历发在了公众号上。文章很快就达到了几十万的阅读量,两天之内有500多人通过链接加入了这个聊天室,称自己是“微信观光团”。这个创建于2021年2月的群组很快意识到了外界的关注,那个被称为“大佬”的群主突然在群里消失了,并且注销了自己有5万粉丝的推特。

起初,就是因为他有很多“不错的资源”,并且会把群内的图片分享到他的推特账号上,才让聊天室的成员聚集到了数千人的规模。陆续有成员把聊天室被曝光的新闻发到群里,还会附上了“群要危险了”、“大家自求多福”的提醒。对于外界的抨击,很多群成员愤愤不平,自辩道:“什么叫‘盗发’?自己公开到社交媒体的照片,难道不允许别人分享吗?”一些人马上就选择了退出群聊,留下几句“各位江湖再见”的告别。更多的人不以为意,觉得再怎么发酵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甚至因为越来越高的关注度而感到兴奋,在新闻截图下面又开始刷起了“合照”的要求。



撕开那张面具

聊天室里的人们推崇所谓“玩归玩,不要越界”的理念,所有的信息最好都仅限于在虚拟世界中传播。“这事的冲突点就在于,你我的网上身份到底和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有没有联系。”群成员“冰可乐”对其他人分析道。为了避免被女性发现,大部分成员在上传照片时会截掉能够表明她们身份的信息。但也有极少数人特意保留了照片上的水印,或者直接将女性的社交平台账号发在群里,便于其他人去私信骚扰,要求他们“冲塔完发截图,看看怎么回复的”。在论坛上“帮女生说话被嘲讽”之后,四佰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去“反抗”。他通过照片上的信息找到了被盗传的女性,提醒她们注意身边的人。

一开始她们并不相信,认为他也是个无故的骚扰者,在看到截图后,才认清了事实。他联系到的近70位女性里,绝大多数人只是删除了之前的照片,或是设为非公开的形式。一些人因为找不出盗图者,只能在微博或者朋友圈里发文警告,只有三位女性在认真调查后选择了报案。女生们会向四佰表示感谢,这给他带来了成就感,但她们大多不会再和他继续交流,他也无从得知之后的情况。偶尔想起来去看看她们的社交平台时,发现许多人几乎不再更新动态了。

郝思是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大学同学的信息:“网上看到的,感觉很像你”。她细看对方发来的截图,吃了一惊:一个推特账号的主页上,出现了自己朋友圈里早已不可见的照片,还配着极具侮辱性的标签。账号的头像是郝思高中时的一位女性朋友,账号同时还发布了多位郝思高中学姐的照片。在评论区里,博主和其他用户以极具侮辱性的语言“讨论”着这些女生。14个被账号发布过照片的女生很快联系到一起,比对完大家微信上的共同好友之后,结论指向一位姓王的高中男同学。一些女生甚至已经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在上学的时候,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生。公开可见的朋友圈又经营出一副“高端”的形象,“每天都在喝茶、品酒、做西餐、学艺术”。回想起来,郝思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人多力量大”,她们无法在几个小时内就锁定了“嫌疑人”。

对黄浦的朋友而言,把那个在聊天室里羞辱自己的人和认识6年多的男性朋友对上号的过程,就像“一场荒诞的闹剧”。他的群聊昵称和微信名完全一致,也是他真实姓名的缩写,用的头像还是与现女友的情侣头像,这被群成员们讥讽为“失格行为”。在一众好友眼中,他家境良好,乖巧正直,正在备考一所知名高校的研究生。而在女友面前,他甚至是一个“懵懂的纯情男孩”。进入聊天室后5个月的时间里,他发布了6名女生超过400多张的照片,有些还不单单只发在这个群组。黄浦的朋友感到莫大的崩溃,她在自述里回忆和他从高中到大学共同度过的六年,“我们互相支撑对方走过无助和脆弱,共享过喜乐与悲欢”。



在“对不起”之后

在面对受害女性的对质时,被指控的男性们在态度上显现出惊人的相似。被郝思等人发现后,王同学先是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一条道歉声明,用九句“对不起”反省自己“变态到令人发指”的行为,却将十几位受害女生列入了不可见的分组里。郝思猜测,他可能本想把这条朋友圈设置成只对几个受害女生可见,但因为太紧张“点错了”。



一位盗图者发布的道歉朋友圈

王同学很快又把女生们都拉到一个微信群里,向大家统一道歉,称自己这么做是出于自卑的心理。在被王同学盗传照片的女生里,有几位曾经拒绝过他的表白,其中一位甚至是“二次受害者”。几年前,出于“大家都是同学,也才十几岁”的考虑,她选择了原谅王同学,从没想过他会“再犯”。第一次发现前男友在社交平台上传播自己私密照后,女生小艾就直接报了警。“他一直说对不起,说你现在让我去干嘛都行,还要以死谢罪。”在派出所里,男生的父母跪在她面前恳求原谅。小艾以为他再也不敢了,却在一年后发现,自己的照片再次出现在合计有20多万人的聊天室里,“被他肆无忌惮地取乐着”,和其他成员讨论到底“值多少钱”,还想把照片发给认识小艾的同学。

前男友没有解释自己的动机,小艾也无从得到确切的答案。在两人分手之前,他就已经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偷拍到的私密照,“所以最初并不是报复的心理”。小艾后来发现,他还会把自己的联系方式也发给其他陌生男性,让他们来骚扰她。“其实就是想要羞辱我,这样他会觉得很刺激”,小艾说。在心理咨询师潘慧敏看来,这些盗传女性图片的行为更像是一种NTR心理(“绿帽癖”),其成因之一包括性自卑。将日常照片中的女性塑造成具有反差的形象,在假想对方背叛的刺激中,释放压抑的自卑心理。潘慧敏表示,评估一种性心理是否正常,最基本的原则就在于当事人是否自愿、知情地参与其中,“任何一种癖好都可以被允许存在,但如果会伤害到他人,就需要被约束”。



潜伏之后的报警

黄浦起初并不理解,为什么朋友在报警之后,还是选择和盗图者进行私下调解。在聊天室里,“熟人凌辱”的模式最为常见,上传照片的人往往对照片中女性的个人信息一清二楚:她们住在哪、学校或工作是什么、父母是谁。没有人能够保证,被继续追责下去的男性是否会在现实中做出更过激的反应。“所以她们不敢,”黄浦叹了一口气,“很多时候她们也没有办法”。再次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前男友发到群聊里后,小艾还是选择了报警。她知道他的性格偏激,再继续下去自己可能会更加危险,现在“不应该仅仅担心报复了”,她只是希望能够开始新的生活。而在这类事件进入警方调查程序之后,受害女性们会发现处理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能够彻底阻止盗图者的途径有限。一个女生尝试各种手段后,都没法确定盗图者的身份,她去报了警,但未能立案。“这个软件在境外,警方办案的难度也非常大。”她说。



黄浦朋友收到的报警回执

而“安全”和“隐私”更是聊天室所在的Telegram平台最为崇尚的两大招牌。它由两名俄罗斯程序员主导开发,采取端到端的加密传输模式,除了发布者和聊天对象能读取到信息内容,连平台自身也无法破解。只要用户将个人隐私设置为“仅自己可见”,其他人便很难再获得关于他的现实信息。在“N号房”事件爆发后,韩国警方也曾多次请求Telegram协助调查,提供上传非法视频者的个人信息,但平台方面始终没有任何回复。在平台给出的官方说法中,他们不鼓励色情内容的存在,但并不会审查或下架相关频道,经用户举报的色情群组仅仅会在iOS设备端上被限制浏览。由于Telegram的服务器架设在境外,国内的网络安全警察很难对其中传播的内容进行有效的监管。

事实上,不少聊天室里的群成员就是在类似的QQ群、百度贴吧被封禁之后,才转移到这个平台上,他们把这里称作“一艘永不沉默的航空母舰”。Telegram“阅后即焚”的功能也为受害者和警方取证带来了很大困难。第一次报警后,小艾的前男友在接到传唤前就把推特账号注销了,聊天室的记录也被单方面销毁。警方无法取得证据,难以认定他的违法行为,最后未能立案。再次看到前男友将自己的照片和其它不雅影像合成发布在聊天室后,小艾先在里面潜伏了几个月,收集好证据后,才以“传播淫秽物品”的名义向警方报案。

依据法律规定,传播淫秽物品超过一定数目才构成犯罪,而她所保留的截图并没有达到50张的数量标准。虽然警方表示会收缴嫌疑人的手机并对数据进行复原,但最终前男友只是因为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中的相关条例,被处以治安拘留五天。小艾的律师告诉她,这可能就是她能够等到的最终答案了。在这类案件中,只有少数情节严重的情况可能会被归为治安案件或刑事案件。“如果是侵犯肖像权或隐私权的民事案件,警方是不受理的,更多的应该是向法院起诉。”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的吕孝权律师解释道,结果一般是要求对方消除负面影响,给予精神损失赔偿。

 

被曝光后转移的聊天室



藏进更深的暗处

经过协商之后,盗图的男生很快给黄浦的朋友发来了“精神赔偿费”,又轻飘飘丢来了一句:“这下我总不欠你了吧”。虽然他表示已经撤回了群聊房里的所有信息,但网上还是有“痕迹”存在。照片一经发布,传播的过程就连发布者本人也无法完全掌控。黄浦朋友的曝光文章在聊天室里被一再讨论,群成员们把盗图者叫作“男主”,保存下他之前发过的照片,再通过私聊转发给其他想看的人。也有受害者发现,自己遭遇恶意泄露的私密视频图片,除了在不同聊天房里被传播,还出现在了许多付费会员制的色情网站上。

过去的几个月里,一个被盗传图片的女生在社交平台上至少遭遇了50多个陌生男性的骚扰,他们发来淫秽色情的照片和视频,说想要“付费买照片”。女生不堪其扰,却找不到解决的途径,只能关闭了微信添加好友的功能。一开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被盗图,发自己的照片难道真的是一种错误吗。“没办法,无奈之下只能当作没有发生或者没看到,算是一种自我麻痹吧。”她补充道。但这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即使不去管它,也总会有爆炸的时候。在结束5天拘留后,前男友又在推特上点赞了发有小艾照片的帖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也无处挣扎,只能在绝望里越沉越深。而前男友却交上了新的女友,依然在好好读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在聊天室里,因为被曝光之后潜入了太多的“卧底”,群主的离开也让广告信息开始飞涨,成员们都在抱怨“这群已经废了”。他们开始分享其他群组的链接,互相把对方拉进新的聊天房里。7000多人逐步从这块浮上水面的地方撤离出来,又相继汇聚到了更深的暗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