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记者:徐鲁青,编辑:黄月,原文标题:《无雪之国也有冰雪梦想:热带国家如何参与冬奥会?》,头图来自:《冰上轻驰》剧照


在迪士尼电影《冰上轻驰》(Cool Runnings) 中,四名牙买加黑人田径选手无缘夏季奥运会,为了一圆奥运梦,他们决定代表牙买加参加冬奥会的四人雪车项目。他们在热带雨林气候的牙买加自造雪橇在烫脚的沙地上推车训练、被当地警察嘲笑、躺进冰箱体验寒冬,这些滑稽片段引人捧腹大笑,也让我们窥见热带国家参与冬奥的艰辛与困难。


《冰上轻驰》是基于真实历史改编的故事。1988年,加拿大卡尔加里冬奥会上出现了一支牙买加国家雪橇队伍,四位选手成功进入冬奥会,尽管在比赛中只获得最后一名的成绩,但也激励了热带国家运动员参与冬奥会的热情。越来越多来自热带国家的身影出现在冬奥会之中,到2018年韩国平昌冬奥会开幕式,汤加队旗手上身赤裸,下着热带岛裙,在穿滑雪夹克的运动员队伍中挥舞国旗的形象印象令人深刻,那一届冬奥会共有58个参赛国平均气温在13.5摄氏度以上。


热带国家参与冬奥会的历史充满艰难坎坷,牙买加雪车队在沙地备战冬奥,尼日利亚运动员筹钱在休斯顿集训……气候与经济条件极大限制了它们在冬奥会中的表现,但一些热带国家仍希望参与这一国际赛事,于是我们在赛场上看到了不少归化运动员的身影。这样的运动员“雇佣军”模式一方面挑战了奥运会的民族主义叙事,另一方面,与夏奥会运动员归化模式呈现出鲜明区别的冬奥“奥运游客”现象,也促进我们进一步反思如何平衡多元包容与“更快、更高、更强”的奥运理念。


《冰上轻驰》里牙买加选手在烫脚的沙地上推车训练(图片来源:豆瓣)<br>
《冰上轻驰》里牙买加选手在烫脚的沙地上推车训练(图片来源:豆瓣)


坎坷冬奥,热带国家参加冬奥有哪些困难?


第一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起始于1924,到1972年,冬奥会迎来了首个热带国家的参与:菲律宾派出两名运动员在那年的札幌冬奥会中参加高山滑雪比赛。尽管他们的成绩并不突出,都未能完成赛事,但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热带国家开始参与冬奥。


非洲大陆大部分国家为热带气候,受常年炎热的气候与政治经济环境限制,在54个国家中,只有15个国家曾参加过冬季奥运会,在参与国喀麦隆、厄立特里亚、埃塞俄比亚、加纳等地,当地人从未在自己的国家里见过下雪。南非是第一个出现在冬奥会上的非洲国家,在1960年的美国斯阔谷冬奥会上,南非四名白人花样滑冰运动员参与比赛,但因为其种族隔离政策规定只有白人有资格参赛,南非也因此被国际奥委会禁赛,直到1992年巴塞罗那夏奥会才重返赛场。


国际奥委会数据显示,到目前为止,从未有热带国家在冬奥会上获得过奖牌。限制热带国家冬奥表现的原因有很多:首先,缺少寒冷的气候环境,运动员在冬奥会上难以与其他早已适应环境的选手竞争;在经济方面,冬季运动往往成本昂贵,许多运动专用设备,比如冰球垫、雪橇、冰壶都价格不菲。运动员训练时还要穿着专业御寒服装,配备专用鞋类,比如溜冰鞋、钉鞋、滑雪靴等;滑雪跳台、速滑椭圆机以及雪橇滑道等设施的建造成本也很高,加之这些设施公众实用性低,在建造后极少有机会重复使用,大多热带国家的政府难以承担。


运动旅费也是一个问题,冬季运动训练设施和比赛位于北半球,运动员的旅行和住宿费用都花费高昂。据《时代周报》报道,参加北京冬奥会的肯尼亚选手西蒙德整个赛季的资金成本约为25万美元,这笔钱对肯尼亚而言是一笔天价开销,她需要依赖四个赞助商的资助才能参加比赛。代表尼日利亚参赛的三位女性雪橇运动员,即使已被本国人当成女英雄,也只能求助于众筹实现冬奥之旅。


从地理意义上来说,大部分冬奥会的参赛国来自北半球,南半球国家中只包含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两个有冰雪覆盖区域的发达国家。从经济意义上说,参赛国也以北方国家(即发达国家)为主,据圣弗朗西斯泽维尔大学运动史教授Tom Fabian统计,截止到北京冬奥会之前,冬奥奖牌获得者来自39个国家,包括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俄罗斯、日本、韩国、中国、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和28个欧洲国家。


归化选手,动摇奥运民族主义叙事?


受限的自然与经济条件让热带国家寻求其他方式参与冬季奥运会。“运动员雇佣军” (Athlete Mercenarism)成为常见的参与模式,即运动员交换公民身份,以便在体育比赛中成为归化运动员代表其他国家(或者出生国)参赛。Tom Fabian指出,自1972年以来,许多热带国家默许在外侨民为了奥运参赛机会归化为本国运动员,这些运动员通过国际奥委会包容性政策,自己筹集资金,代表和他们有所关联的热带国家参赛。


在今年的北京冬奥会上,海地派出的唯一参赛者是在海地出生、三岁时被法国家庭收养的高山滑雪选手理查德森·维亚诺(Richardson Viano),维亚诺在2018年平昌冬奥会未能入选法国国家队,应海地体育管理当局之邀,在今年代表海地参赛北京冬奥会。


尼日利亚雪车项目选手阿戴博(Simidele Adeagbo)从小在美国长大,她曾经是田径运动员,落选了美国奥运选拔赛后,加入了尼日利亚国家队2018年平昌冬奥会的雪车项目。这也是尼日利亚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她的另外三名尼日利亚队友也都拥有美国国籍。在加拿大魁北克出生的高山滑雪运动员亚当·拉哈姆迪(Adam Lamhamedi)因为父亲来自摩洛哥,有资格代表摩洛哥参加奥运,他在2014年拿到了非洲国家选手获得的第一块冬奥会金牌。


早在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成立大会的结束晚宴上,奠基人皮埃尔·德·顾拜旦就告诉与会成员:“在你为体育而辛劳时,毋庸置疑,你是为你的国家而努力!” 


无论是1936年德国奥运会中,希特勒借以将全国民族主义推向高峰,还是冷战两国在1980年与1984年的莫斯科奥运会与洛杉矶奥运会中掀起接连抵制,奥运从不只是单纯的运动竞技场,也是政治博弈与国族角力的场域,更被国家视作提升国际形象,加强国族认同的重要机会。


历届奥运会都不缺少国旗、国歌与泪水,体育与国家尊严紧密相连,阿根廷队的球星迭戈·马拉多纳在传记《我是迭戈》中写道:“这不仅是打败了一个足球队,而且是打败了一个国家。当然,我们在赛前都说足球与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战争无关,但我们知道很多阿根廷的小伙子在那儿牺牲了,像小鸟一样被射倒。这是一场复仇,仿佛收复了马尔维纳斯群岛的一小部分。”然而,如今越来越多的“运动员雇佣兵”现象却挑战了奥运同民族主义叙事的绑定,开始冲击传统的国民身份观念。


“灵活的运动公民”充斥在奥运会赛场之中,“以金钱换金牌”的卡塔尔持续投入巨资引进其他国家运动员,在亚运会中依靠非洲归化选手拿到多枚田径奖牌,还引入了阿根廷和巴西的足球球星,将球队“南美化”。2010年世界杯的德国队、澳大利亚队都是著名的“雇佣兵”球队。新加坡在1990年代初期推出引入外国体育人才计划 (FSTS) ,“旨在促进外国出生运动员的移民和归化。”此外,肯尼亚的跑步者、中国乒乓球运动员、加拿大曲棍球手都是全球抢手的体育人才。


马克斯·普朗克宗教和种族多样性研究所所长Ayelet Shachar将“公民身份市场化”定义为“将公民身份从神圣的纽带重新概念化为可销售的商品”。国家与国民概念在运动员跨国流动轨迹中变得不再稳固,运动员雇佣制度也动摇了奥运的国家叙事与爱国主义必须忠诚的观念。


在加拿大魁北克出生的高山滑雪运动员亚当·拉哈姆迪(Adam Lamhamedi)在为非洲拿下第一块冬奥会金牌时激动地表示,“我们来自非洲,我们在高山滑雪中获胜,所以一切皆有可能。我想证明摩洛哥人滑雪也可以滑得好,今天我就证明了这一点。”拉哈姆迪所说的“摩洛哥人”究竟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种族血统,情感上的国家与文化认同,还是一纸法律文件里的公民身份?运动员雇佣制既是对本质主义民族身份的挑战,也解蔽了“民族骄傲”里“族”的流动可疑, “为国争光”中“国”的复杂多义。


“奥运游客”,如何平衡多元包容与“更快、更高、更强”?


在夏季奥运会中,归化运动员往往从全球南方迁移至全球北方国家,以技能换取金钱回报。而冬奥会则正好相反,归化运动员几乎都来自全球北方,他们由于自身国家竞争激烈无法进入国家队,只好寻求其他方式获得奥运会的参赛资格。这些运动员中表现出色的只有极少数,大部分运动员水平欠佳,甚至被称为“奥运游客” (Athlete Tourist)以讽刺他们参加奥运会如同旅游,无望拿奖只为丰富人生经历。


奥运会上表现糟糕例子的出现也让奥委会提高了参赛资格门槛,前国际奥委会 (IOC) 体育总监吉尔伯特·费利 (Gilbert Felli)曾在1988年对《纽约时报》说,“在阿尔贝维尔奥运会之后,我们意识到不再允许运动员来奥运会度假……我们也需要公平。想想一个连续 10 年每天练习两个小时但没有获得资格的人,他在电视上观看奥运会,并看到这个来自其他国家的滑雪者在山脚下喋喋不休地谈论这是他滑雪的第一年。旅游运动员的日子结束了。” 


国际滑雪联合会(FIS)也发表声明,“冬季奥运会是为‘认真的’竞争者准备的。” 此后,每个国家都可以得到参赛资格的比赛机制结束了,水平不合格的运动员被奥运会拒之门外。


这一限制将许多热带国家运动员代表淘汰出局,Tom Fabian统计,1992年有150名热带或亚热带国家运动员参加了阿尔贝维尔冬奥会,而在1994年利勒哈默尔冬奥会上只有77人。这样的规定也引发了许多争议,热带国家运动员虽然不能取得出色的成绩,但业余爱好者投身运动项目,并代表他们的文化源头国家参赛,这契合了奥运会多元与包容的价值。


今年代表海地参与北京冬奥会的高山滑雪选手理查德森·维亚诺在采访中提到,海地的邀请给了他运动生涯的第二次机会。“没有这次召唤,我肯定就已经不再滑雪,去做建筑了。” 然而,“奥运游客”的出现有悖于奥运精神中对突破极限的追求,平庸的运动员依靠借用国籍身份挤占了其他国家一些训练数年的优秀选手,似乎既不公平,也降低了赛场水准。奥运会到底应该遵循《奥林匹克宪章》中“每一个人都应享有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还是对“更快、更高、更强”的坚持,或许也是借着冬奥契机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思考的问题。


参考文献:

《冬奥会的孤勇者:站在雪场上的非洲人》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304122

《北京冬奥:这些不下雪的热带国家想要“争夺金牌”》 BBC中文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sports-60227112

"The Cool Runnings Effect: Flexible Citizenship, the Global South, and Transcultural Republics at the Winter Olympic Games." Fabian, Tom.

《奥林匹克之梦》 徐国琦 万有引力|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记者:徐鲁青,编辑: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