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ID:jiuxing_neweekly),首发于《新周刊》604 期,作者:舒少环,编辑:周芷若,微信原题:《零下40°都敢游泳,北京大爷就差参加冬奥了》,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谁说我们是野泳?我们是爷泳!”
“二十多年来,我游过祖国的大江南北,往南游过长江、黄河,往北去过东北,零下四五十度的湖,我都敢往下跳。”
“冬泳队伍里,有教授、校长,有记者、编辑、画家,还有蹬三轮的,社会各个层次的人都有。对国家、民族、社会与群体,它都有好处。”
老北京冬泳人,一个杂糅老北京与冬泳气质的群体,深入他们,我们或能窥探这群平均年龄60岁以上的老人痴迷冬泳的原因——与寒冷的对抗,对衰老的抵抗,对疾病的恐惧,对吃苦耐劳与集体主义精神的复兴……
“我们不是野泳,是爷泳!”
12月末的北京,上午9点,室外温度0℃左右,玉渊潭公园的湖面全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不远处,冰面被人凿开了一个缺口——直径几十米,这便是当天冬泳大赛的赛场。
赛前,一群阿姨迫不及待地换上统一的泳装,此时距比赛开始还有半小时。“泳装队”不乏目测年龄80岁的阿姨,身上照样连条毛巾都不披。这群“泳龄”十几年的冬泳人,或许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她们围坐在队伍的最前面,身旁零星站着一些穿泳装的大哥。
在一群穿着厚重冬装的人的包围下,“泳装队”成功引起了小骚动。到场摄影师纷纷拿出“长枪短炮”对准最前排,阿姨的老伴们纷纷走到前面,掏出手机跟拍。
队伍最前面,脚踩在公园椅上的裁判大哥,边发表本届冬泳大赛的讲话边维持现场纪律。他讲话途中,一个男中音用一口京腔高喊起了——“我们是哪个‘野’?”“爷泳的‘爷’!”……整支队伍跟着起哄,现场氛围拉到最满。“野泳”这一标签曾被部分媒体大作文章,老北京冬泳人内部以此番言论作为回击。
见裁判喊话不奏效,小队长直接上前一把轰走了队员跟前的老伴“摄影师”。维持纪律、保持整齐划一,是这场比赛管理的重中之重。
在这一精神指导下,赛前,“泳装队”阿姨们在寒风中唱了四遍“团结就是力量”,啦啦操队员也跳了三遍;赛中,每支冬泳队伍至少先后下了三次水……
当然,一遍遍重复,也是为了在摄影机前留下最精彩的画面。冬泳人毫不躲避镜头,只要镜头凑过去,啦啦操队员舞得更起劲,跳水队的腰板也挺得更直,还有大哥会直接冲镜头喊“同志们好!”。
现场也不乏拍短视频的达人,边拍摄边现场说串词:“在美丽的玉渊潭公园八一湖畔,我们迎着朝阳盼来了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赛,冬奥北京……”
此次比赛,虽是民间自发组织,但处处都彰显“官方”气质。赛场最显眼处,贴上了八字标语——“冬奥北京、冬泳前行”。
赛前,每组队员换上整齐的队服,除了泳装,现场还有五位大哥穿上了天鹅服——吊带、短裙加丝袜,还区分白、粉色系。出场前,队长吼着嗓子按高矮胖瘦定好队形。
下水前,“泳装队”阿姨们捧起奥运五环摆出了3个姿势。“天鹅服队”登场,学芭蕾舞跳了起来。下水时,“天鹅服队”出尽风头,先是一个个提裙小跑、接连下水,后是五只“天鹅”排成一排,一个接一个跳水。现场观众时不时怂恿“再来一遍”,他们也因此穿插了返场表演。
下水区旁边,那位裁判大哥当起了实时讲解员。他负责播报冬泳队员的姓名与泳龄,外加现场逗乐。
一旁围观的阿姨,充当了队伍中的讲解员,一一评论选手的下水姿势:“哟,你瞧瞧,这个下水多棒呀,一点儿水花都没多冒。”“哎哟,哪能像他这么下啊,‘啪嗒’一声就倒下去了,溅了多少水花呀。”“瞅瞅,后面这个也不行……”
一个半小时后,这场比赛仓促结束,裁判大哥提着音箱边走边宣布结果。赛后,也有队员对这场比赛表达不满:“今天的活动太乱了,没组织,没纪律,都在自由活动没听指挥。”
冬泳也是一种瘾
70多岁的刘连荣(人称“刘大夫”),称自己小时候是“病秧子”。2000年开始,他坚持冬泳,“每天从下午两三点开始游,游完一直到睡前,浑身都是机灵的”。
冬泳人基本一年四季都会出门游泳,刘大夫每天出门都能碰上熟面孔。“冬泳也会上瘾,但这跟其他上瘾可不一样。后者是外部刺激,而冬泳是促使脑内释放内啡肽,使我们整个机体增强抵抗力,提高应激反应、耐寒性、免疫力……”
王师傅80岁,此前烟不离手,一次去医院做检查,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癌。“大夫问家里还有什么人、经济条件怎么样,当时吓得够呛,报告单连看都不敢看。”事后,那次检查并无大碍,但王师傅铁了心要戒烟,并开始户外游泳锻炼。“什么鼻炎、感冒,现在都没有了。”对疾病的恐惧,往往是冬泳的最大动因之一。
云峰,30多岁,很可能是老北京冬泳人中最年轻的。从去年开始,他几乎每天都出门游泳,“夏天会跑南护城河、东直门三角地,冬天会去西直门北京湾、玉渊潭公园八一湖等” 。从夏天一直游过来,云峰表示,也是为冬泳打基础,否则贸然下水冬泳是很危险的。户外冬泳的乐趣,一来是近距离接触大自然,二来是湖里水温随着季节变化而不同。
“去游泳馆,可不得劲儿。一来这,我就开心。”王师傅深有所感。北京民间冬泳队的卫利军队长(人称“卫队”)算了笔实在的账,冬泳不要钱,“去游泳馆,现在游一次还得上百元呢”。
之所以冬泳,每个冬泳人还有自己独到的解释。云峰以亲身经历论证冬泳之后自己食欲大开,“吃嘛嘛香”。刘大夫认为,冬泳最能锻炼人的毅力,“只要游过冬泳的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怕”。
他还举例:这帮冬泳人从北京骑行到三亚,骑了33天;之后,这帮人又骑行去西藏,骑了45天。他说话讲究轻重缓急,搭配上手势与表情,显得很有说服力。
在这群50后、60后眼中,冬泳绝不只对个人有好处,“对国家、民族、社会跟群体,都有好处”。刘大夫解释:“冬泳人里头,有教授、校长,有记者、编辑、画家,还有蹬三轮的,社会各个层次的人都有。”
言下之意,冬泳大有团结社会各个阶层人群的作用。冬泳人的多样性,也加深了刘大夫的社会观察,“这帮人从深到浅、从上到下。看事物,就得钻到人群里看”。对国家的好处也很明显,“大力推广冬泳,能省下不少医药费呢”。
卫队充分肯定了冬泳人的社会正义感,他们自发担当起“河岸护卫队”与“水上救护队”。比如,一到夏天,碰到往河里挤沐浴露洗澡的,卫队都会口头教育他们几句,“这些东西对水质不好”。平时,卫队还会组织人清扫岸边垃圾、清理河里溺死的小动物等。
前几年,河对面有一对夫妻发生了家庭纠纷。卫队描述,丈夫喝了点酒、吃了点烧鸡就往河里跳。卫队跟冬泳队员看到了,第一时间把人给救了上来。还有一次,老人钓鱼的毛钩掉水里了,他本想去打捞,结果人就掉水里了。还好,卫队跟冬泳队员也给救回来了。
旧时代的浪漫
作家班宇有一本名为《冬泳》的短篇小说集,在他笔下,“冬泳”多少带着些北方旧时的浪漫。
老北京冬泳人,大多小时候都上河里游过泳。上世纪60年代,王师傅还是个学生,就往北京工人体育场、什刹海那块游泳去了。1964年,“到大江大海去锻炼”的号召推动了群众性游泳运动的大力发展。当时,北京工人体育游泳场与什刹海人民游泳场并列京城天然游泳池。
自媒体“皇城根儿胡同串子”的文章写到,老百姓花三五分钱,就能去露天游泳池。一到夏天,什刹海人民游泳场热闹非凡,去晚点就难下水了。
当时,泳池里大多是学生,一旁还有教练带低年级的学生练习。什刹海的游泳场设施虽简陋,但售票处、更衣处都有,还有人来回巡逻。泳场边上,一顶顶凉棚撑起了一个荷花市集。市集上独具特色的时令小吃,是从什刹海湖里摘下来的莲蓬、鲜藕、鸡头米等。到了冬天,一有课余时间或假期,学生们就结伴跑到什刹海冰场滑冰刀。
后来,王师傅由于工作原因离开北京、四处为家,直到退休,他才重新开始冬泳。每次下水游,他多少都能记起年轻时候的事。
云峰第一次下水冬泳,就想起小时候在北京潮白河游泳的经历:“(由于小时候游过)我第一次冬泳,就不犯怵。”
卫队二十多年来游遍了祖国大江南北。想当年,他往南游过长江、黄河;往北,他还去过东北,“室外零下四五十度,也敢往水里跳”。冬泳就是锻炼出不怕苦、不怕寒的精神。
北京玉渊潭公园的冬泳大赛一结束,就有阿姨拿出音箱,邀舞伴跳起了舞。舞罢,她们还不忘对摄像镜头摆出优雅的谢幕姿势。还有位大叔在现场直接拿出电吉他弹了起来,弹的是歌曲《我和我的祖国》……
对冬泳人来说,这可不是一项简单的比赛,更是一场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狂欢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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