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电话簿掉了,她没有债主的号码。很多年来,担心债主联系不到她,她一直为自己的手机号充费。但是,债主王艮华的电话很久没打来。
她68岁。年纪大了,不常用手机,号码几次欠费停机。直到2021年10月5日,因为忘记为手机缴费被销号,她变得更加焦急,开始登报寻人还钱。
这个消息传开,人们为她身上的信用唏嘘:有这种追着别人还钱的人?
一
1999年,王明英46岁,和丈夫承包了一家造纸厂。重庆铜梁是小有名气的纸厂基地,在虎峰镇上,他们的造纸厂规模最小,只有一千多平米的场地、三四十个工人。
过去,王明英在饭堂卖过饭票,近30岁时结婚后,跟着丈夫卖电扇、卖车票,之后又在铜梁做商场承包的生意,还随丈夫去缅甸办过砖厂。
这次,他们决定做造纸生意,其中,收购旧纸板是最紧要的环节。每天一早,王明英和车夫到旧纸板门市挨个走,看哪家的纸板价钱和质量好。把好纸板运回厂里,打成纸浆,制成新纸板,再卖到纸箱厂。生意做久了,一些熟悉的供应商攒够了一车旧纸板,也会直接送到王明英的厂里来。
这些活看似简单,但是王明英很快发现,好纸板难求——因为市场不景气,供应商赚不到多少钱,喜欢在纸板里掺水,这几乎成了行业内的潜规则。
最让她感到“亏惨”的一次是一批12吨的货。头几回,对方掺水没那么厉害,一车纸板大约掺了3吨水。之后,水越掺越多,最后一次掺了5吨的水。王明英还记得那一天,她站在太阳底下,看着地磅上的数字,她边称边抹眼泪。
可即便心里委屈,她也没有和对方理论,仍旧收下了这批货,她想着,供应商基本都这么干;更是担心,自己只是一个小厂老板,如果把掺水的纸板都回绝掉,就没有人愿意给自己供货了。
“宁愿自己吃亏,都不会让别人吃亏”,在王明英丈夫的眼里,妻子是一个很直爽的人,“从来不会占别人便宜。”一个能举证的细节是,王明英买菜,摊主零钱找给她多了,她会还回去。
最后,王明英象征性地扣了那批货500斤的纸板钱,按照一吨纸板价值八九百块钱来算的话,她要亏损大约3500块。
在众多供应商中,王艮华给王明英留下了“老实”的印象,原因便在于“掺水少”。2000年,王艮华47岁,他和妻子在主城区的服装市场边上盘了一间七八十平米的店面,回收摊贩送来的旧纸板和报纸。
王艮华回忆,当时很多供应商都会把收过来的旧纸板放在水里浸泡,接着把湿纸板夹在干纸板中间,打包运到造纸厂。采访之前,妻子叮嘱他要说“好话”,但王艮华一脸实诚地承认,因为行情不好,自己有时候也洒水。
不景气的市场还催生了另一项潜规则,同时为难着供应商和造纸厂老板:先收货再付款。
“一车押一车的钱”,王艮华说,一车纸板拉到造纸厂,一般不能直接拿到钱,等下一车货拉过去才能拿到钱。他能理解,因为只有纸箱厂老板把货款给了造纸厂老板,造纸厂老板才能把货款还给他们。
遇到不靠谱的老板,王艮华总是很发愁,他话少,却需要“说很多话”要账。有一回,他连着给一个老板送了几车的纸板,对方欠下了几万。要账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钱继续收购旧报纸了,他无奈解释:“老板,你总要拿点钱给我收货嘛。”
最后,对方只给了几千块现金,剩下的钱用几百瓶某品牌药酒来抵债。王艮华说,当时很多老板会用物还账,而这些东西往往是从厂里批发来的。
妻子看到药酒很生气,王艮华倒挺心宽,他笑着回忆:“反正我觉得我当时拿到东西回来已经是能干的了,不拿东西回来才是不能干的。”
后来,大大小小的药酒摆满半间收废品屋子,王艮华形容自己每天像喝开水一样,一天喝一瓶,半年才喝完。
生意场上,往来不外乎货与钱,了解难免有限。但王艮华也有自己爱打交道的老板,他最看重的品质是“耿直”,在他的理解里,耿直的人“说什么时候给钱就给”,狡猾的人总是找各种借口不给钱。
“耿直”也是王艮华对王明英最直白的印象,他记得每次把货拉过去,三五天后就能收到钱,“说话很负责,”王艮华评价她,“是一个好人。”
王明英也遭遇过和王艮华类似的情况。一个纸箱厂老板拿了价值两三万的纸板,最后给了一部分的钱,其他的货款用两百多双的劣质鞋子来抵。
在王明英眼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想着只能把自己的事做好,例如,厂里工人的工资,每个月按时发放,有时候钱不够了,她还要向亲戚借钱发工资。一次,网纸浆的网笼被工人搞坏了,导致大量纸浆溜走,王明英虽然生气,也不忍心扣工资。
二
那段时间,王艮华隔三差五往虎峰镇跑,他发现王明英的厂里只有少数工人在生产,而平时总是笑嘻嘻的王明英,这时看起来愁眉苦脸的。他心下有数,王明英的厂子可能挺不过这次危机了。但出于信任,他还是继续给她送货。之后,因为连送了两车的货,王明英都拿不出钱,王艮华才没继续供货。
两个月后,王明英的造纸厂被迫关闭,欠下供应商23万元,其中包括王艮华最后送的两三车价值两万多元的纸板货款。
过了两年,王艮华找到王明英的家,想要收回货款:“大姐,你有没有钱啊?我没有钱收货了。”
当时,纸箱厂老板还欠王明英十几万,她拿不出钱,只还了王艮华一万多元,剩下的一万元,她重新打了一张欠条,并告诉王艮华:“你把欠条收好了,我还欠很多人钱,你是最少的一个呢,以后有了一定还给你。”
王艮华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再一次要账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因为不忍心给王明英压力,王艮华一直没有开口要账,这一次来是因为法律上借条有效期是三年,他担心借条失效。
不过,王明英依旧拿不出钱,她在借条上补写了日期和名字,不好意思地承诺:“有了钱就还给你。”
欠条 受访者供图
王明英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后,王艮华的门市因为城市道路规划被拆除,回到了老家重庆铜梁,开始在家带外孙女,但他一直把王明英的欠款放在心上——一万元大约需要收购16吨纸板,攒两个星期、攒满一屋子,这也是他和妻子卖纸板一年的收入。这张欠条一直夹在衣柜的户口本里。
但之后王艮华再也没有去王明英家里要账,他担心催款会让王明英为难,闹出事情。只有过年前,他会打电话,拜个年,再要账。电话另一头,王明英总是客气地说:“兄弟,不好意思,没得。”
2017年,王艮华再给王明英打电话,却发现打不通了,他和家人都认为这笔钱是收不回来了。其间,有专业催账的人听说他有钱没收回来,想帮他要债并分成60%,王艮华直接拒绝了。
好在这一年,王明英通过向法院起诉,收回了纸箱厂老板欠下的货款,有钱还给供应商。
她一直惦记着王艮华,想着对方两次到家里要账,“(这钱)肯定对他很重要。”她开始联系王艮华,可是电话簿在搬家时弄丢了,她试过找其他的供应商,又把手机里的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问,都没有找到。她只知道王艮华是合川人,名字似乎是“王银华”,却不知道具体住在哪里。
最后,只能寄希望于王艮华会联系她,但是电话再也没打来。
去年10月5日,一直用于联系王艮华的手机号因为几个月没缴费,被销号,她变得更加焦急。朋友得知这件事,心里感动,便托合川日报的记者帮忙寻人。
就这样,一则寻找17年前债主的新闻登上了报纸。
王艮华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图
《合川日报》报道 受访者供图
三
2021年11月6日,民警彭勇在合川日报记者周云的朋友圈里看到新闻标题,立刻被吸引了:王银华,你在哪里?铜梁王女士要还你的货款。
彭勇是重庆合川区南津街派出所的民警,在寻人方面有小小的名气。曾帮忙一位母亲找到失散六十年的女儿;前年6月,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从内蒙古特地赶到合川请他帮忙寻找三十年前的战友,最后也找到了。
他56岁,从警38年,找过各种情况的失联者,找他帮忙的走失的老人和小孩,更是不计其数。但彭勇从来没有碰到过寻找债主的人,而且要归还的是17年前的欠款,他被王明英身上诚信的力量打动,决定要帮忙。
当天中午,彭勇回到办公室,立马登录户籍系统开始查询。根据报纸上的信息,他总结对方是男性,出生时间大约在1955年前后,曾经做过纸板生意。在电脑里输入姓名“王银华”后,列表跳出了12个人,他把年龄相近的先打了一遍,再摸排剩下的,发现没有人做过纸板生意。
他想,或许是户口迁出去了,再次查询后,还是没有找到。过去的寻人经验让他怀疑名字出了问题,或许是谐音也说不定,他尝试在系统里搜索“王云华”,但同名的实在太多,无从考证。
彭勇联系了王明英,确认名字是否出错。王明英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王艮华在收据上签名:“他写那个‘银’字,好像没有金字旁。”
那不就是“艮”字?彭勇想起70年代曾经推行简化字,印象中,银行的“银”字摘掉了偏旁。
第二天一大早,彭勇再次登录系统找人,这次只出现了一个同名的人,他很快拨通了电话。
王艮华接起了电话,“啊,她还想起啊?她要登报了,要还我的钱啊?”他一时难以相信,而且,电话那端自称民警的人让他去派出所领钱。
两个小时后,王明英和王艮华在派出所见面了。彭勇回忆,一见面,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对方的手,“喊姐姐、兄弟”,很热情。
彭勇发现,王艮华和身份证上的照片相比,苍老了不少,才知道2019年王艮华因为脑淤血住院三个月;去年,王艮华的妻子因为腰椎突出也住院了。彭勇想,这一万元对王艮华一家应该挺重要。
生病后,王艮华常年戴着一顶黑帽,帽子的边沿处有一片稀疏的银白色发丝,走路的时候,左脚微跛,使不上力。他说,原本王明英的电话号码,他一直靠脑子记住,生病后就把电话忘掉了,如果王明英不联系,他也不会再找她了。
这天,交换欠条和欠款的时候,王艮华对王明英说了一句:“感谢大姐,你还想得到。”
还钱现场 “平安合川”微信公众号 图
四
故事到这里,这件登报还钱的小事,在当事人心中圆满收尾了。但外界的好奇从这时开始。当记者赶来采访彭勇,他婉言拒绝,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需要报道。
彭勇 “平安合川”微信公众号 图
因为这件“小事”,一个民警的职业生涯被更多人看到。彭勇是内勤部门的民警,平常主要的工作是党建和宣传,用他的话说,属于活比较轻松的部门。
14年前,一切并非如此。当时,彭勇在刑事侦查部门负责打击罪犯。他永远记得2008年7月4日——那一天,雨下得很大,他和同事开车去四川把盗窃犯提回来,在高速公路上,车子打滑冲到了护栏上,翻了几圈,他被压在车下,玻璃碴扎了他一身。
“差点死了。”醒来后,护士说他的肺里有积血,肋骨断了七根,手臂上残留着一百多块碎玻璃。
这一次意外过后,彭勇被鉴定为七级伤残,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所里把他安排到了现在的内勤部门。
他说,身体垮了的一段时间里,思想上也受到了打击,原先看起来是精神很好的青年,那时走路也显出病态。
他经历了一段艰难的职业认知修正期。最初,他选择做民警,看重的是让罪犯伏法的挑战性和荣誉感。慢慢地,他发现做一些小事,似乎和群众的关系更加紧密。就像寻人,他时常感觉自己和对方一起抱着希望在找,线索断了,他会跟着失落;找到人了,他跟着开心。
在南津街派出所,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彭勇是所里非行政级别最高的民警。所长秦庆说,彭勇是二级高级警长,原本可以穿白底的衬衫,但他一直不愿意穿。
这件衬衫放在彭勇办公室的衣柜里。说起制服,彭勇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所里的民警都需要24小时值班,他一般坐在办公室,做得活比别人少,穿白衬衫似乎不太合适。
关于这次寻人事件,彭勇再三强调,自己做的只是一件小事。
和彭勇一样,“小事情,不是好事,该别人的嘛”,王明英说。她不明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大家那么关注,这段时间,王明英的手机里涌进了不少陌生电话,她一概不接。
因为看到王明英身上“诚实守信”的品质,记者周云要为她申报“重庆好人”的荣誉,但是王明英直接拒绝了。周云发现,王明英心里只想着还钱,并不看重荣誉,这和以往他遇到的“重庆好人”相似,都觉得自己做的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件事似乎也没有在王艮华的生活中泛起任何波澜。现在,王艮华仍然每天锻炼、带外孙女。直到记者来家里探访,亲戚邻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寻找王艮华的报道发出后,有一个债主联系到王明英,希望归还欠款。因为手里没有多余的存款,王明英没好意思问具体欠下多少,但她想着,一定要还。
王明英家的阳台上摆满了绿植。 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图(感谢邓琴、李泞伶对采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