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降噪NoNoise(ID:forjingyijing),作者:孙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5年回霸州老家,特意去了一趟文丰书店。每次路过钟楼的十字路口,我都会朝把角儿瞟上两眼。当下很多实体书店举步维艰,真怕文丰哪天突然消失了。


因为我还没来得及问问老板,当年为什么要在小县城开一家如此孤高的书店?


什么叫孤高?先展示一下店内的书名吧:《历代印谱序跋汇编》《芥子园画谱全集》《闲情偶寄》《中国人史纲》《随园诗话》《心聚六合通背拳》《中药大辞典》《本草纲目》《千金方》《魏碑》《开明国语读本》《陈寅恪与中国文化》《海子诗全集》《走在人生边上》……


如果开在北上广,这种书店算不得稀罕,但文丰开在距离北京80公里的河北小县城。我对此充满好奇。


那天聊了4个小时。我发现,自己的想法不断被“纠偏”。老板说,你们都以为县城的人“不认”这些书,其实不是那样的。




在躁动的县城,文丰书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一块简陋木牌子下,是两小扇玻璃门。推门而入,65平方米的小屋,空间被利用到极致:约4万册图书挤在书架、搁板及过道两侧,密密麻麻的,有点儿凌乱。书,新旧都有,有的旧到纸页泛黄、封皮用牛皮纸重新糊过,有的里面还是竖版繁体字。


书店似一座书架顶到天花板的微型图书馆。看书的人,蜷在过道角落,举卷个把小时都不觉累。


坦白说,书店气质与灰扑扑的小城市格格不入,除了惯常的少儿读物、教辅书、快餐式畅销书,里面还挤着繁多的文史社科类书籍,甚至能找到医学、机械、国画、植物学等冷僻门类。


我随手翻到一本《开明国语课本》(6~8册),结账时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板:书店开多久了?老板从电脑前抬起头,愣了片刻,随即温和一笑:“少说也有十五六年了吧,我姑娘今年都15岁了,店是在她出生前开的。”


这笑容竟然让人有点受宠若惊。还是个初中生时,我就爱逛这家书店。同一路之隔的新华书店比,这儿的书更有趣,也更便宜,尽管包装没那么光鲜。印象里的老板,可是一个寡言冷淡的青年,一身书卷气,但缺乏生意人的热情。碰上顾客议价,老板眼皮不抬一下,爱买不买的样子。


为节省两三元零用钱,每次总要经过很长的心理斗争过程,我才有勇气开口还价。听说是学生、钱没带够,老板才会让步。


这次,似乎是我的发问激发了老板的交谈兴趣。聊开了,他承认,平时对一般买书的人确实不太爱讲话,碰上爱看“好书”或者趣味相近的人,才会多聊几句。果然高冷。


发现很多顾客跟像我一样,以为老板叫“文丰”。其实人家真名刘新友,47岁,内蒙古人,初中毕业后到河北当兵。复员后,经人介绍与霸州当地的一个姑娘结婚,然后就在此扎根。


老板自己很喜欢看书,就把兴趣变成了营生。复员之初,他曾到镇上某工厂上班,三年后,工厂倒闭,工人都下岗了,他便开始在大街上摆书摊。用现在的时髦词该叫“自主创业”。


在1990年代的县城,同高冷的新华书店相比,书摊基本满足了底层民众的求知和消遣。太多人从未走进过新华书店。在人流密集的商业地段,地上铺一大块布,把书一本本摊开,不用像商贩一样卖力吆喝,喜欢读书的人自然会驻足翻书。老板一边卖书,一边看书,断断续续两三年。



那个年代,最畅销的是武侠、言情。地摊上印刷粗劣的武侠书、山寨的“金庸新”作总是很快断货。但在刘新友的书摊上,你却可以找到一些格调更高的文史书,很多是从潘家园淘回来的。


他说,很多读书的人可能有偏见,觉得地摊上淘不到好书。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就像他刚开始也认为,在 霸州这种小地方也开不成书店一样。


当县文化局要求地摊“进店”,刘新友被动拥有了自己的书店。生意还可以,他又搬到县城老区最为繁华的钟楼路口附近,对面就是国营新华书店。


店面极不起眼,但一开便是十五六年,期间还并购了50米外的竞争对手欣欣书店。



总进“好书”,北京图书批发市场的书商都忍不住提醒他,县城可“不认”这些(文史社科类)。但刘新友固执地相信:读书的品味是需要培养的,市场也是可以培养的。


书店能坚挺至今,或许是最好的例证。


在这家书店里,普通人的认知被不断“纠偏”。很多专程淘书的人,总会跟老板说,这书也就是我买。乍听自嘲,实则优越感满满,当自己跟伯乐似的。


“但你知道吗,其实不是这样的。”老板有点见惯不惯。


我开始检讨,从书架抽出叶圣陶主编、丰子恺插画的《开明国语课本》时,自己不就一副见过世面的优越感吗?细想,这本书的上部(1~5册)之前就被别人买走了,说明什么?即使在只有60万人口的县城,相同趣味的人也不少。


有一年,某南方社科类出版社的业务员到“下面”来配货,顺便谈县级书店的专柜合作事宜。进文丰书店,出版社业务员感慨:书这么全,在全国县城罕见。


其实在县城一级,最赚钱的是教辅书和快餐类读物,社科类图书真不怎么赚钱。为了迎合市场,前两类图书文丰书店也在卖,而且堆在进门的显眼位置。但有些东西,老板说自己割舍不掉,比如“好书”。尽管店里可利用空间越来越挤。



老婆为此多次埋怨他:净整些不赚钱的书回来。但他觉得,人活着总不能只为了钱。


书店利润大多来自教辅书和快餐读物,老板娘也会进些毛笔、文具搭着卖。


聊开了,老板透露,教辅书是利润大,但也有一些灰色地带,比如跟学校老师合作:老师暗里向学生推荐某本辅导书,书店支付老师丰厚提成。这种合作模式在各地似乎都挺普遍,但他觉得,可赚可不赚的钱,就不赚了。


前些年,他家所在片区的小学老师来店里,谈买书提成,他有点反感算计,连带对该校教学都产生怀疑,最后四处托关系把送女儿送到其他片区读书。


朋友调侃他,你这是“守着金饭碗要饭”。


曾经,对面国营新华书店开不下去了,靠出租场地为生,文丰书店还在坚挺。一线城市时不时传来实体书店倒闭的坏消息,书店好像也没受到多少冲击。只是老板,从沉默的瘦高个年轻人,变成鬓角藏不住白发的大叔。



经营书店,多少都带有店主的个人喜好。用刘新友的话说,卖什么书,接触什么人。


他年轻时喜欢武术,所以去潘家园淘书时,总会扫点武术书籍回来(当然不是《如来神掌》)。通过这些书,他的店里招来了本地的武术高手。


我第一次听说,本地还是“通背拳”的发源地。可能误以为我是个文化人儿,老板还提了好几个本地的字画名家、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我只有默默倾听的份儿。他陶醉于这种以书会友的交往方式。


老板多次提到一个人,中学历史老师黄海声。两人私交十多年,黄老师是他见过最痴迷读书的人,常到店里买书、借书、换书,家里也全是书。


黄老师2011年的博客中,记录了他当月所买的部分图书:《陈寅恪与中国文化》《陈寅恪与傅斯年》《薛涛诗笺》《中国文学八论》《历代印谱序跋汇编》《选堂序跋集》《中国考古地图》《活法》(稻盛和夫)《当代书法创作与文化建构---中国美术馆中国书法理论研讨会论文集》……


他在博客中写道,“穿越一个个路口,多日来心灵漂泊的终点依然是霸州文丰书店,在其落拓坚忍而隐约浩大的书籍气息中暂获安宁”“你要到霸州,记得去‘霸州文丰书店’,其文化底蕴的水准、刻度以及含金量之高在霸州在廊坊地区实属罕见,甚至在河北都当之无愧。”


将一家书店视为心灵港湾,看得出,这位黄老师确实是爱书之人。


其实书店的消费群体很杂。我去的那天上午,一个妈妈领着孩子进门就问,“有小孩儿看的书吗?”老板随手一指角落,女人让孩子自己去书堆里扒拉。


一个穿旧夹克衫的中年人,进门就问“有我看的书吗?”没等老板抬头,他已侧身走到书架近旁,心不在焉打量两眼,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嘿嘿,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什么书”。


还有一个老爷子,进店就找有没有教写“欠条”的书,老板给他抽出一本塑封的办公室公文大全。对方有点儿为难,“你这书还没拆封呢,我拆了,要是里面没我找的格式,不买又不好吧?”看样子他只想借看两眼。老板只有淡淡两句:“你拆吧。我说的。”


也碰上了文化人儿。有名戴花镜的老人,买走一本《山水画技法新编》,他之前在字画区站了很久。还有一名中年人,踩爬梯在顶层书架翻找半天,请求老板进货时帮他配齐一套机械类考证的书。5本,全价要500元。


晚上再去书店,一名陪孩子购书的男人对我们的谈话极感兴趣。他两次过来问,你们是不是在采访?我被问住了。对方是宣传部的一名官员,主管文化领域。他说,常来文丰买书,但随后自嘲,只买店前打折处理的那种,两元一本。


县城书店也是一个透视社会的窗口。2015年春天,一名小老板来到书店,说要给村里办一个图书室。老板是文安县人,近年有钱了,就想为村里做点好事。刘新友对此举颇为敬重,半卖半送给老板几百本书籍。


他说,“挺好,这样的人很少见。更多的有钱人宁愿在奢侈品上一掷千金,也舍不得买上两本书。好多事只要去做就好了。”


他后来听闻,当地领导得知了小老板的故事后挺重视,在图书室投入使用当天还去剪彩,县文化馆也为村里捐赠了不少书籍。


来店里买书的,不一定都爱书之人。刘新友遇到过,有人专门买旧书回家,目的只是为了放在书架上,装点门面。还有一些带着“公务”来采购的,净挑那些两块钱一本的处理书,说是村里为了应对国家什么农村什么工程,买回去搁在村图书室。


是不是爱看书的人,老板一眼能辨。



卖了近20年书,刘新友比谁都更深刻感受到县城文化需求的变化。这些年,畅销书从武侠、言情,转到国学,后来是玄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众最爱读金庸古龙梁羽生,随着百家讲坛带动了国学热,传统文化逐渐回归。最开始时,几乎是一种狂热状态,买的人特多,阎崇年、于丹的书都特别受欢迎。


但现在精品少了,粗制滥造的多了。有些书,他甚至懒得翻。理由是,人生精力有限,经典书浩如烟海,根本读不过来;再读烂书,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看书得能静下心来。但据他观察,看书的人越来越少,看“好书”的更少。因为整个社会都很浮躁。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读者,他还发现,看书越多的人,越赚不到钱。时代风向也在变,1980年代以读书为荣,现在以赚钱多为荣。


“如果你有孩子了,让他越早读书越好。有些书,30岁前必须要读。”这是老板给我的第一个忠告。


他的女儿今年15岁了,爱看漫画。在老板看来,女儿的读书情况远没达到他的期待。他对此略感遗憾:“也许你要拥有这么多书,你也不感兴趣了?”我不知道。反正小时候渴望读书或吃糖时,我总幻想,要是自家有个书店或者小卖部,该多好。


“只想挣钱最好别干这个。”这是第二个忠告。他说,开书店现在真的不赚钱,“我也是这么跟我的亲戚朋友们说的。”刚开始交谈时,他以为我是来取经开店的。


这些年,实体书店饱受互联网的冲击。上游书商陆续不干了,就他知道的就有两名二手书书商马上就散伙了。


长年浸淫在二手书市场,老板总结说,北京旧书市场二渠道书商高素质的少,有的是收废品出身,他们虽然卖书,但不懂书,所以经营不下去。甜水园图书市场则不一样,高素质的书商要多一些,他们更善于学习,所以活得下去。


老板也顺势淘宝和孔夫子旧书网上开店,惨淡经营。但他逐渐发现,不少商家在明目张胆卖盗版书,有些盗版书逼真到连他都分辨不出来,更别提文化执法人员。


这些年来,店里兼卖的东西越来越多,从毛笔、电话卡,到代收快递、代缴话费……


社会浮躁,文风书店仍旧每天开敞两扇玻璃门,迎送县城每一位渴望阅读的人。


顺便推荐一部电影《偷书贼》。如果你是个爱书的人,应该会喜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降噪NoNoise(ID:forjingyijing),作者: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