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马路天使，题图来自：《爱情故事》剧照
这不是一部多么有野心的杰作，它没有《婚姻故事》式的爱欲沉思，没有《午夜巴黎》式流光溢彩的浪漫；它不留恋自我叙事，也不探讨宏大命题。
可随着电影推进下去，在导演女性视角烹出的情趣中，观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一群小市民打动。
也许你也和我一样，被《爱情神话》这个名字骗了，不走进电影院，你可能以为这又是一部圣诞夜狗血爱情电影。不少人带着看烂片的心理准备走进影院，最后几乎一拨拨带着满脸的惊喜走出来。
这是中国90后导演的处女作？真厉害。
从2021年12月24日首映到现在，这部前期推广十分低调的电影，在上映后依靠实打实的观影口碑引爆话题。
我们究竟有多久没有看到一部不悬浮的影视作品了？就算是号称现实主义的作品，也总是硬生生贴上社会热点，几乎是对标微博热搜话题在拍。
除此以外，很少有电影能静下心来好好拍一群人，更少见有电影会扎进生活琐碎里，刻画一群中年人无足轻重的生活。
在《爱情神话》里，你会看到马伊琍穿着一双Jimmy Choo的鞋子摇摇晃晃从老弄堂里走出来；看到上海中年土著前脚在布置清新的小洋房的画画，下一秒就骑车去到外贸服装店买尾单……
无论你是或者不是上海人，看完都会会心一笑，哦是啊，这就是上海，这才是上海。
当然，这不是一部多么有野心的杰作，它没有《婚姻故事》式的爱欲沉思，没有《午夜巴黎》式流光溢彩的浪漫；它不留恋自我叙事，也不探讨宏大命题。
可随着电影推进下去，在导演女性视角烹出的情趣中，观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一群小市民打动。
一部电影的时间，我们重新拥抱了自己的生活。
一、用细节解构神话
金宇澄写过，全中国只有上海的男人能迎着黄昏、提着从菜市场苏北菜农手上买的鸭子，蹲在弄堂口，拿着把镊刀拔鸭毛，在暮色四合之前准备晚饭。
《爱情神话》便以这样一个上海男人的第一视角展开了故事。
饰演上海土著老白的徐峥，这回终于有了茂密的头发，尽管是灰白色的。人到中年的老白，一副被生活狠狠揍过的模样，骑着一辆共享单车晃悠过上海的大街小巷。
他有一栋外公留下来的小洋房，有一个天天带不同女人回家的洋租客，一个穿着讲究的老克勒发小，一个上了年纪仍不肯对儿子和孙子放手的老妈，还有一个离婚多年已经变成朋友的前妻蓓蓓。
前半生重山经过，来到中年，索性做个“杂家”，居家做饭，看心情创作，在自家院子里教大叔大妈画油画，偶尔拿出非洲鼓来锤两下抒发一下散淡的心情。
居然也有爱情来敲他的门。
那是带着女儿过着单身生活的、很“嗲”的李小姐。
马伊琍饰演的李小姐，头顶淡紫干练短发，脚踩一双10厘米的恨天高，白天是跨国广告公司的监制，下班后在安福路看看话剧，喝喝咖啡，然后回到和母亲一起蜗居的破旧筒子楼里，为一盘红烧肉与母亲怄气，为英国混血女儿英语考试不及格而绷紧神经……
她曾有过为爱痴狂、心比天高的年轻岁月，如今只能在看得见风景的窗台上借一根烟的时间思考人生。
通过几顿饭局，老白的客厅将三女两男聚了起来。在魔都上海与市井上海的夹层里，饮食男女凭借智慧、幽默过招，摩擦出真实、真情的市井烟火。在上海筒子楼里土生土长的普通居民，见惯了摩登，骨子里有些小布尔乔亚的气质，却也没有大富大贵，生活难免要和柴米油盐、鸡零狗碎过招。
父辈留下的一些资产，让老白前半生得以与艺术打交道而不至于被生计磨去情趣，但日子仍旧是日子，他没有老乌的讲究和幻想，去外贸服装店买便宜舒适的格子衬衫，在便利店挑水果会被熟人追着问做红烧肉的精髓。
上海作家张爱玲在《到底是上海人》里写道：“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上得了台面的是品位和谈资，上不了台面的是私底下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小琢磨，这群人的生活，华丽中透露着市井，善良中又透露着软弱，这就是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夹层”。
这是被其他影视作品所遗忘的视角——很长时间里，我们看到的上海，是高耸的摩天大楼，是喝着咖啡、谈着几千万生意的白领。
另一方面，导演本人也对繁华背景下《北京遇见西雅图》般偶像质感的浪漫爱情没有兴趣，她的视角对准了这些年来在银幕上失踪的中年人。
爱在中年荷尔蒙衰退时，没有赴汤蹈火的热烈，没有非他不可的决心，有的是沉淀下来的、波澜不惊的真诚和思量。因此，这部影片几乎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节，而是在生活当中的琐碎日常、闲言碎语中编织出几个人物不同的心理活动。
电影里唯一接近浪漫戏剧性的时刻，是几杯下肚后，老乌声情并茂地给大家讲他的爱情故事。
20年前，老乌在意大利与欧洲巨星索菲娅·罗兰的浪漫邂逅，并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索菲娅·罗兰给了他整个罗马，又带走了它。多么心碎。
可等大家眼泪哗哗流的刹那，他突然扫兴道：编的。
生活不也是如此？我们在叙事里感动、体验，但生活还是要慢慢地、具体地过。
二、当“中女”反客为主
影片最精彩的片段之一，是老白做饭请李小姐来吃饭，一场原本是二人独享的浪漫约会，突然搅和进来嘴碎的老乌和戏多的格洛瑞亚，连前妻蓓蓓也不请自来。
饭桌上，饮食男女你来我往，金句频出。
李小姐见状调侃“私房菜变成大锅饭”；蓓蓓也不甘示弱，“跟我在一起几十年无人问津，一分开就变成抢手货”；李小姐讲“我最不喜欢跟别人抢着吃”；老乌来了一句“抢来的香”。
几句话下来饭桌酸味泛滥，敌意隐约上来了。
当观众心里咯噔一下，眼看就要变成发腻的三女抢一男的雌竞故事，可随后，这种不和谐就自然地随着几句调侃消解了。
蓓蓓最先挑事：“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格洛瑞亚发自内心地大笑：“这种句子我也会造。没有甩过一百个男人的女人是不完整的。”随后，李小姐勾勒出自己的身份：“没有赚够一百万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老白也来造句：没有造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全场大笑，随之是一种舒适的“共存”，甚至是惺惺相惜。
这并非导演避重就轻。
导演接受采访时解释过：“对这三个女人来说，老白有什么好抢的？一个中年男人而已。”
况且三位女性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早就欣赏了彼此身上的特质。清高的李小姐，听了格洛瑞亚一番无拘无束的言论后，其实也颇为认同那样的自信；而对于李小姐和蓓蓓来说，彼此反而对这种洒脱独立有了心理认同。
这是成熟女人之间的欣赏，导演说：“对成熟女人来说，找到一种认同的女性，比你得到一个普通的异性更重要，因为普通异性太多了。”
这一场饭桌群戏，本是老白做东请客，没想到一群女人反客为主，男人嘛，先放一边去。
令人惊喜的是，这三位本可能是刻板女性形象的女人，在导演的镜头下变得生动立体。无论是看起来放荡“抓马”的格洛瑞亚，还是看似贤淑、穿着波点荷花边衬衣的蓓蓓，她们都有另外的可爱一面。
三位女性，当然不是那种自觉用女性主义理论指导生活的女人，但我们传统认知所推崇的“乖巧清纯、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等女性特质被导演一一舍弃，反而是形容男性的“勇气、担当、有责任心、正直、洒脱”，甚至是“浪子”被放在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这样，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导演聪明地在片子里做了一个有趣的翻转。
比如男女电影里经常出现的一夜情，在这里则是，女性事后洒脱走人，留下男性黯然神伤。尤其当老白想找格洛瑞亚做一夜情补偿后，在KTV被一群年轻男性簇拥的格洛瑞亚此时正开心玩耍，完全不当一回事不说，还以过来人的角色教育了老白一番。
通过这一场戏谑，男性视角被逆转了，仿佛格洛瑞亚才是那个在一夜情中身居高位的“美色掠夺者”。不过，格洛瑞亚当然是包容的，最后她把老白一顿安抚，两人也就重拾友谊。
再比如老白的前妻，她因为出轨被老白“离婚”。当老白耿耿于怀的时候，她又不乏真诚地调侃：“我只不过是犯了你们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这里的女性，不再被贤妻良母式的道德绑架。错了就是错了，但是女人和男人一样，也会犯错。
随后，一场在外滩十八号艺术馆里极具形式感的对话，把这种“反客为主”推向了高潮。
当两个男人在寻找展览场地这件事上迟迟无法推进，女人们最终解决了问题。心中难堪、惊讶又感激的老白游走在展厅中两个女人的光影里，不得不接受两个女人的调侃式教育。
女人说中国电影老是在塑造固定的女性形象。“今天的男导演拍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风情万种的女人，一种是哪哪儿都好，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其实中国导演根本不懂女人。”
当然，这一场戏的结尾，仍是以老白 “我替中国男导演道歉”的调侃结尾，无论男女，愉快收场，而由男性构建的“神话”，也被解构了。
三、《爱情神话》前传
很多人也是在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90后女性导演的处女作。
2019年，一个名叫“红拂不复还”的公众号，发表了一篇《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人在干什么》,引爆朋友圈。
里面写着：“如今存款2.6万，无业。之前拒绝了很多电视剧网剧，没有收入……人要活下去，还不能像狗一样活，只能开动大脑，放低身段，经人介绍我开始在朋友圈卖电子烟……我会稍微努力一点赚钱，争取帮助更多年轻创作者也过得下去，有尊严地过下去。”
如今看来，这大概可以算是电影《爱情神话》的“前传”，写这篇文章、卖电子烟供养梦想的“红拂不复还”就是这部电影的导演邵艺辉。
当时，通过公号写文收打赏，她的生计暂时有了着落，《爱情神话》也来了。
2020年，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FIRST青年电影展投了剧本，《爱情神话》脱颖而出。在创投电影计划中，拿下两项大奖。
不少友人提及，当时邵艺辉在台下猛喝了几口白酒壮胆，把外套脱了，一路小跑上台。领了奖下台，外套刚披上，又有人在台上喊她的名字，下一个奖还是她。
此后，项目顺利推进，邵艺辉幸运地完成了这部电影。
据说，上海籍演员马伊琍看完剧本后断定编剧肯定是上海人，但其实，邵艺辉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毕业后，她一直生活在上海，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便和巷子里的老上海人打交道。她先用普通话写，写完之后让朋友用上海话一句句翻译出来。
如果你关注过导演的微信公众号，会发现这个剧本里的很多呈现，从对话到市井烟火，都来源于导演真实的生活观察。
《爱情神话》作为她的处女作，当然称不上杰作，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的确是一部老少皆宜、雅俗共赏的电影，据说不少人看完电影后，已经帮朋友和爸妈买了票。
这是因为，导演并不自恋，不急于输出她自身的生命，而是把眼光投向他人，一个个具体的人。
电影结尾很有意思，一群人看着费里尼的老电影《爱情神话》昏昏欲睡，表示看不懂。大家借着电影被神话笼罩，可所有人都深知，自己不是神话。
而此刻，看着《爱情神话》的你和我，也终于抛弃了悬浮的虚假“神话”，将目光给了自己，将拥抱给了身边的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马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