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曾因台湾当局“外借”风波引发关注的《祭侄文稿》再次引发争议:时代变迁,这篇曾被评为“字字泣血,铁骨铮铮”的祭文在当代无人欣赏了吗?

今年年初,浙江卫视《妙墨中国心》节目组在线下组织了一场书法展览与民众互动,在给喜欢的作品投票环节,《祭侄文稿》得票率最低,且鲜少有民众驻足观看,有人直言“太潦草”“太乱了”。

近日,《妙墨中国心》总制片人张晓晖告诉观察者网,其实很少有人给《祭侄文稿》投票这件事情他们一开始也想到了,节目在筹备阶段,就有人提出来为何《祭侄文稿》为何会被称为“天下第二大行书”,还有专家透露,自己给国内985高校一些非书法专业的学生上课,拿出《伯远帖》让大家欣赏,多数学生都认为是乾隆的题头更好看……

多年来,“书法在没落”的声音此起彼伏,昨晚(26日),《妙墨中国心》收官,这档收视率在各大卫视前列的节目,在年轻人经常逛的网站上讨论度并不算高,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书法在没落”的佐证,而张晓晖以及节目导演周路莎均表示,在整个准备阶段,“出乎意料”发现了非常多喜欢书法的人,有建筑工人、保安、肉铺老板……开设在杭州的中国美院里,很多日韩学生因为喜欢书法千里迢迢来学习,这也让她们对中国书法有了更大的信心,“我们自己是做文化的,看到这一幕真的觉得挺惭愧的。”



《妙墨中国心》是全国首档书法美育交互式电视文艺节目,节目共六期,以行书、草书、篆书、隶书、楷书、书法之变六个主题揭示书法作为我国独有的艺术形式和文化瑰宝在历史长河中的发展历程。

准备阶段,节目组先在线下搭建了一个“妙墨赏习屋”,让一些普通民众通过辨认字体、临摹、刻印等拉进与书法的距离,此外,这里还有一些书法作品展览。节目现场,也有类似的互动,比如,为了引出一个书法名家,主持人往往会给出几个关键词,先让书法爱好者们猜,然后是专家对作品的解读,同时穿插了对书法作为一门技艺、一门艺术的科普。



说起书法,想必不少人都会脱口而出《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这幅出自王羲之的作品因其遒劲飘逸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它也是节目中首个亮相的书法作品。

而出现矛盾的是在“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在一众书法作品中,它因为“真的不好看”“太潦草了”收到的投票寥寥无几。虽然说时代总在变迁,审美总在调整,然而这篇祭文到了当代,真的如此不受欢迎吗?

两年前,台北故宫博物院将《祭侄文稿》出借给日本博物馆举办“书圣之后—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引发两岸网友的怒火,单从文稿本身来说,纸卷出炉上千年,脆弱性可想而知,可谓“展一次伤一次”,更不用说,《祭侄文稿》几乎可以说是唐代书法的最高代表,而且是富有感情的真迹,同时具有文物价值、艺术价值、鉴定价值,还有精气神价值。

有微博大V曾愤慨,“《祭侄文稿》已经不只是一件书法作品了,它不仅记录了一代宗师的一生,也记录了盛唐的毁灭。颜家满门忠烈,被叛军碎尸万段,留下这么个遗迹。这种东西是可以借到海外展出做政治献媚的吗?”

当年,在争议声中,这场展览在日本如期开展且大受欢迎,半个多月吸引了10万日本民众,一位60多岁的日本女性表示,自己从小就知道颜真卿,现在她是一家书法团体的成员,成员第二天还要一起来,“自己先来探路,明天还会再看一次”。



《祭侄文稿》曾对日本书法产生了巨大影响,据环球时报报道,在展览馆内,或许是日本对作品本身的敬意,也或许出于外界压力,《祭侄文稿》被安排在一个独立的展厅,展出规格较高,除中文古文外,内容还被翻译成日、英、韩等语言。

一场争议,原本似乎应该代表着更大的关注度……

而在《妙墨中国心》节目现场,当《祭侄文稿》投票垫底后,著名文化学者、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直接被震惊了,他动容讲述了这幅作品背后的故事:

《祭侄文稿》出现于唐朝“安史之乱”爆发时,时任平原太守颜真卿联络其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起兵讨伐安禄山叛军,叛军攻陷常山,颜杲卿及其少子颜季明被捕,两人拒绝向叛军投降,惨遭灭门,颜氏一门有30多人被害。

一直到三年后,战乱稍微缓和一些,颜真卿回去寻找家人的尸骨,仅看到了不及弱冠、才华出众的颜季明的头骨……史籍中在描述这场“重逢”时,说“寻首骨”,可见战争的惨烈,颜真卿悲愤交加,在国仇家恨交加、几乎失控的情绪中写下了这篇《祭侄文稿》。



20多年后,李希烈叛乱,75岁的颜真卿孤身前往敌营劝降, 被缢身亡。

“结合颜真卿的生平去看这幅作品,我们可以看到颜真卿本人的故事,看到安史之乱的金戈铁马,看到忠义之士为国死难,全篇234个字,字字千钧,每次看,我血脉喷张”,钱文忠直言,这幅作品可以说是我们文化的大幸。



而它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书法家陈振濂从艺术的角度向观众进行了解释,“《祭侄文稿》里有一种忘我的境界,在遭遇家国之变时,颜真卿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线条的延展和情感的流露都特别真诚,在中国几千年的书法史中,还找不到一件类似的作品。”



面对很多人因“字太丑”而不给《祭侄文稿》投票,陈振濂并不那么意外,他透露,他曾给国内一些名牌大学非书法专业的学生上课,课堂上,他拿出了王珣的《伯远帖》,结果大部分人看完之后都认为乾隆的题头写得更好,他深切的感受到,书法的审美欣赏和我们老百姓理解的字写得端不端正,其实是两回事。端正当然也是一种美,但是深浅程度、艺术价值完全不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书法作为一项传统文化,如今也正在以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比如,去年,曾入围第47届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Bright Future”单元的国产电影《云水》曾使用书法设计海报,云水二字一气呵成,这幅海报受到了网友的盛赞。



2015年,杭州首家苹果旗舰店开业,当年年底,苹果公司CEO库克来到杭州,拜访了著名书法家王冬龄并完成了人生第一次书法体验,他执起毛笔,蘸墨、书写,并用毛笔与Apple Pencil 分别写下楷书的“美”与草书的“再见”。

在节目中,王冬龄也谈到了自己对书法的一些看法,他认为,书法在今天,不仅仅是中国最宝贵的传统的艺术,同时也有它的现代性,我们应该做到守正创新。



在篆书一期中,节目组请到了正在对书法“守正创新”的方文山,那些曾令歌迷动容的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正在换一种方式出现在大众眼前。

方文山介绍,自己正在试着让篆书离开宣纸、离开印章,他将自己的歌词写成篆书,在全国展览,还做成了霓虹灯灯牌等等。





“我觉得说,创作是互通的,传统的领域要获得通俗的影响力,那你就要用通俗的语言去论述,不要说篆书好像只能停留在书法作品、印章,它停留在那里是一个传统的美,但我觉得它不妨走入生活”,方文山表示,他很喜欢中华文化这个养分,“创作来自于人的价值观,你把那些歌词带进流行音乐,会让音乐创作更加多元。”



导演周路莎还告诉观察者网,方文山正好就是她本人去联系的,联系上对方的时候,方文山正在上海隔离,一开始他不知道节目组要干嘛,后来听说是一档书法节目,当即表示自己愿意无条件的做一切配合。

在节目中,听现场专家、知名嘉宾的表演或介绍后,为了让现场请到的观众深度参与书法,每期节目中会安插一些提问或者临摹环节,比如为了引出某知名书法家,主持人会故意给出几个小线索,让观众去猜。

而篆书一期,给出了篆书版本的百家姓,让观众找到自己的姓并临摹,临摹结束后,是观众们一起吟诵百家姓的画面。



这一幕,让人看到中华文化的盛景,也让“妙墨中国心”显得名副其实,五个字鉴往知来,它足够轻盈,但又饱含深情,是对中华文化历史沉淀的总结,也是对璀璨中华文化焕发新生的期待。这一幕,让人不禁感叹,我们的书法真是独一份的美好。

在社交媒体上,不少网友也给出了好评。



争议:用网络语言讲传统文化是“冒犯”吗?

书法,是一门学科,也是一门艺术。每一个人欣赏的角度都不同,因此,每一个人对这样一个节目的期待也不同。在评分网站豆瓣上,该节目评分为7.5分,并不高。观察者网浏览发现,该网站上,对于节目的吐槽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没有按照历史发展脉络去讲述书法


甲骨文是我国最早的成系统的文字,如果按照历史发展脉络,节目组得从甲骨文开始,然后是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可节目里,却是从行书开始讲的。



制片人张晓晖坦言,我们虽然经常看书法,但它本身还是有一定的入门门槛,节目组在写第一版文案时,也是按照历史脉络去讲,从甲骨文开始一步步往下聊,他们跟一些年轻的老师和书法的同学沟通时,大家都觉得节目很好,但是大家的另外一个共识是,节目效果一定不会好,甚至很多人根本不抱期待。

在更改文案的过程中,节目组考虑到,不要把节目做得让人“敬而远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书法跟我没关系,书法离我很远”,他们希望能够快速地跟观众拉进距离,“只有大家能够静下心来坐在电视机前面把这个节目看完,我们想表达的知识才能够更多地传递出去。”

节目组做了一些小调查后发现,大家聊起书法最先想到的是,王羲之、《兰亭集序》,所以行书就成了第一集的主题,“我们希望从大众最熟悉的角度入手来讲这档节目”。



二、使用“吐槽向”的花体字

吐槽风格的“花体字”多出现在节目互动环节,形容《兰亭集序》,节目组说它是书法界的“颜值担当”,主持人开个玩笑,“皮一下,很开心”,观众不认识草书,大屏幕上出现了“这字,真叫人头秃”“草书的世界凡人不懂”……



对于部分网友来说,这会增加趣味性,但也有一部分网友认为它“没必要”,“讲文化就应该严肃”。

对此,导演周路莎告诉观察者网,其实这个问题导演组一开始也有想到过,做一档创意类的书法节目,如何找到落脚点,她们一直找不到一个标准,“(观众的质疑)其实跟我们一开始碰到的瓶颈是一样的,因为一般人听到书法节目,可能都会觉得‘这很老派’‘很严肃’,但我们内心想要去做一档倾向于年轻人的节目,希望至少从观感上来说,(年轻人)不要觉得我们这个节目它是做给业内看的,我们希望能够做给大众看的,所以的确在一些字体的选用上,包括一些包装形式上来说,会有一些综艺节目的色彩。”

书法在没落吗?

余光中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写到,1990年10月,他在英国六个城市巡回诵诗,每次在朗诵自己的作品之后,他一定选一两首中国古诗,先读其英译,然后朗吟原文。吟声一断,掌声立起,反应之热烈,从无例外。他感叹,这足见诗之朗诵具有超乎意义的感染性,不幸这种感性教育今已荡然无存,与书法同一式微。

虽然余光中的这段感慨已过了30年,但书法在没落这种说法仍旧此起彼伏。昨晚(26日),《妙墨中国心》收官,在年轻人经常逛的豆瓣、微博、B站等网站上,该节目的讨论度并不高,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撑了“书法在没落”的观点。

在《妙墨中国心》里,书法家陈振濂给出了一段不一样的、堪称经典的回答:

如果从老百姓普通的、学文化的角度来说,现在都是打拼音了,书写的基础的确是没有了,这是社会环境的变化,但是书法是一门艺术,老百姓唱歌五音不全、歌剧还在,艺术在这个时代应该不受什么影响,整个艺术里,书法的群众基础是最好的,只要会写毛笔字就是书法,但是你如果仅仅把它局限在写毛笔字的基础上,大概14亿人里面有10亿人都会写毛笔字了,但这不代表10亿人都是书法家,真正的艺术的书法、审美的、美育的书法的边界在哪里(这是艺术传承的根本),就像乾隆皇帝的字大家都喜欢,《祭侄文稿》很多人不喜欢,但是它们的艺术价值正好反过来。



钱文忠则从美学角度进行了补充,“一个普通人不识谱,也不会弹奏任何一种乐器,但这不影响他欣赏音乐,音乐太普及了,有各种聆听的机会;而书法面向大众的毕竟不多,平台也不多,但很多人一看还是能够体会到作品的气韵。”

导演周路莎告诉观察者网,其实,原本在节目中,他们也提出过“书法是否在没落”的话题,但是后来刻意淡化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接触完这个领域之后才体会到,书法依然活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甚至有日益增强的一个局面,“这对我个人的观点产生了非常大的改变”。

她谈到节目中让她印象很深的两个人,一个10多岁的小男孩从小练习书法,对于经典作品非常熟悉,在节目中侃侃而谈,他把袁隆平当做自己毕生的偶像。而当节目组要求大家以“我想对你说”为命题,写下自己想说的话时,一个大学生写给了国家,“初心不改,使命如一,实现国家大复兴。”



周路莎表示,这些并非节目组刻意安排,因此更让她震撼,“练字就是练心,喜欢书法的人,内心大概总是有一颗比较‘燃’的心,学中国字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中国历史的过程,了解这个字背后的人文意义、书法家风骨的过程,多年的学习对他们的内心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让他们更能参透家国情怀、中国精神。”

总制片人张晓晖介绍,她也是在节目筹备阶段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普通人在常年练习书法,保安、建筑工人、肉铺老板,还有一些小学生,他们学习书法并非功利心,而是个人的确非常喜欢,“可能是因为我们平时不怎么关注这方面,了解了之后才发现不管是年纪大小,也不论具体职业,他们骨子里那种对书法的如痴如醉,已经成为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大大增强了导演组对中国书法的信心。

值得注意的另外一点是,节目中还有一些外国人的身影,当镜头给到他们时,他们总是频频点头并露出欣慰的笑容。张晓晖介绍,这些人要么是多年在中国学习生活,要么是中国美院的学生,请他们并非为了“撑场面”,而是切切实实了解到,原来有那么多人喜欢中国书法。

1963年,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术学院)开办了全国第一个书法专业,而日本的书法专业开设更早,张晓晖透露,很多外国留学生曾介绍,他们特别喜欢中国书法,专门到中国来学习,在他们眼中,中国文化有很多神秘的、精湛的内容,非常吸引人,这让导演组也觉得非常感动,因此专门邀请了他们,“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发现,原来中国的很多传统文化在国外,人家是这么如饥似渴地在学习、研究、钻研,当他们对中国文化怀有一种如此崇敬的、友好的心态,我们自己怎么可以袖手旁观?(至少在节目中)我们应该很真实地呈现出来,这也是我们的初衷。”

谈及书法在没落的观点,张晓晖表示,其实如今纸质内容向电子屏的转变的确是一个社会现象,“”在当下用笔、用毛笔书写的人的确少了一些,但我觉得不用去担心,后者立刻去下一个定义说‘书法在没落’,我们可以去思考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传承来推广,甚至来创新,在哪些点上可以跟当下做一个有机的结合。”

“作为大众媒体,我们也不应该只是单纯的抱怨,如果大众媒介你都不去做这种推广和普及的话,那我觉得,我们也愧对自己大众传媒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