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一个巨大的木质十字架在佛罗里达州的田野上燃烧。

这是“佛罗里达传统主义美国骑士”的成员在聚会,这个长而绕的名字看不出有什么含义,但它的另一个名字,所有人都知道——

Ku Klux Klan,KKK党。



“美国骑士”是佛罗里达州农村地区的KKK党分支,成员有几十到上百人。

他们头戴着尖帽子,身穿白衣,像上世纪照片里描绘的那样,围着火焰十字架赞美白人血统和上帝。

以谋杀黑人、宣扬白人至上主义为名的三K党,自上世纪中期后,已经多年不出现在美国的新闻头条里。



人们以为它消失了,其实并没有,它转化成更多、更小的本土极端团体,蛰伏在阴暗的角落。

“美国骑士”就是这样的组织,表面上,它宣称自己是个机车爱好者社团,但入会极难,需要经过重重审核。

一旦审核通过,成员会被邀请加入KKK,签下愿意献出生命的“血誓”。

(约瑟夫·摩尔签下的血誓)

12月那天,就是他们定期相聚的日子。组织内地位颇高的托马斯·德莱夫(Thomas Driver)和戴维·莫兰(David Moran)小声讨论着什么,看上去心情很不爽。

这两人都是佛罗里达州惩教局的监狱看守,在里面工作了几十年,一直是KKK党的忠实党徒。

(德莱夫和莫兰工作的监狱)

惩教局不知道他们的党徒身份(或者假装不知道),他们利用自己的职位,多次对黑人囚犯实施暴力。虽然收到过很多纪律处分,但从来没有被开除。

让德莱夫和莫兰不爽的事,是一年前,囚犯沃伦·威廉姆斯(Warren Williams)咬伤了德莱夫。

(沃伦·威廉姆斯)

因为在外袭警,威廉姆斯被关入狱一年。他说自己有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

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德莱夫专门去监狱宿舍找威廉姆斯晦气,一边抽烟,一边向他吐烟气。

威廉姆斯让他别吹了,不然他就举报,德莱夫反而吹得更厉害。

在警告了几次后,见德莱夫毫无反应,继续拿自己取乐,威廉姆斯大怒地跳起来,把他撞到地上。

(托马斯·德莱夫)

威廉姆斯咬住德莱夫,打架占据了上风,但很快一群狱警跑过来围攻,把他打到住院。

一个被咬,一个住院,应该也算扯平了,但是德莱夫觉得事情没完,因为咬伤,他必须做HIV和丙型肝炎检测。

万一检测出问题怎么办?必须报复,狠狠地报复回来!

在KKK党的聚会上,德莱夫说的就是这事儿,他决定要把威廉姆斯杀掉,让他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德莱夫和莫兰只是普通的狱警,不会杀人,他们很快找到组织内的打手,名号“大骑士鹰”的男人,约瑟夫·摩尔(Joseph Moore)。

摩尔在“美国骑士”里是传奇人物,他是美国陆军的退伍军人,曾经作为精英小队成员,上过海外战场,击杀过目标。

在不戴三K党尖帽子的时候,摩尔经常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钉着军队荣誉勋章,包括紫心勋章。

(约瑟夫·摩尔)

这个身体结实、带着血腥气的男人,让三K党兄弟们又尊敬又恐惧。虽然摩尔加入组织的时间很短,但他地位提升得很快,仅仅一年就成为负责组织安全的“大骑士鹰”。

德莱夫和莫兰把摩尔拉到一旁谈话,让另一个成员在附近站岗,避免被偷听。

德莱夫给了摩尔一张纸,上面有威廉姆斯的照片、名字和地址。他把整件事说了一遍,强调自己和家人几周来一直在担心丙型肝炎检测呈假阳性。

(约瑟夫·摩尔)

“你们的意思是……”摩尔慢慢地说,“……想让他在地下永眠,是吗?”

德莱夫和莫兰对视一眼,说“是的”。

摩尔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他收下了这张纸,接下暗杀威廉姆斯的任务。



从德莱夫的视角来看,这件事基本妥当了,甚至对“大骑士鹰”的崇拜更上一层。

但只有摩尔自己知道,他当时是多么震惊和恐慌,身体都在颤抖。

因为,他并不是什么上过战场的神枪手,也从来没杀过人,

实际上,他也不是KKK党的党徒,而是FBI派来的卧底。



2006年,FBI发布了一份关于KKK党试图渗透执法部门的报告,认为执法部门中已经有不少人在为白人至上主义者提供资源。

为了找到这些害虫,FBI大力发展线人进入KKK党调查,而摩尔就是其中一员。

摩尔确实曾经是美国陆军士兵,但因为精神紧张导致崩溃,他早在2002年就退伍了。

从这方面看,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卧底人选,但当FBI找到他干活时,他欣然接下了。



“这个世界上,有人想加入‘问题’,制造麻烦。而我想加入‘解决方法’。”摩尔在采访中说,“我不是不知道我随时都可能死,但总得有人做这些工作。”

2007年,摩尔被FBI派到佛罗里达州北部农村地区,加入当地的KKK党,“南北联合骑士团”。

在“南北联合骑士团”的聚会上,摩尔注意到有很多执法人员的汽车,悄悄地记录下来。



他发现佛罗里达和佐治亚的执法部门,与两地的仇恨团体之间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几十名警官、狱警、警长和其他执法人员都参加过KKK党活动。

这个KKK党也想要杀人,在党徒们讨论如何杀死一名西班牙裔卡车司机后,摩尔赶紧告诉FBI,挫败了他们的计划。

在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后,阿拉楚县治安官办公室和弗鲁特兰帕克警局的两名政府职员,也被他送入监狱。



摩尔干得不错,但这工作的压力很大,他过着双面人生,一面向KKK党徒撒谎,一面向妻子父母撒谎。

因为工作要求,摩尔不能告诉家里人他在干什么,但他的妻子对他频繁外出产生怀疑。

家里气氛很紧张,他崩溃了,告诉妻子和父母自己在KKK做卧底工作。因为摩尔患有躁郁症和重度焦虑症,一直在接受药物治疗,他的妻子一开始不太相信他。

没办法,他只好带着妻子参加了几次KKK党聚会,妻子信了,但他很后悔这个决定,因为这可能让她处于危险之中。



在FBI发现摩尔向家人泄密后,他们中断了合作,摩尔也通过退伍军人事务部进行身心健康治疗。

但没过太久,2013年,FBI再次联系到他,希望他去“美国骑士”卧底。

摩尔答应了,几周内,他见到“美国骑士”的二把手,一个叫“巨龙”的男人。

巨龙检查了摩尔的驾驶证等文件,没问题,然后用KKK党的黑话测试他,他也轻松通过。

(“美国骑士”所在的小镇)

为了快速进入高层,摩尔告诉他,他以前杀过人,在亚洲完成过袭击,还上过战场。

这些都是谎话,但让二把手印象深刻,非常欣赏他。在交了20美元入会费和35美元年费,签了“血誓”后,摩尔就成为“美国骑士”的一员。

巨龙告诉他,如果违反血誓,他会被成员们处以死刑。

(接受采访的摩尔)

两年后,暗杀威廉姆斯这个棘手的任务就来了,根据血誓,摩尔得让他死,但他不能真的让他死。

在一把手查尔斯·纽科姆(Charles Newcomb)知道德莱夫和莫兰的杀人计划后,他非常兴奋,也要加入进来。

纽科姆的组织名号叫“独眼神”,不过他的双眼完好,倒是脑子不太好。

(组织老大查尔斯·纽科姆)

他之前也是监狱看守,在退休后,闲极无聊,整天在组织里策划各种暴力活动。虽然按照监狱的规则,德莱夫是理亏的一方,但他坚持要给兄弟报仇,而且要亲自下场。

“我告诉你,只要有人敢伤害我的弟兄或姐妹,我不会留任何情面。”纽科姆在摩尔偷录的音频中说。

(摩尔每次对话都会录音)

纽科姆告诉摩尔,他有个完美的杀人方案,就是用他老婆买多的胰岛素杀人。

“我准备了两支完整的针头,还有两瓶胰岛素。等我们抓到他后,把他丢进车里,然后往他屁股上注射一堆胰岛素。这样他就死啦。”

这是来自监狱看守的经验。人死后血糖会自然下降,法医很难发现死者被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除非那个针孔特别明显。



但人莫名地死在街上,这看着也很奇怪,纽科姆决定伪装一个威廉姆斯溺水而死的假象。

此时的威廉姆斯已经出狱了,他平常喜欢在河边钓鱼,纽科姆从自己的车库里拿出一个儿童鱼竿,打算用它伪装死亡现场。

(威廉姆斯经常钓鱼的地方)

莫兰也赶过来了(因为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德莱夫必须上班),三个人开车去往威廉姆斯的家,谈论杀人大计。

摩尔很紧张,他意识到这两人真的要杀人,就算注射胰岛素不成功,纽科姆也带了枪,他会枪杀他。

为了扮好冷酷杀手的角色,他硬着头皮往威廉姆斯家开。

(跨过铁轨就是威廉姆斯的家)

还好,与他预料到一样,在提前告知FBI后,威廉姆斯家周围有警察的巡逻车。纽科姆希望等到警车走,但它一直没走,摩尔顺势把车开回纽科姆的家。

“接下来,还是由我来把他做掉吧。我是专业的。”摩尔告诉纽科姆,一把手只好骂骂咧咧地同意了。

(纽科姆的家,前方有个牌子,写着“任何事都不值得你为之赴死”)

摩尔赶紧通知FBI,让他们伪造一张威廉姆斯的“死亡照”。

威廉姆斯知道有人要杀自己后,非常配合地装死,之后由FBI藏匿起来,连他母亲也不知道在哪里。

那照片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威廉姆斯躺在地板上,衬衫被撕烂,裤子上是湿的,好像尿了。

摩尔拿着这张照片,拿给纽科姆交差。



那是他一辈子最紧张的时刻。他开车来到约定好的加油站,久久地坐在车里深呼吸,这是当狙击手时军队教的练习。

他太害怕,太恐惧,担心纽科姆能看出这是伪造的照片,毕竟他见过不少死人。

(摩尔指认当时交照片的地点)

如果被发现是伪造的,纽科姆随时可能掏出手枪,把他一枪崩了。

以往精神崩溃的迹象逐渐浮现,但他不能让自己崩溃,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呼……呼……”

在缓慢的呼吸声中,摩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打电话给纽科姆,让他见面。



纽科姆过来了,看到他手里的照片,惊讶地张开嘴。

“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吧?”摩尔强忍住恐惧说,他意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



纽科姆笑了起来,大喊“干得好”,然后狠狠地拥抱他。

最可怕的一关过了,之后摩尔把照片给莫兰和德莱夫看,他们都非常高兴,没人看出异样。

他询问了每个人,杀死威廉姆斯是否是他们想要的,他们都回答“是”。这些对话全被录下,作为罪证。



第二天,监狱的同事打电话让莫兰过来拿新制服,等他赶过去后,他就被捕了。

德莱夫和纽科姆在各自家中被捕。

2017年8月,摩尔作为证人出庭,指控三人犯下的罪行。最后,莫兰和纽科姆被判12年有期徒刑,德莱夫被判4年。



摩尔和KKK党的世界彻底决裂了,在普通人眼里他是英雄,但在KKK党徒眼里,他是出卖朋友、背叛血誓的罪恶叛徒。

FBI转移了摩尔一家,他也改变了自己的名字。摩尔知道KKK党迟早会找上门,多了随身带枪的习惯,在家门口,他也安装了运动监测摄像头,查看任何可疑的人。



他原本会一直藏匿下去,公众看不到他的脸,但这个月,他决定告诉美联社自己的故事,展示自己的样貌。

这是因为,美联社最近报道了有着白人至上思想的监狱看守,在佛罗里达州的监狱里肆意打骂犯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目睹暴力行为的囚犯向检察官办公室写举报信,但毫无回应。

一个名叫马克·卡鲁索(Mark Caruso)的监狱工作人员目睹同事的恶行后,向上级举报,但被大家视为叛徒。最后这些人没有受到惩罚,反倒是自己被解雇了。

(被解雇的马克·卡鲁索)

摩尔看到新闻后,愤怒于情况毫无改变,只要根是烂的,上面总会结出坏苹果。

除了政府让他失望外,这段时间,他也明显感知到危险。

最近几个月,有奇怪的白人出现在家门口,他认为是KKK党的人。

虽然他改了名字,换了地址,但这些人仍然追踪到了他,也知道他的真名。

(摩尔和他的孩子)

于是,摩尔决定现身接受采访,一方面是为了利用媒体的聚光灯保护自己,另一方面,也为了告诉公众,执法机构和KKK党的关系有多紧密,向政府施压。

“在我卧底的十年里,我找到和KKK党有关系的执法人员名单越来越长。他们有的是退伍军人,有的是现役军人,有现任执法人员,也有已经退休的。州级别、市级别、县级别,各个级别的人都有。”

(摩尔在接受采访)

“与谋杀案有关的那三名狱警,他们在佛罗里达州巴特勒湖的监狱工作。和他们一同工作的有其他KKK党成员,到现在这帮人还在为监狱招募狱警。你可以想想他们招的是什么人。”

佛罗里达惩教局否认了这种说法,他们说没有在机构内发现大量KKK成员存在的证据。

(惩教局的声明)

“全州每天有超过18000名惩教人员为民众服务,保护社区安全,不能因为多年前三个人的行为受到诽谤。”

摩尔完全不赞同这种言论,他说得更加直白。

“根据我收集到的情报,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这些机构对KKK党没有一点儿控制能力。KKK党渗透政府的广泛程度和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他们说的情况。”



“如果我遭遇不测,我希望活着的时候能告诉公众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佛州的惩教局和领导人能做系统性排查,铲除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其他暴力极端分子。”

“为什么人们现在不愿意相信警察了?因为他们总有一两个亲戚朋友,遭遇戴着徽章、手里拿枪的混蛋的攻击。我知道这发生过,因为我阻止过来自他们的谋杀。”

(1月冲击国会事件中,大量人有警队和警察背景)

对摩尔和他的家人来说,卧底的工作实在付出太多。

德莱夫已经在今年出狱,他的KKK党朋友在对摩尔穷追不舍,而惩教局的回应令人心寒。

好人总是要付出最多,才能换来那一点点改变,希望最后的结果,不要让摩尔觉得自己的工作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