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李竞恒】
商纣王的形象经过多年来《封神榜》之类小说、影视作品的长期渲染,早已深入人心,成了一个宠爱妲己、成天喝酒的暴虐君王形象。当然,纣王形象有一个被污名化的过程,这一点古人也是很清楚的。
《论语·子张》记载了子贡说的一段话:“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春秋晚期的孔门贤人子贡就很清楚,纣王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恶,但是他名声确实不太好,导致最后天下所有的恶名都落到他头上。
实际上,纣王头上恶名的叠加过程,是从西周就开始了,其中很多罪名和商周文化差异有关。
日前,知识考古类节目《隐秘的细节》因重评纣王妲己,引发争议
例如纣王一项罪名是大搞“牝鸡司晨”和“惟妇言是用”,即纣王重用女性,也重视女性在政治上的意见。但甲骨卜辞和西周金文材料显示,商周时期的女性贵族是广泛参与政治、军事活动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商代的妇好,她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一次战争能从领地上动员三千人的武力。
妇好之外,还有其它很多称为“妇某”的女贵族,很多也是有领地的。胡厚宣曾统计,仅仅武丁时期称“妇”的这类女贵族就有六十多人。西周时期著名的女贵族是王姜,《作册夨令簋》、《作册睘卣》之类的铜器铭文都记载过她掌管周朝的武器生产,还拥有庞大的土地、臣属班子,地位极其崇高。
在商周时期,妇好、王姜一类的女贵族参与政治、军事活动是常态,纣王和这类女贵族合作,听询她们的意见,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只是到了后来才被以讹传讹成了“惟妇言是用”,妇好、王姜们的形象也被改成了后宫妲己。
妇好鸮尊(资料图)
纣王的另一项罪恶是“酒池肉林”,实际上饮酒吃肉是殷商祭祀礼仪的重要内容,张光直就认为商朝贵族、巫觋通过喝酒沉醉产生幻觉,来达到和祖先、神灵交流沟通的效果。《史记》中记载商纣为长夜之饮,类似记载亦见于战国楚简《容成氏》“纣为酒池,厚乐于酒,溥夜以为淫,不听其邦之政”,甚至达到了“以酒为水”的地步。商纣所谓“以酒为池,县肉为林”,更是通过广为流行的《封神演义》小说、影视系列而深入人心。
而“酒池肉林”在当时的文化中,却很可能只是具有严肃的宗教礼仪含义。以“肉林”为例,晁福林教授就曾指出,甲骨卜辞中多有“奏”字,如“刿奏”,即割裂祭祀牲体的祭肉,悬挂在树上进献给神灵,此即“悬肉为林”的历史原型。
树上挂满祭肉,必然配以美酒奉献,甲骨中有奏、酒并列的记载,如《甲骨文合集》第23256片“祭其酒、奏,其在父丁”,即以大量的祼祭之酒与悬挂于树的肉祭祀父丁之神。类似的献祭对象还有岳、河、山、四土、祖乙、妣壬等自然神、祖先神等。所以,纣王的“酒池肉林”,也是商王例行的祭祀礼仪,最后被夸张变形为一种罪恶形象。
影视剧中的“酒池肉林”想象
再如“炮烙之刑”,楚简《容成氏》中,记载商纣的“炮烙”,情况是:“(纣王)作为九成之台,寘盂炭其下,加圜木於其上,思民道之,能遂者遂,不能遂者,内坠而死,不从命者,从而桎梏之。於是乎作为金桎三千”。根据楚简记载可知,“炮烙”的原型,实际上是让民众参与的一种冒险游戏,下面铜器中放炭,高处架设圆木,让参与者走过去,能走过去的就通过,不能过去的才坠落而死。如果拒绝参加这一“冒险”,就被戴上桎梏关起来。
赵平安教授在《所载“炮烙之刑”考》一文中就指出,商纣的这一活动其实更接近游戏,而不是专门的酷刑。历史上的商纣是否真的有过这一游戏,姑且可以不论。但将楚简内容与战国晚期《荀子·议兵》、《韩非子·喻老》以至于汉代《史记·殷本纪》等文献中关于“炮烙之刑”的记载对比,则可窥见纣王罪恶程度不断被夸大的趋势,如这一项冒险游戏逐渐被解释为酷刑的过程。
又比如说纣王自称“我生不有命在天”,向来被人们视为狂妄自大,毫无政治理性的反面形象。据《尚书•西伯戡黎》记载,当时周文王已经战胜了黎国,周人势力得到进一步发展,商朝的处境日益恶化,而纣王在当时却宣称自己“生不有命在天”,简直是自信得疯狂。
实际上,要理解纣王的这一心理,我们不能从周朝以来建立起的天命转移和“上帝改厥元子”这种政治伦理来分析问题,因为商朝的政治伦理是不同的。拙作《早期中国的龙凤文化》一书中有分析,指出商王室的血统和上帝之间是一体交融的,商王就是上帝的子孙,是受到本家族之神永恒庇佑的,所以这种自信并不是纣王个人的愚昧狂妄,而是商周文化差异导致的误解。我们的阅读感受是从西周那出现的,天子和上帝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需要战战兢兢才能永葆上天支持的。
纣王的个人素质也非常优秀,《史记》说他“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简直是文武全才,说话又好听。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纣王是一个优秀的人,也没有搞酒池肉林、妲己干政之类的事,那么他最后是怎么变成坏蛋形象的?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破坏了商朝长期以来不成文的“宪法”。
商朝的不成文“宪法”,也就是商王、商朝贵族领主、平民之间权利、义务之间的平衡关系,这套游戏规则在古书里面被称为“成汤之典”、“盘庚之政”、“典刑(型)”等等,基本精神就是君王要保护向自己效忠的贵族领主,而作为代价,贵族领主也要向君王效忠,并提供一定数量的劳役、兵役。相应的,贵族领主也要保护自己领地内的平民,平民向领主提供劳役和兵役。
《隐秘的细节》认为,纣王打破了世卿世禄的贵族臣僚世袭制度,启用有能力的非贵族平民,搭建职业化的官吏系统。这一点也引发了许多讨论
比如你是一个商朝的贵族领主,根据几百年以来的不成文法惯例,你需要每年给商王提供十头牛、一百只羊、一百个弓箭手服役半年,这就行了。但是前线打仗,需要更多的资源和战士,除了牛羊之外,商王还想再多要五十头猪、五千斤粮食,或者让弓箭手再延长服役期限,从半年延长为一年。
这时候,你就可以援引几百年来的“成汤之典”惯例加以拒绝,因为你已经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只要你履行了,商王就得保障你这个部族的安全和各项古老权利。但如果君王破坏这道不成文的游戏规则,不断从贵族领主那榨取更多的劳役和兵役,就会打破这种平衡。
从甲骨卜辞来看,贵族领主为商王服劳役、兵役,还是一件比较辛苦和有风险的义务,所以在贵族领主的“非王卜辞”中,多有贵族卜问服役之事的内容。
比如《甲骨文合集》22478这条午组卜辞就问“朕出,令月?”,就是贵族领主卜问,商王派我率领手下去服役,是不是要长达一个月?
另一条午组卜辞(《甲骨文合集》22069)询问“子其无事?有事?”就是占卜询问说,我们的族长老爷“子”是不是会被派出去服役?
《甲骨文合集》21656片子组卜辞还占卜问服劳役的领主手下名叫“受”的,是不是近来可以回家了。
从这些贵族领主的占卜内容来看,为王家服务,其实是比较辛苦的,所以贵族们会反复占卜向神灵询问服役时间,自己的成员们是不是该回家了之类。这种辛苦,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诗经》里面的歌谣“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甲骨文合集》书影
商朝古老的不成文宪法,约束王权,让王权不能过多地从各领主贵族那里汲取劳役、兵役,对社会上起到保护、纾解民力的作用。显然,对于纣王来说,这些约束都是需要挣脱的束缚,只有挣脱这些他才能对东部的夷方用兵,通过战争建立丰功伟绩,并强化王权。
要挣脱不成文宪法的束缚,他就需要打击身边代表这套价值观的老臣、重臣,而重用毫无根基的小臣,即历史上著名的内朝架空外朝。《尚书·微子》、《诗经·大雅·荡》、《周本纪》等篇中就反复指出纣王“咈其耇长旧有位人”、“殷不用旧”、“遗其王父母弟不用”,这些“旧有位人”就是商朝的世袭贵族领主、宗族长老、重臣们,他们的价值观是捍卫“旧”,也就是古老的不成文规则。
纣王打击和绕开这些“保守主义者”,提拔只听命于王权的“小臣”。据《左传》、《周本纪》等文献记载,这些小臣多为“四方逋逃”、“亿兆夷人”、“四方多罪”,可见纣王喜欢在身边用脱离了共同体、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只有依靠王权的罪人、逃人、外族人。
使用有案底的人干脏活,西汉的酷吏就深谙此道,如王温舒就特别喜欢用犯过罪的人办事。至于外族人,因为没根没底,也只能向王权效忠,如奥斯曼帝国的君主就宁愿重用来自欧洲的外族奴隶禁卫军,也不愿意重用自己的贵族。这些人,都统称为“小臣”,而这些小臣的素质并不高,新发现的一件纣王时代的牛距骨,上面记录了这是纣王赐给一位“小臣”的。
玩牛距骨,这种游戏在古代世界各地都比较流行,也可以拿来赌博,类似现代的抓筛子赌钱。铭文说,这是纣王把自己的赌具赐给了身边的小臣,这位小臣想必也是陪伴纣王身边的赌友,感激万分,在这件赌具上面刻了铭文,字还用绿松石镶嵌。
纣王绕开“旧有位人”,用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罪人、夷人去榨取资源,确实也得到了很多。《逸周书·商誓》就记载说,商朝的贵族领主们“其有缀艿”,就是形容他们像是被一茬一茬割草一样,刚被割了,冒出一点新芽,又马上被割走,各个部族内部的资源不断被纣王一茬一茬地榨取,投入到远方的战火之中。
纣王战胜了东夷,强化了王权,雄才大略了一把,但也最终因此丧失了人心,所谓“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从贵族到平民,都失去了对纣王的效忠之心。当周人的问鼎之师出现在牧野前线时,商朝的贵族领主们都躲在一边看笑话,“商庶百姓,咸俟于郊”(《逸周书·克殷》),所谓“百姓”就是贵族领主,他们在郊外冷冷地看着纣王毁灭,也不再愿意为这个破坏了古老“成汤之典”的“大帝”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