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人们就构建了一套颇为完整的宇宙体系?那时,人们就已经对人体结构有了准确认知,甚至能按照现存文字复原出一幅神似达·芬奇名作《维特鲁威人》的人体图?

2008年7月,清华大学入藏了约2500枚珍贵的战国竹简,是为“清华简”。从2010年开始,清华简的整理成果以一年一辑的速度出版公布。在今年清华简第十一辑即将发布之际,《中国科学报》独家专访了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的研究团队,了解到上述新成果就“藏”于其中。


专家对清华简进行鉴定。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供图

古人的宇宙观超乎以往认知

第十一辑收入了一种长篇文献,题为《五纪》,包含现存的126支简(原应有130支),约存4450字。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黄德宽教授说,如加上残损的部分,这篇文献估计近五千言,与《道德经》相当,是目前所见篇幅最大的出土战国竹书之一。

“这篇简文结构宏伟、内涵丰富。”黄德宽说,《五纪》以天下洪水泛滥、道德失势、治理混乱为背景,讲述“后帝”通过修历五纪(即日、月、星、辰、岁)整治秩序的故事,并以此建立了一套逻辑严谨的理论系统,“很多内容前所未闻”。

“比如,中国古人在天文学方面的认识,已经大大超出我们以往的认知。”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副教授贾连翔说,过去,古人留下的古书和图示都是二维的,但《五纪》中出现的“六合”概念已经描述出一个三维空间。

贾连翔介绍说,《五纪》中有一组完整的宇宙空间概念,分别是“天”“地”“四荒”“四冘”“四柱”“四维”。其中天、地、四荒又称为“六合”。“合”当取“合围”之义,“六合”可理解为一个六面体,代表宇宙的总体空间。“四冘”指天之四正方向;“四柱”是起承天作用的支柱,在宇宙中应位于四个角隅方位;“四维”在先秦时期应是天空方位的专属用语,用以表示天球。

《五纪》中的二十八宿与后世通行的二十八宿也有较大差异。比如,《五纪》用“大角”不用“亢”,用“建星”不用“斗”,用“伐”不用“觜巂”,用“狼”“弧”不用“井”“鬼”,在星宿顺序上也有差别。

“而与《五纪》同属于楚地的曾国,已经使用与后世基本相同的二十八宿,这反映出即使在战国时期的楚地,二十八宿的流传也是多样性的。这对研究二十八宿的形成和早期流传有重要意义,为先秦天文学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献材料。”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副教授石小力说。

战国时期的“百科全书”

《五纪》中有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就是将“五纪”系统与人体相结合,展现了先民对人体结构的认识。“文中写道,有三十位神祇除司掌五德外,每位还可司掌人体的一个部位。”贾连翔介绍说,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体现出当时人们对人体结构的准确认知”。

《五纪》还将人体与数算结合,进行尺度的建立。简文叙述了确定尺度的基本方式和原则——武、跬、步都是由足(下肢)所建立的长度单位,拳、扶、咫、尺、寻则是由手(上肢)所建立的长度单位,并称此方法为“标躬惟度”。“在西方,feet既有‘脚’,也有‘英尺’之意。在利用人体构建尺度方面,中西方的思路是类似的。”他解释说。

“从《五纪》通篇内容看,其‘底本’或所取材的文献资料原应配有多幅图式。人体这部分内容可视作对一幅图式的描述,并引申出相关法则。”贾连翔曾根据部分内容推拟出了“天纪图”“人体图”等,推拟出的“人体图”神似达·芬奇名作《维特鲁威人》。

在《五纪》中,山川物产也由神祇来执掌。有趣的是,作为地祇的“大川”掌管“水”,简文记水中的珍宝有“珠、龟、象”。“‘象’是指象牙,但认为象牙是水中物产,与我们现在的认识颇为不同,这或许反映了《五纪》作者所处时、地的环境和动物习性与今天大有差别。”贾连翔说。

除此之外,《五纪》中还出现了惊人之语——“黄帝有子曰蚩尤”,这也刷新了我们的认知。

“此前关于蚩尤的出身有多种说法,《五纪》说蚩尤是黄帝之子,这是我们前所未见并且始料未及的。然而细绎史料,仍可找到这种说法的一些端倪。”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副教授程浩表示,“《史记》中有‘蚩尤畔父,黄帝涉江’的说法,此前大家都不明白其确切含义。现在看来,《五纪》中蚩尤为黄帝之子,以及成人后作兵叛父的相关传说,到了汉代犹有流传。”

“《五纪》内容庞博精深,以今天的视角称其为战国时期的‘百科全书’,恐不为过。”贾连翔感叹说。

科学与人文的融合

整理古代书简,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研究,通过查阅大量文献、根据上下文逻辑确定书简上的内容。因此,清华简整理成果一年一辑的速度在学界已非常罕见,但研究团队仍然希望尽快拿出整理成果,向社会公布分享,因为这些文献对于理解当时的社会文化、思想观念有着重要意义。

“包括《五纪》在内的战国文献,都特别强调天文历数、节气这些观念,是因为这些对于古代来说都是‘核心科技’,可直接用于指导农业生产。统治者和知识分子必须掌握这些知识,才能够治理国家。”程浩说,“从《五纪》来看,当时人们处在对科学的探索过程中。”

“除了《算表》可能是一个直接的自然科学工具外,在清华简其他内容中,科学思想始终与社会治理融汇在一起。《五纪》则更加显示出中国早期的科技和思想、科学与人文之间的交融关系,并没有一种纯粹的科学。我觉得这为中国科技史、思想史研究,包括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科学等问题,都提供了值得探讨的东西。”黄德宽说。因此,他认为,清华简的整理成果应该“出圈”。

实际上,此前《算表》的发现就“出圈”了。《算表》是清华简中形制很特殊的21支竹简,其中20支竹简上端凿有圆孔,上有按一定规律书写的数字;单独一支简从上到下有20个圆孔,孔内有残存的丝带残留。

2010年,清华大学邀请了国内数学史界专家对这批竹简进行鉴定。专家认为,“这21支竹简不仅具有数字特质,更具有运算功能,是一份实用的运算表”,因此建议将它命名为《算表》。《算表》是我国留存最早的数学文献实物,是研究中国古代数学的珍贵史料。

在《算表》正式公布之前,杨振宁获知了相关内容,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刘国忠还记得,“有一次,杨先生跟我说,你们能不能把《算表》的照片打印一份给我,我要把它贴到我的床前。”

此后,清华大学专门召开了《算表》学术研讨会,邀请各领域学者参与,共同揭开藏在竹简中的奥秘。2017年,《算表》经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为最早的十进制乘法表。它的“出圈”程度连研究人员都直呼“没想到”。

清华简的整理工作同样需要科技手段的辅助。美术学专业出身的贾连翔用最新的图像采集、处理手段,提取竹简上的文字、拍摄清晰的原始图像,方便其他学者和社会公众比对、研究、使用。相关技术还获得了专利。从这个方面来说,清华简的整理研究也需要交流与合作。

“我们的想法就是把清华简文本整理好,尽快将成果出版、向社会公布。清华简的研究不是一个研究团队,也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我们希望能有更多领域的学者,包括科技史方面的学者共同关注、研究清华简,共同挖掘清华简中的宝藏。”黄德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