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允许德州的禁止堕胎法生效后,地球的另一边,荷兰医生丽贝卡·冈波茨(Rebecca Gomperts)紧张关注着美国的局势。



德州的“心跳”法案异常苛刻,这项法律禁止怀孕6周后的女性堕胎,哪怕强奸和乱伦导致的怀孕也不例外。

但正常情况下,很多怀孕六周的女性难以发现自己怀孕,等意识到后,已经晚了。

丽贝卡对这项法律感到震惊,但更让她震惊的,是美国医生的反应。

“我以为德州的所有诊所会说,‘我们会继续做堕胎手术’。”丽贝卡在最近的采访中说,“可事实上,这个州的大部分医生都遵从了这项法律。”



她会这么想不奇怪,因为过去几十年,丽贝卡自己就是这样“继续”做的。

从1999年起,丽贝卡就在帮全世界范围内那些无法堕胎的女性安全堕胎。

为了实现目标,这位语气温和、气质冷静的女性做了很多世人眼里疯狂的事,也帮助了无数人……



丽贝卡出生于1966年的苏里南,一个位于南美洲的小国家,曾是荷兰的殖民地。

三岁时,她移居荷兰,大学在阿姆斯特丹读艺术和医学。双修专业让她既有艺术家的浪漫,也有医学生的严谨。

从医学院毕业后,因为感觉当医生更适合自己,丽贝卡来到南美的圭亚那当实习医生。这次经历永远地改变了她。



在这个贫穷的小国,意外怀孕的女人们会用各种危险的方式堕胎,比如锤肚子、用衣架等尖锐物探入身体乱戳,甚至喝毒药。

在诊所里,丽贝卡看到太多鲜血淋漓的孕妇,也有不少人为此死去。

她们不用正常的方式堕胎,一来是没有足够的钱,二来是受宗教和政策影响,不敢公开进入诊所。只有情况恶化后,她们才勉强过来。



1997年,丽贝卡成为绿色和平组织的随行医生,走遍拉丁美洲,发现不安全的堕胎在那时是个全球问题。

实际上,到现在它仍然是。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在2016年的数据,全球每年有4200万起堕胎,其中一半发生在堕胎违法的国家。

为了不触犯法律,很多女性用各种可怕的方式私下堕胎,每年超过48000人会在这个过程中死亡。



就算不死,也有数百万人遭受长期,甚至永久性的后遗症,比如不孕症和慢性疼痛。

从拉丁美洲回来后,丽贝卡发誓不想再看到女人用衣架堕胎了。

但是,到底该怎么帮助她们呢?

那么多国家都禁止堕胎,虽然她会堕胎手术,也无法在当地行医啊?

她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一个法律漏洞。



每到一个国家,都要遵守当地法律,这是自然的。但是,离海岸12英里的海域属于公海,当地法律在那里不适用。

船只需要遵循的法律,是其悬挂国旗所代表的国家的法律。

丽贝卡是荷兰人,她的船自然挂着荷兰国旗,而堕胎在荷兰是合法的!

这意味着,丽贝卡只需要建立一个“海上诊所”,就可以穿越不同国家,给所有人带去安全的堕胎手术。



丽贝卡之前乘坐绿色和平的船航行了很久,知道大海上可以操作手术,这个主意有可行性。

1999年,在拿到荷兰蒙德里安基金会提供的50万美元医疗设备,和19万美元种子资金后,丽贝卡成立“海浪上的女人”(Women on Waves),扬帆起航了。



第一次航行的目的是爱尔兰,丽贝卡带着两名荷兰医生和一名荷兰护士,驶向爱尔兰附近的公海。

但因为认证错误,初次任务失败了,丽贝卡没有灰心,她继续前往摩洛哥、西班牙、波兰、葡萄牙和厄瓜多尔。全都是当时堕胎非法的国家。

悬挂荷兰国旗的船可以合法停靠在堕胎非法的国家,丽贝卡在岸边接走需要堕胎的女性,然后带她们到公海,在那里实施手术。



丽贝卡的堕胎手术价格远低于常规价,当人们付不起时,她也会完全免费。

这个项目很成功,每到一地,她们能接到两三百个堕胎申请。趁着朦胧的海雾,女人们纷纷踏上船。

丽贝卡帮过很多弱势女性。



在她的记录片《Vessel》中,她的患者包括一名在阿富汗服役的美国女兵,她在军中被强奸,却无法堕胎;

一名被家暴的爱尔兰女子,她的丈夫控制所有开支,她没有钱去地下诊所堕胎;

还有一名未婚先孕的卡塔尔女生,如果被政府发现怀孕,她可能会被鞭打致死。

受过帮助的女人们都很感激她,但随着口口相传,“海浪上的女人”名气也大了起来,渐渐引起各国政府的主意。



丽贝卡的行为没有犯法,她采取的是实用的激进主义,直接规避了当地法律。这种“钻空子”让政府很不爽,很多国家采取了夸张的手段来阻止她。

在摩洛哥,当丽贝卡的船快来时,摩洛哥卫生部直接关闭港口,防止有人上船。

在西班牙,港口巡逻人员用绳子套住丽贝卡船的船舵,把它拉离海港。



在危地马拉,丽贝卡的船停岸后,陆军部队封锁了整个海港,不让丽贝卡和医护人员下船,也不让任何人上船。

当地政客把船称作“死亡之船”,最后,危地马拉的一艘军舰把船驱逐回公海。

在葡萄牙,丽贝卡的船被禁止靠岸,葡萄牙政府派出两艘军方船只阻挠它,把它困在一个度假小镇12英里外的地方。



当地民众中也有很多反堕胎人士,当丽贝卡的船靠岸时,他们会举着标语、喊口号围攻她。



她曾被数十个西班牙人围着骂“纳粹”、“恐怖分子”,还有人试图抢走她的东西。

在波兰,人们冲她泼假血,丢鸡蛋,肆意辱骂。





“还好,我不是那么容易害怕。”丽贝卡说,“到处都有摄像头,这算提供了一种保护形式。而且,重要的是你不要躲开这些人。这是一个象征性的时刻,如果你躲开了,意味着他们赢了。”

“海浪上的女人”项目持续到2017年,近几年,丽贝卡把精力更多转移到网络协助堕胎上。



丽贝卡建立了一个叫“网络上的女人”(Women on Web)的项目,给全球女性提供堕胎建议,内容从如何科学避孕,到如何安全服用堕胎药都有。

她意识到,很多早期堕胎其实不需要手术,吃药就可以了。

在堕胎非法的国家,这些药被严格控制,在合法的国家,比如美国,它们也属于处方药,必须医生开具后获得。



很多女人要么付不起医疗费,要么求不动医生开药,获得它们困难重重。

丽贝卡决定,让“网络上的女人”向她们运送堕胎药,这次不是通过船,而是包裹和无人机。

丽贝卡的团队在全球各地都设有热线和邮箱地址,怀孕的女性找不到药后,可以和她们电话联系,告知家庭住址。



大部分药会通过邮递的形式送达,在堕胎药检查严格的地方,比如波兰,就用无人机。

2015年,丽贝卡和她的团队来到德国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小镇,它的尽头连接着波兰的斯拉比斯镇。

堕胎在德国是合法的,但在波兰是违法的。于是,和“海上诊所”一样,丽贝卡靠实用主义钻空子,站在德国领土上放飞载满堕胎药的无人机,跨越边境送到波兰。



她们成功了,药物送到求助的女性手上,过了好久,德国和波兰才发现这里发生了什么。

德国试图拦截无人机,但没有拦住,最后是波兰把它拦下并收缴了。

丽贝卡说这么做不对,因为无人机没有飞越受管制的领空,不需要波兰政府的授权,加上无人机不是出于商业目的飞行,重量也不到5公斤,所以跨越边境没有违规。

虽然确实有这个空子,但波兰政府不想管那么多,还是收缴了。



丽贝卡的行动没有停止,她仍然靠着包裹和无人机送药,在2016年,她们每月收到来自123个国家的1万多个求助信,整个团队十分忙碌。

因为有大量求助来自美国,丽贝卡在2018年建立了专门向美国送药的网站,Aid Access。

Aid Access帮助美国女性避开昂贵的医疗费,她们在网站上回答完问题后,网站会告诉她们要哪些药。



之后,药方会发送给靠谱的印度药房,这些经过丽贝卡审核的药房拿到药后,直接发往美国女性的家里。

在美国,堕胎的平均价格要500美元,但Aid Access只要95美元,贫困人群可以免费。

项目开始第一年,丽贝卡团队收到21000份药物申请,有2581名女性通过它获得堕胎药。



有的医生指责丽贝卡的项目太冒险,让女性自己堕胎,在没有医生的监督下,可能出事。

但丽贝卡说,服用堕胎药没有难度,网站已经把流程写得很详细了,有理性的人都能做好。

“自从新冠疫情开始,我们一直在英国提供远程堕胎帮助。没有超声波,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结果呢?怀孕早期的妇女完全可以自行进行有效的、安全的堕胎。”



丽贝卡说她们没有收到任何并发症的消息。她们提供的药物是经过世界卫生组织批准的,对这一点,她们有信心。

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情况,且所处国家禁止堕胎,丽贝卡建议患者可以谎称自然流产。

“药物造成的流产,和自然流产看上去没有太大差别,我们建议患者到当地医生那里,告诉他们这是自然流产。他们分辨不出来,治疗方法也是一样的。”



前两年,美国的药物管理局禁止Aid Access分发堕胎药,并没收了包裹,丽贝卡反手就把管理局起诉了。



她帮助了数万人,也和各个政府结下梁子,树敌无数。

但丽贝卡仍然很平静,即使在充满敌意的场合,她也表现出一种,用作家米歇尔·戈德堡(Michelle Goldberg)的话说,“沉静的无畏”。

这种气质,应该来自她对女性堕胎权的信念。她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强化女性的尊严,为她们赋权,也表现了对她们的信任。



至于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违法,她认为没有,不过如果真违法了,她也能够接受。

“有原则的人出于道义,应当违抗不公正的法律。”



随着美国、波兰等国在反堕胎上日趋严格,未来,丽贝卡的工作还会有很多。

但只要还能工作,她会继续做下去,靠着船、包裹和无人机,给需要帮助的女性送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