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书店出版社(ID:sbph_shsdsj),经上海书店出版社授权转载,口述:丰一吟,撰文:周峥嵘,头图:《一吟十二岁画象》
丰一吟,丰子恺先生幼女,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翻译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幼年时在日寇侵华烽火中跟随父母逃难,从武汉投身抗战、桂林再执教鞭,到战后重返江南、台湾举办画展,直至定居上海,迄父亲去世,风云变幻五十载,她始终陪伴在父亲左右,耳濡目染,女承父业;父亲的言传身教,她受益终身,感怀不已。
2021年12月11日,丰一吟先生于13时18分在上海龙华医院因病辞世,享年92岁。为缅怀先生,我们节选了《丰一吟口述历史》部分内容,以此纪念远去的丰一吟先生。
我和爸爸在缘缘堂的一张合影
缘缘堂在我家祖居惇德堂和丰同裕染坊(通称老屋)后面,和惇德堂隔一条梅纱弄。由于梅纱弄是南北向的,所以缘缘堂面对梅纱弄的大门是向东开的。本来走进大门就应该是屋前院子的侧面,但梅纱弄和缘缘堂北面的大井头这两条路所形成的角度大于九十度,造房的工匠为占足地皮,把房子造成了南边宽北边窄。砖墙都已砌好并刷白了,窗框也做好了,就差配玻璃涂漆了。
恰好爸爸从上海回来,看到这样的房型,说:“我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坚决要求拆掉重来。这样,就要大动干戈,重新雇人抬正框架,推倒砖墙重砌,要浪费几百元。但爸爸还是花了些钱到茶馆里请来一些力气大的人完成此事,在石门镇上一时传为奇谈。
缘缘堂布局,主屋南边是一个水泥地大院子,主屋是三开间二层楼的结构。主屋北边是一个泥地小院子,种一排冬青树,一个葡萄棚架下安放了一架秋千供孩子们玩耍。再往北便是三开间的平屋,那是厨房、柴间。
前面说到的那块南宽北窄的三角地,爸爸把它围成一道矮墙,向缘缘堂入口处开一个门。这门内有一条路直通水泥地院子东侧的大门。这条路两旁各种一株碧桃树。那个尖尖的小三角地则用来养鸡养兔。
三开间的主屋,楼上楼下都被隔成前后两间,前大后小。楼上中央的前后房之间设有走廊。西前间给满娘和软姐住,还特地从中隔出一间来供满娘做佛堂用。东后间是盥洗室和厕所,其余都是卧室。
水泥地院子里有两个花坛,种着茂盛的芭蕉和没有结子的樱桃树。爸爸偏爱芭蕉和樱桃,他经常吟诵宋代词人蒋捷《一剪梅》中的句子:“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后来芭蕉倒长得很好,樱桃却枯死了。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突然看见樱桃树上结满了樱桃,我十分惊讶:“我出门上学时还没长呢!”原来是爸爸特意到市场上买来樱桃挂在树上的。
缘缘堂造好后,给我们六个小孩提供了一个安定舒适的环境,有些感受我到现在也依然怀念。比如炎热的夏日,父亲用竹帘盖住院子上方,采了芭蕉叶铺在地上,叶子凉凉的,兄弟姐妹平躺着,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到湛蓝的天空。我还记得曾在缘缘堂自编自导自演一些小戏,除了自家的姊妹外,五爹爹的孙女(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丰明珍和我们的堂姐兼老师丰桂也来参加,练市表姐来了也会参加演出,非常热闹!
我和爸爸在缘缘堂花坛前有一张很珍贵的合影。我现在也记不清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从我和爸爸都穿着厚袍子来看,是在冬天。现在我只知道一个细节,因为小时候我难得跟爸爸一起拍照。那天他忽然要我拍照了,那不是蛮好嘛。但当时爸爸的手的姿势为什么这样子,我后来知道了,是我二姐还没去世的时候告诉我的。她说,爸爸的姿势是在招手,要二姐也过去拍,但来不及,快门已按,已经拍下了。
照片上在我身旁的那几棵芭蕉因为到冬天了,枯萎了,但是冬去春来它们还是会长好的,那个樱桃却怎么也长不起来。帮我们拍照的是爸爸的朋友盛学明。
爸爸为我画的几幅画
在爸爸的文章中,提到宝姐、华瞻哥、软姐的次数很多,甚至以他们的形象直接入画,如《阿宝赤膊》《瞻瞻的脚踏车》等,展现童真童趣。前面我已提过,小不点的我在家不怎么受重视。但爸爸曾经写过一篇《标题音乐》的文章,是专门写我小时候的事,仅此一篇,我深感爸爸的爱。
这篇文章记录的是我和我家保姆李家姆妈之间的对话。我妈妈生我们几个的时候,没有奶水,基本上都是请奶妈进来喂养,唯有我是“奶出去”的,被送到陈家娘娘家去,直到断奶才被送回家。后来妈妈就请据说曾是祖母的陪嫁丫头的李家姆妈照料我的起居。我俩日夜在一起,感觉她比妈妈还亲。冬天她给我暖被窝,夏天她给我扇扇子,唱眠儿歌。
爸爸为我画的第一幅画就是1931年我虚龄三岁时他画的《眠儿歌》,画面上我侧躺在竹床上,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脑后梳着一个髻的李家姆妈左手拿着扇子,一边扇,一边唱催眠曲。据说李家姆妈常常会唱着唱着就打瞌。手里的扇子停了、歌也断的时候,我总是嚷:“扇呀!唱呀!”现在想来,小娃娃怎么能体谅辛苦了一天的大人呢。
在我们刚搬进缘缘堂的时候,那一年我四岁。有一天我问李家姆妈雨从哪里落下来的,她说是“天上菩萨”落下来的。我又接着问是天上菩萨面盆里倒出来的?她回答“对的”,还夸我聪明。可是当我问她面盆在哪里时,她责备我不该要面盆玩水,打湿了衣服妈妈要骂的。由于她误解了我的本意,我感到很委屈,就号啕大哭起来。爸爸那时在楼下西间的书房里,听到了我和李家大妈全部的对话,爸爸晓得我为什么哭,他从我的哭声中悟到了:这就是标题音乐。这篇文章发表在1933年8月1日《文学》月刊上。
爸爸很少画我,后来抗日战争后期我们逃难到贵州遵义后就开始画了。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1941年。一次,我正趴在桌前全神贯注地握着毛笔涂鸦,爸爸看见,就当场画了下来,画上还题了陶渊明的诗句:“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爸爸对我的鼓励,我一直记在心里。也一直努力照爸爸对我的期望去做。现在我房间里还挂着这幅字。
爸爸还为我画过两幅画,画题虽未标明画中人是谁,其实两幅画都是画的我。一幅是《蔷薇之刺》,一次我去采蔷薇时不小心手给刺了一下,我正在设法拔出来时,被爸爸看见了,他便画了下来。还有那幅《手倦抛书午梦长》也是画的我,是同一时期画的。
爸爸画画,不需要对着我这个人一笔笔地画。他只要看一眼,就能下笔画起来。这是因为爸爸在学校时,一直画素描,画的模特有时是石膏像,有时是人体,他打下了很好的画画基础,以后无论在街上或在屋里,只要对人看一眼,他就能凭记忆画下来。而我呢,在学校里一看见要对着石膏像或者人体画素描,连忙偷偷地溜走,去看京剧了。所以我一直不会画画,只会临摹,惭愧!后来,京剧倒是学会了,不仅喜欢看,还自己唱,甚至登台演出。我成了京剧迷!有负于爸爸的培养!
我唯一一次帮爸爸的画上色
我们在厦门内武庙住着的时候,爸爸忙着为画展画重订的画,他实在忙不过来,有一次突然向我提出:“一吟,你来帮我上色吧。”我吃了一惊,有点犹豫:“我……”爸爸说:“陈之佛先生的工笔画,后来也是叫大女儿帮忙上色的。”我认为那是人家本来就有功底,我觉得自己不行。爸爸一再鼓励我,你不也是艺专毕业的吗?父命难违,我就真的干起来了。
我在艺专学的是应用美术专业,颜料一般是平涂的,比较工细。但如今是给漫画涂色,大概要有漫画的风格。于是我学爸爸那样,上色时有意给某些地方留空,算是“意到笔不到”。爸爸急了:“啊呀,你上色留这么多空白”,我不解地问:“爸爸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爸爸说:“留空是件很自然的事,你却是有意留这么多空!”我接着问:“怎样才算是自然呢?”爸爸又是一通解释。见我还是没搞清楚,爸爸自己动手,把不该留空的地方一一给我补上。我惭愧地在旁边看着。
1949年丰子恺和丰一吟在厦门古城西路寓所楼上看远景
如今六十多年过去了,一方面我要向拿到画上上色上得不好的人致歉,同时,我有幸和爸爸“合作”了一次,深感骄傲。不知这批画现在身处何方。也许早就在浩劫中毁于一旦,即使劫后余存的,恐怕也很难寻觅了。
父亲去世后,我在广洽法师的鼓励下,开始临摹爸爸的画。我这个人只会模仿,不会创作。模仿有父亲的一个底子,我在上面用铅笔把重要的勾一下。比如说像一般的石头,那无所谓的,那只要稍微勾一勾就行了,山也是稍微勾一勾,但是人需要勾得很仔细。我把底子拿掉了以后,就用毛笔在这个上面画,而且我往往是先画人,如果人画坏了,这个画我就不要了,从头再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书店出版社(ID:sbph_shsdsj),口述:丰一吟,撰文: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