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消息,近年来,芯片被“卡脖子”成为举国关注的焦点。那么,国内芯片究竟被“卡”在哪里?芯片行业该如何发展?带着这些问题,凤凰卫视主持人陈琳与龙芯中科董事长胡伟武,在12月9日直播的2021凤凰网科技峰会的上,进行了一对一对话。
胡伟武表示,国产芯片被“卡脖子”,其实是中美战略竞争引起的一种博弈的行为。从国际角度来看,芯片制造产业是美日欧加在一起才完整,如果日本和欧盟站在中国这边制裁美国,美国也一片芯片都生产不出来。
胡伟武认为,国内芯片被“卡脖子”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在芯片制造环节中比较核心、关键性的枢纽点上,缺了这个不行的,比如光刻机。另一方面,是我国不能赶超美国,如果我国一直使用美国的产品、纳入他们的体系,就不会被“卡脖子”。“而想让美西方不制裁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能‘干掉’他们,他们就不制裁了。”
目前,我们国家在一些相对低端的功能芯片上,发展相对成熟,市场规模也相对更大,比如屏幕LED驱动芯片、白色家电芯片,用于电动工具、智能门锁、跑步机等设备的芯片。
同时,胡伟武表示,未来做集成电路企业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垂直型的系统企业自己去做,比如阿里、华为自己研发芯片,并与自己的应用紧密结合,形成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另一类是平台型芯片企业,典型的就是Intel,他们做CPU、GPU、AI加速芯片和网络芯片等,并形成自己的壁垒。
“挑战与变革——2021年凤凰网科技峰会”是凤凰网科技频道倾力打造的年度巨献,议程设置紧跟碳中和、芯片、AI与元宇宙以及新消费等科技最前沿话题,邀请了360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周鸿祎,携程集团董事局主席梁建章,国美控股集团CEO杜鹃,峰瑞资本创始合伙人李丰,梅花创投创始合伙人吴世春,创世伙伴CCV创始合伙人周炜等24位重量级嘉宾,共同论道科技发展,思辨未来趋势。
以下为陈琳对话胡伟武内容(在不修改原义基础上有删改):
陈琳:胡先生,真的是带着敬佩的心情跟你对话的,刚才听完了你的演讲才觉得真的踏下心来,为中国做一颗芯,这样的努力真的是太值得珍惜了。但还是要先问一个问题,我觉得最近一两年大家全部都在谈中国的芯片被“卡脖子”,也在谈疫情造成了全球“缺芯”,我们到底该怎么去理解这两件事?
胡伟武:这是两件事。疫情造成全球”缺芯”,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恐慌性的,比如一般企业过去也就囤一个月的库存,现在要囤半年了,我们也确实在看现在开始有点缓解了。“卡脖子”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中美战略竞争引起的一种博弈的行为。
陈琳:如果说全球“缺芯”是时间和技术的问题,但中国芯片“卡脖子”,如果在两个大局的背景下就是带有一些政治因素,非得自己解决。
胡伟武:对,我们肯定得建立一个新的体系。其实应该这么说,芯片制造产业其实在全球也是美日欧(加在一起)才完整的,如果日本和欧盟站在我们这边制裁美国,美国也一片(芯片)都生产不出来,所以真的是一个政治问题。我们国家这方面也在进步,未来全球信息产业有可能形成两大体系,两大体系也有融合,不算是割裂的。美国和他们的盟友为主形成一套体系,我们可能和“一带一路”国家形成一套体系,如果这个情况继续演变下去的话十年就够。
陈琳:十年以后就可能看到两大体系?
胡伟武:两大体系不是完全割裂的,而是融合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会继续用Intel、微软、ARM、Android,欧美国家也会用我们的东西,但两大体系还是存在的。
陈琳:站在一个时间节点上两大体系都要选择,是把壁垒竖起来还是要竞合,让大家自主切换?
胡伟武:想让美西方不制裁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要能干了,他们就不制裁了。你看历史上的航天,因为他们制裁,结果我们做得不比他们差了,几年之后太空可能只有中国一家有空间站了。如果我们没有这个能力,他们就会制裁我们,如果有这个能力他们就不制裁了,就相互融合了。
陈琳:芯片领域我们也看到了龙芯这样的企业,大家还说芯片领域中国被“卡脖子”,这种说法是一个正确的描述吗?还是忽视了我们在某些方面已经崛起的迹象?
胡伟武:一般的芯片他们不卡你,我觉得“卡脖子”是两个层次、两个方面:一个方面这个很核心、很关键,就是在一些枢纽的点上,比如光刻机是枢纽的,缺它不行。另一个方面是做跟班,但你不能超过他们,你用他们的东西、纳入他们的体系,他们就不卡你了。我们中国信息产业前一百强的利润总和2018年是苹果的50%。中华民族要复兴要发展,肯定要自己形成自己的能力,他们才会不卡你。
陈琳:刚才您讲到两个卡我们的地方,就以龙芯为例能够做些什么?去年我们看到一个底层指令系统已经出来了,叫做LoongArch,今年我们看到3A5000、3B5000、3C5000L,他们可以取得什么突破吗?
胡伟武:指令系统也是可以卡的,ARM推出V9的时候,我们可以继续做V8,但如果他们不给你授权,所有写APP的人都跟着ARM走,意味着你的手机未来很多APP就跑不了,这就算卡了,一个指令系统就是最底层的东西。
陈琳:就像当年停掉XP一样。
胡伟武:我相信比XP还底层,XP还是在X86上面,等于你跑不了了。假设中国人全部说英语,现在突然不让你讲了,你得发明一种新的语言来讲。其实我们是几个层次,一个是芯片,一个是基于自主的软件生态,我们有自己的指令系统。最近我经常说一句话就是“将自主进行到底”,只依赖于自然的矿产以及人力资源,不依赖于其它地方,就到底了。
陈琳:LoongArch就是这样的?
胡伟武:我们要基于这个东西有操作系统应用,其实我们中国的应用做得非常好,只要迁过来就行了。比如我们有微信、有金山wps,那个东西往龙芯上一迁(移)就可以跑,可以在龙芯上用wps、用微信、用浏览器。我相信指令系统是一个非常非常底层的地基。
陈琳:刚才您说现在很多企业来找你们,很多都是纯市场主体面向民用。
胡伟武:是的,因为芯片确实是有所涨价,中国做的东西肯定是便宜一些的。我们确实看到了溢出效应,就是你制裁的是华为,但吓唬了一大堆企业,甚至有些“一带一路”国家的企业也在找我们合作,比如那些“斯坦”们也希望用龙芯的东西来做。
陈琳:照你这样说,再过十年,就是两个“五年计划”中国能够实现的话,那个时候已经基本实现了像你说的美国和盟友是一个体系,我们和我们的伙伴是一个体系吗?
胡伟武:我是这样判断,按照自己过去的经验,其实看龙芯的历史就清楚了。前十年我们就是在科学院做积累,没有产业,2001年到2010年,2010年走向产业,到现在是十一年了,就是基本完成技术补课,我的CPU性能拿出去跟人家可以比了。过去是差十倍,CPU性能有一个门槛,没过那个门槛,再便宜白给人家都不要。我们现在有这个及格线,意味着性能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打性价比了,现在我们已经逼近市场主流产品水平,再有一代的话我们就会达到(主流水平)。未来生态建设是主要方向,我自己的判断,“十四五”期间第三套生态要初步建成。
陈琳:就是完全中国的。
胡伟武:对,基于自己的指令系统自己设计,工艺也是境内的,就是初步建成,到了“十五五”期间就是2030年要基本建成,然后到2035年也就是我们党基本实现现代化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做到三足鼎立。
陈琳:我们看到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的时候,大家也看到了一些看不懂的市场情况。比如有一个数字,2021年还不掌握,2020年全年新注册的芯片研发企业,可能整个注册数量差不多增长了接近1/3,而且销售额测算下来能够占到全球的17.9%,我们就看不懂了,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主体这么多、营业额也这么多,怎么还被卡住了呢?
胡伟武:我们有些是很低端的,比如屏幕LED驱动芯片,那些也是芯片啊,另外比如家电的芯片,电动工具、智能门锁、跑步机这些低端的芯片,包括电源这些芯片,我们还是可以的,只是高端的受制于人。我经常说CPU是数字电路的珠穆朗玛峰,也是最难的,既高端又通用的以CPU为代表的处理类芯片,包括GPU,此外还有内存存储类芯片、FPGA可编程芯片、高端AD/DA数模模数转换,这是通讯雷达中的大量应用。
陈琳:作为一个努力去做高端通用芯片的(企业),当你看到行业在2020年那么火,2021年资本更是追捧,你怎么看?
胡伟武:未来做集成电路企业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垂直型的系统企业自己去做,比如阿里、华为自己去做,为什么会做成?因为现在做集成电路芯片的门槛很低。理论上来说给我两三个亿,我可以不用一个研发人员做出一个手机芯片,因为所有IP都可以买得到。我可以找ARM公司买CPU核和GPU核,我可以买各种接口的IP核,所以所有的IP就可以买得到了,拼在一起也有设计服务公司帮你去拼,国内上市企业也有帮助做设计服务的,我再给他们一笔钱,找台积电和中芯国际做代工芯片封装就回来了,所以门槛很低。这样就使得系统企业,比如美国IBM、Google的系统企业自己垂直来做是容易的,而且有一个好处,可以和自己的应用紧密结合,形成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陈琳:感觉像拼乐高一样。
胡伟武:对,就是拼乐高。再就是平台型芯片企业,典型的就是Intel,不要以为Intel只做CPU,他们GPU也做得非常好,他们还做AI加速芯片和网络芯片,他们做的很多,各种接口芯片他们也做,才能形成壁垒。
陈琳:就是核心技术。
胡伟武:有些平台型的芯片企业会去收购他们,作为自己的一部分,系统级企业也会把他们收购掉。当然,现在显然是太多了,因为资本在追捧,(但)多数会死掉。我觉得从商业的角度来说壁垒最重要,最好是这个东西我会做,你不会做。总结起来,集成电路要打造三个门槛才行:第一个门槛就是芯片本身很难做,就是高端通用,CPU算一个,这是最难做的,Intel就做了。第二个门槛是芯片系列化和配套化,我自己跟我自己配套,就像Intel的CPU和GPU配套,虽然NVIDIA可以降低整个系统成本,网络芯片也做得非常好。系列化就是从工控的芯片到电脑的芯片、服务器的芯片,任何一个竞争对手说其中一个做得比他们好的时候,一般用户不敢去替,几十个芯片只替掉其中一个,犯不着,所以系列化和配套化会形成一个门槛。第三个门槛是软件生态,Intel、Wintel、ARM、Android生态。世界上只做芯片企业的话三个门槛同时具备的就是Intel,所以一年赚200亿美元的净利润,具备两个门槛的TI(德州仪器)算是一个,软件生态没有太多壁垒,他们是比较专用的东西,但系列化配套化做得非常好,他们做AD/DA和DSP,很多很多系列,AD/DA和DSP多少比较高端、比较通用、比较难做,所以能够赚钱。集成电路企业操的是白粉的心,卖的是白菜的价,只要大家会做了,价格战打得一塌糊涂,最后说很多创业企业,我也看到有些已经倒掉了,有些对赌失败被资本接管,我经历的就有好几个。
陈琳:现在在中国,龙芯这样的企业有第二家或者更多家吗?
胡伟武:我觉得在坚持做第三套生态的,我们是唯一的一家。就看一个企业的目标,如果想做芯片赚钱,最方便的还是用ARM的IP核来做专用的芯片,绝大多数都是这样。龙芯是要建自己的第三套生态和指令系统,操作系统和CPU所有核心技术都要自己做,我只看到了龙芯这一家。
陈琳:现在很大的问题是龙芯已经经历了二十年,而且诞生的时候是国家给了很多帮助,就是资金等等,你们走过来的这一路很难复制,现在资本如果想在中国还要孵化出这样的企业,可能性大吗?毕竟现在商业逻辑可能更占主流一点。
胡伟武:就像我刚才说的养孩子,养个孩子五年就得赚多少钱养父母,可能性是没有的。CPU这个事情,龙芯也是一直在质疑中发展,现在看起来觉得值得,当时觉得你不可能去做,就是你做这个东西甚至是有点“罪”的。
陈琳:有点“罪”?
胡伟武:明明我们很便宜就可以把国外那么好的东西买来,你凭什么要花纳税人的钱去做?这就是“罪”。前面提到我们确实在过程中花掉国家几个亿的钱,现在给国家交的税差不多已经把这个钱还掉了,但我们目标不是为了还这个钱,国家支持我们也是为了推动它。我们就坚信国家有这个需要,做自己的生态体系。
陈琳:很多时候不是能够拿金钱拿资本去换时间的,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中国现在大量的资本投入,可能很难短时间产出像龙芯这样的企业。
胡伟武:做CPU的话已经没有机会了,需要掌握CPU操作系统核心技术支撑。我们要认可一个观点,一个信息产业是需要CPU+操作系统支撑的。
陈琳:谢谢胡先生,非常受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