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王芊霓 实习生 王蕴菲

2021年11月,一项由德国跨界创新基金会(Falling Walls Foundation)发起的科学突破大奖颁发给了包括中国女科学家程雅芳在内的9名科学家。

程雅芳博士是中国科技大学客座教授、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化学研究所研究员,此次获奖,Falling Walls评价程雅芳的贡献是“推倒了理解新冠病毒在气溶胶中传播的围墙”。

程雅芳的研究发现,口罩的功效差异可以通过病毒浓度的不同机制来解释,并与人群平均感染概率和基本传染数直接相关,为解决有关疫情防护措施的争论和缓解新冠疫情做出了贡献。

这对一个42岁的年轻女科学家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她也被同行认为是同辈科学家中的佼佼者——她已有5篇论文被发在《科学》(Science)上,她的独立研究组有十数名研究人员,她在过去10年获得了数百万欧元的研究经费和支持。

作为一个女性科学家,除了天赋和努力,她能够在刚刚成为母亲的六年时间内同时完成这些科研上的突破,是有什么样的秘诀吗?在采访过程中我发现程雅芳对女性权益的问题一直有自己的思考,也在个人的生活中践行了她的理念。

以下内容是程雅芳的讲述。



程雅芳

疫情中的科研灵感

我和我先生都是武汉人。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先生也身在武汉,照顾中风瘫痪的父亲。那时候去医院十分不便,出门之前全副武装,怕会染上病毒。我有一些在武汉的同学和朋友家里也出现了感染者。他们还惦记着我在国外一个人在疫情中带着小孩,从国内给我邮寄来许多口罩和防护用品。我开展关于口罩对控制疫情的功效的研究,也是希望能够对疫情的控制有所帮助。

口罩一直以来被认为是防范呼吸道疾病传播的有效措施。但在这次新冠疫情中,口罩的有效性在世界范围内一直存在着争议。人们的主要顾虑是不同类型的口罩截留和阻隔呼吸道颗粒物的效率差异很大,而即便是N95口罩其效率也不是100%,因而会担心就算戴上了口罩,还是会吸入环境中的其他人呼出的颗粒物,而这是否就意味着口罩在新冠疫情中不能起到有效的降低感染率的作用呢?

我当时也特别希望大家的生活能够尽快恢复正常,但我并不是病毒学家或者流行病学家。因此,我选择了从我所熟悉的大气气溶胶的视角出发,尝试来回答口罩有效性的问题,我想这是一个我能驾驭的路径。对于新冠这样一个主要由呼吸系统传播的疾病,戴口罩有助于防疫应该算是个常识。但是戴口罩为什么有效,效果多大,则是需要我们科研工作者来回答的问题。病毒附着在呼吸道颗粒物上进入环境空气中后,也是一种气溶胶,也将遵循气溶胶在环境空气中传输的规律。

通过建立暴露-感染模型,我们发现,口罩的有效性并不完全是由其过滤效率决定的,它还与佩戴者所处环境中的病毒浓度密切相关。进一步结合病毒学和流行病学的测量和统计结果,口罩的有效性是可计量、可预测的。我们的研究表明,并不是所有呼吸产生的颗粒物中都含有病毒,而大部分情况下,环境中的病毒浓度并不是特别高,戴口罩可以有效地降低新冠感染率。

自疫情开始以来,世界各地许多大气气溶胶领域的科学工作者都在思考和践行为结束疫情而努力。我也特别庆幸我能在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有了想法可以立即尝试,并同优秀的团队一起共同把项目推进下去。

“体力不是女生搞科研的阻力”

我的课题组里男生女生都有,我不会特别在意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孩,现在已经回国工作了。当时我们研究所在亚马孙丛林做野外观测实验,为了防范热带雨林中的昆虫和野生动物,只能睡吊床,吃住都很简陋,真的非常辛苦。这样艰苦的条件对于男生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但她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周,还克服各种困难顺利完成观测任务。从这个女孩子身上,我更坚定我一直以来的观点:体力不是女生搞科研的阻力,有时候女生甚至更有韧性。

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不论是在求学还是工作中,性别似乎并没太多的限制我的发展,这也可能是我一直以来比较幸运。生育对工作和事业的影响不可能完全避免,我能够没有间断的开展研究工作,也得益于很多支持女性的优惠政策和措施。例如,在德国,孩子两岁之前的托班是要申请和排队的。由于我是全职工作的妈妈,我的孩子10个月时就顺利申请到了托班。小朋友当时还不会走路,在托班得到了很有爱的细心照料。我的独立研究组也受益于马普所支持女性学者的Minerva项目,在此期间我招到了很多优秀的学生和博士后。

在感谢这些帮助和支持女性职业发展的政策的同时,有时我也会反思,对女性的优待其实也恰恰说明了女性在社会生活中仍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依旧需要一些砝码来扶正这座天平。无论是在国外还在是在中国,现在大家都越来越重视女性权益,这是很好的现象,比如,在职位的招聘上更强调男女平等了。但是,当我们讨论女性权益,希望解放女性的同时,可能也要考虑是否要相应地去解放男性。因为家庭事务和养育孩子必然需要双方或某一方投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有一些男性更愿意回归家庭,但可能又不得不顺从社会“男主外”的期望走出家门。那么我们是不是也需要调整社会对男性的角色期待,不管是男性回归家庭还是女性出门工作,都可以是在权衡个人和家庭后的自由选择,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做喜欢的,或是擅长的

能够在科研上一直处于比较投入的状态,我的先生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和支持。我一直认为,他在照料孩子上要付出比我更多的努力。孩子天性更粘妈妈:如果我和先生同时在家,孩子一定会本能地先找妈妈。有些时候并不是我先生想帮忙就能如愿——为了吸引孩子,男性需要付出更多,可能要挖空心思做一个更有趣的爸爸。我先生真的很棒,他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在孩子身上,去争取孩子的依恋。令我特别欣慰的是,他可以和孩子相处成平等的朋友,父子俩可以平等地交谈,他们两个人有一套很好的规则。

可能每个职场妈妈都像我一样或多或少会担心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我和我先生会尽量去和孩子一起做我们本身各自也会喜欢的事。例如,我先生特别喜欢看书,他很愿意给孩子讲故事、陪孩子看绘本。而我就会更多的和他一起拼乐高、捏橡皮泥,或者一起看视频和电影。希望在陪伴孩子的同时,也尽量可以放松自己。

但不得不承认,养育孩子是一件很琐碎、消磨精力的事情。以前我在晚上工作效率最高,是睡得晚、起得也很晚那种类型。但有了小孩之后,只能按照他的生物钟——小孩什么时候醒,我就要跟着起来。特别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工作我现在必须调整到上午来完成。如今孩子上小学了,我每天早上6点半左右起床,给小朋友做早餐。等他7点半出门上学,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开始工作。下午4点之后就基本不再工作了,9点之后尽量能够和小朋友一起早点休息。如果有紧急的事,我可能在孩子休息之后再继续工作一段时间,但不管熬到多晚,早上也打起精神开始新的一天。

我特别喜欢看电影,以前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看电影。也很挺怀念曾经那些在法兰克福逛街、下馆子的周末,那些整段整段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有了孩子之后,时间几乎都碎片化了。我也特别喜欢摇滚乐,尤其是电子音乐和重金属那种,现在偶尔自娱自乐,戴上耳机之后仿佛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久违的轻松和自由。

我是这样期望我的小孩的——首先是喜欢什么就干什么,其次是擅长什么就做什么。我想当你在做喜欢的事或者擅长的事,看起来会比较有魅力。

我想,选择喜欢的或者擅长的大抵没有错。这二者可能一开始不重合,但可以努力让喜欢的东西得到社会更多认可,去赋予它意义;做擅长的事能事半功倍,自然也会慢慢喜欢这件事情。我想这和选择事业还是家庭,或者选择二者兼顾是一样的,只要是仔细权衡后做出的选择就付出努力尽量做好就好了。

我现在作为老师,在指导学生的时候也会看到他们每个人有不一样的能力。有的擅长处理具体的事务,有的则天马行空各种奇思妙想,有的愿意整天待在实验室,有的则更喜欢趴在电脑前转模型、写代码。每个人的爱好和长处都不一样,思维模式也有很大差别,我也希望能够做到在课题的选题上尽可能地给他们更大的自由度。之前有学生学术能力很强,但决定去其他行业闯荡,我并不会觉得可惜,希望他们也能够追寻自己最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有满足和获得感,开心地生活。

责任编辑:陈诗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