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一旦人认定可以逃脱责任而无须付出代价,不常示人的阴暗面就会暴露。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ID:jiuxing_neweekly),作者:周叠瑶,题图来自受访者
1911 年 12 月 14 日,挪威人阿蒙森的探险队第一次远征南极,距今恰好110 年。100多年前的远征者乘坐帆船抵达南极大陆的边缘,依靠人力、畜力甚至机械力,向陆地内部进发。
远征没有捷径。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就一条路,能做的就是把脚下这两步走好。
当冯静做出远征南极的难抵极(Pole of Inaccessibility,简称POI)的决定后,她从零起步。
33 岁开始学习滑雪,一周6次半程马拉松;无论严寒酷暑,坚持深夜在小区拖汽车轮胎做模拟训练;同时远赴挪威、新西兰实地训练野外生存和冰隙救援技术。
5年之后,梦想终成现实。2018 年 1 月 8 日,冯静越野滑雪 1130 公里,历时 52 天 5 小时,抵达南极点。2020 年 1 月 25 日,历时80天、穿越1800多公里,冯静所在的远征队完成了从海岸线到南极大陆难抵极的徒步远征,这是人类首次依靠双脚到达此地。
1. 难抵极,梦寐以求之地
对不熟悉极地远征的人来说,南极点比难抵极出名许多。但对冯静来说,难抵极才是那个令她心驰神往的地方。难抵极位于南极点东北方向800多公里之外的冰原之上,被称为“不可接近之极”。这里距离南极大陆所有海岸线最远,又名“难抵极”。
难抵极不仅位置极为偏远,而且海拔高出南极点 900 多米,无论对机械装置还是人类而言都是更艰巨的考验。自它被苏联标定至今,全世界仅有9名男性探险者依靠风力,以风筝滑雪的方式成功抵达。
2014年,冯静环球旅行时经过南美洲,在去往“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时发现有游客在抢游轮公司推出的南极旅游观光票。她心动不已,南极洲作为她唯一未抵达过的大洲,对她有着致命吸引力。
冯静犹豫很久之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徒步到达难抵极。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身高164厘米的她,身体条件在极地远征中并不占优势。在做出远征难抵极这个决定之前,她甚至没有任何滑雪基础。
冯静给十几位南极极地远征向导发邮件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同时表达了想徒步抵达难抵极的愿望,却几乎无一例外被婉拒。只有一位叫保罗·兰德瑞(Paul Landry)的向导给了她一丝希望。
保罗在极地远征圈拥有非凡的声望和光辉的职业履历。1958年,苏联远征车队第一次标定了难抵极,留下了一座简易木屋。由于位置过于偏远,这里自1967年起被彻底废弃,长达40年无人到访。直到2007年1月19日,三名英国探险者在保罗的带领下历时48天,以风筝滑雪的方式成功远征难抵极,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以非机械动力方式抵达。
2016年2月,经过一年多的邮件沟通,冯静和保罗终于见面。二人约定在挪威哈当厄高原一个叫豪格斯托尔(Haugastol)的小村子进行初步训练。
为了这场“面试”,冯静努力了8个月。为提高体能,她采取了最笨的方法——慢跑,一周6次半程马拉松。从第一天的5公里慢慢拉长里程,跑到25公里的时候,冯静感到难以持续完成这样的负荷,就把目标降低,固定在21公里——这差不多是一个远征者日均最低的进度要求。
在豪格斯托尔,冯静通过了初步试练。保罗建议她先将徒步终点定在南极点,他会根据她的表现,判断她是否适合徒步至难抵极。
回到北京后,冯静将跑步改为拖轮胎。因为拖轮胎显得怪异,要避开人们的视线,只能选在半夜进行。
每天凌晨1点,冯静背着10公斤的负重,同时拖着轮胎,在小区里徒步。柏油路上的阻力比较大,拖动一个轮胎的强度,接近于在沙地上拖动两个相同的轮胎。
旱地拖轮胎就和雪地拖雪橇一样,行进速度非常慢。大脑不会像长跑时那样分泌多巴胺,所以从来不会感到越拖越轻快、越拖越愉悦。找到一个自己能承受的稳定速度,持久地拖下去,就是训练的目的。
天亮回家后冯静会补觉,中午起来吃饭。隔天训练上肢力量,18公斤,举1000次。她没有购置专业器材,举的重物是大米。这样重量可以随意分割,而且,如果哪一下没举起来,掉到地上不会惊吓到邻居,掉在身上则不会自残。
2. 极寒之下,推开人性黑暗之门
2017年11月15日,冯静如愿踏上了南极。等待她的是52天的极限考验。
很快,伤病找上了冯静。高强度的徒步使得她右脚跟腱状况恶化,撕裂感让她蹲不下去,甚至连上厕所时都只能跪在雪地上。因为越野滑雪固定器的开关被雪屑卡住,冯静听从保罗的建议,握拳用右手小鱼际向外用力捶,结果用力过猛,导致骨裂。
11月23日,冯静终于完成了第一个纬度的徒步。保罗却满面愁容,无心庆祝,他认为在拿到补给前就会断粮。冯静想都没想,就将自己的压缩饼干分给了保罗。
11月30日,真正的考验来了。暴风雪让冯静好几次原地打滑,不得不在平地八字行进,她很快气喘如牛,在前面开路的保罗也受不住了,他告诉冯静:“我做不了这个。”
保罗给了冯静三种选择:第一,就地扎营,等待雪况好转;第二,换冯静在前面开路;第三,由冯静来拖运一些他的行李。难度递增,冯静选了第三个,最难的一个。没选开路是因为担心自己定向不准。
冯静分担了保罗五六公斤的行李,每走几步就开始冒汗,感到眼睛刺痛、视线模糊。因为出汗太多,她迅速脱水。扎营当晚,保罗背对着冯静,一边整理炊具一边说:“静,我以前还从来没让客户拖过我的行李。”虽然没说对不起,但冯静听出了他道歉的意味。
但很快,冯静和保罗之间的关系被彻底撕碎。12月14日晚上,他们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保罗通知冯静,要扣除她四分之一的压缩饼干作为“group food”,理由是“可能”遭遇断粮。这让冯静莫名其妙,因为进度正好追上了计划,没有动用额外的能撑10天的应急储备。
如果一开始没答应给保罗压缩饼干,冯静的口粮也就刚好够用。如果饼干被拿走四分之一,她很难撑下去。所以冯静提议向ALE(一家南极极地探险公司)购买食物。在她看来非常合理的这个建议,被保罗一口回绝。他斩钉截铁地说绝不会跟ALE要食物,又把克扣她的压缩饼干说得理直气壮。
这种蛮横的态度激怒了冯静,她质问他,既然是“group food”,为什么只捐献她的份额,而不是两人共担。保罗开始语无伦次,但他气势不减,凶巴巴地呵斥并威胁冯静:如果她不照做,就马上叫飞机终止行程!
冯静怒火中烧,她对保罗说:“我要告你!”保罗冷笑着:“你试试看,他们究竟会听谁的?我干了一辈子极地探险,你不过是个客户。”冯静走投无路,委屈得哭了起来。保罗神情漠然:“如果眼泪有用,一百多年前斯科特(丧命南极的英国探险家)比你哭得惨多了。”
最终,冯静做了妥协,对保罗说:“我同意,我会拿出15块压缩饼干。但是记着,那不是‘多余’的,是我饿着肚子省出来的。”
为了尽量保持行李轻便,冯静没有单独租用卫星电话,也无法和ALE直接取得联系进行申诉。有时,一旦人认定可以逃脱责任而无须付出代价,不常示人的阴暗面就会暴露。
3. 当最后一天来临,没有激动,只有平静
有人形容远征只有三天:出发的第一天、完成的最后一天和途中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难的,每天都想着如何克服困难,反而不会感觉空虚和无聊。”冯静说。
北京时间2018年1月8日下午3点,冯静和保罗抵达南极点。“你是第一个滑雪到南极点的中国女人吗?”保罗的提问令冯静感到困惑。保罗摘下滑雪镜,再一次郑重其事地重复了这句话。冯静突然领悟到,这是他祝贺她的方式。
“根据你在远征南极点时的表现,我毫不怀疑你的能力和决心。我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努力的客户。所以我相信你会成功。”这是保罗对冯静的评价,也坚定了她徒步南极难抵极的决心。
两年后,冯静再次踏上南极的坚冰。走在海岸线粗粝的砂石上,她望见稍远处淡蓝色的海冰高高隆起,好像在一波浪涌时突然凝固,遮挡大部分视线。她久久伫立,心潮澎湃。她想感受这里的味道,就趴在冰面上尝了尝,没有丝毫咸味。
天空薄云笼罩,朝霞映出淡淡的蜂蜜色,远处是高耸的危峰,好像正从地平线升起。
靠近海岸线的山区,尚不属于生命禁区。冯静一行休息时,有两只贼鸥跟来。这种棕褐色的鸟经常盘旋在机场附近觅食。它们十分聪明,善于观察,敢混到哺乳期的象海豹群里偷吃乳汁。
冯静虽然知道南极禁止投喂动物,但附近只有雪和少量裸露岩石,无处觅食,于是分给贼鸥当天配额三分之一的萨拉米肉肠,又留下一些坚果碎,希望它们能好好活下去。“在南极这种地方,除了活命都是废话。”冯静说。
对远征者来说,精神上的挑战远胜于身体遭遇的伤痛。身处南极腹地,茫茫雪原,一望无边,冯静时常会想到生命的脆弱、无常。
长途跋涉久了,她有时会产生幻觉,好像坐在悬崖边上,从空中俯视自己。地上那个小人和无数道灰影一样没什么特别,她的艰难、痛苦、挣扎都很渺小。
早上,冯静和远征队伙伴像往常一样,整装待发时点头示意。虽然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气氛庄严肃穆。每个人都极目远眺,每一步都意义非凡。就像她无数次设想的那样,先看到的是电线杆,灰黑色,纤细的一根;再前进几步,右侧出现一个小黑点。
冯静停下来,记录第一眼看到它的位置。随着继续靠近,小黑点呈现暗黄色,轮廓渐渐清晰。最终,一道细长的雪棱横在面前,高不过10厘米。她踏上去,把雪橇留在身后。
十几米外,列宁半身像微侧着身,朝向远征队成员。经过60年的风霜洗礼,冯静看到的列宁像仅高出地面1.4米。
“大自然没有征服者,人类的力量太过渺小,今天所能取得的任何一点点成就,无不建立在前人孜孜不倦的探索与突破之上。你我皆凡人,了不起的是这个时代。”冯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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