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捍卫孩子们考试的权利,纽约市的家长们跟市长打了一场“持久战”
纽约华人资讯网 特约记者:Immanuel
这场“持久战”打到终于快把市长“熬”走了,但还并没有结束……
纽约市教育局发给初中毕业生的《纽约市公立高中名册》上列有400余所公立高中的介绍,因为美国的义务教育覆盖了高中阶段,所以大多数普通高中都可供适龄青少年就近免试入学。但有8所“特殊高中”是为某些学科成绩更好的下一代纽约市民特别准备的“快班”。
比如布鲁克林科技高中,注重数学、科学、计算机技术等学科的强化培养;布朗克斯科学高中和史岱文森高中也是以超前的数学和科学教育为强项——这几所学校不仅是帮助理工科成绩更好的学生“吃得更饱”,促进他们在“高手如云”的环境中比学赶超,也是在因材施教的为美国紧缺的STEM专业人才培养后备军。
按照纽约州的法律,特殊高中是优先于普通高中录取的,并且是要经过严格的特殊高中选拔考试(SHSAT)来招生的。
毫不意外的,亚裔青少年尤其是华裔青少年长期以来在这类高中的入学考试中是神级的存在。
以2021年的录取结果为例,亚裔的初中毕业生在上述三所特殊高中录取人数中所占的比例均超过了一半,而纽约市亚裔的总人口只有全市人口的15.7%左右。
从2017年起,白思豪跟家长们就杠上了
白思豪决心取消特殊高中入学考试SHSAT。
2017年,《纽约时报》关于华人“补习文化”的一篇报道引发了轩然大波,纽约市400多家华人开办的补习班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质疑。有不少人认为,为了应试而存在的补习,尤其是家长自费为孩子购买的补习,是造成不同族裔间教育不公平的重要原因。随后,纽约市市长白思豪表示,特殊高中的录取标准必须改革,他并计划分3年时间逐步取消特殊高中入学考试SHSAT。
从那时起,白思豪市长和坚信“学习改变命运”的家长们就杠上了。
由于SHSAT考试是受到州法律保护的,市长一方就开始筹划通过修改州法律为改革铺平道路,而家长们一方,则开始一传十,十传百的联合起来,试图通过集会,结社,通过媒体发声,乃至参与选举的方式阻击市长的这一计划。
2018年4月,纽约州众议员巴伦(Charles Barron)连同17位州众议员提出了一项A10427A号议案,6月6日,美国纽约州众议会教育委员会以16比12的票数通过了这项议案,并提交州众议会。如果该议案获得通过,SHSAT考试将于2020-2021学年完全废除,特殊高中的录取名额将平均分配预留给全市所有初中,对于评判学生排名的具体标准,将由纽约市教育总监决定。
议案一经曝光,立即引起了亚裔群体的广泛关注,多个华人社团接连发声表示强烈抗议,纽约市的华人家长群体更是集结起来组建了纽约市居民联盟,开始打这场抗日持久的战争。
纽约市的华人家长群体集结起来组建纽约市居民联盟,与市长开战。
他们积极奔走呼吁,号召华人做选民登记,为支持保留SHSAT考试的各级议员和行政官员候选人拉票;他们游说在职官员,让他们听到华裔的声音和主张,正视华裔的切身利益;他们走上街头,召开新闻发布会,推动召开听证会;他们甚至自己开始竞选议员。
A10427A号议案虽然被州众议院暂停,再没有往下推进,但白思豪市长并没有放弃在职权允许的范围内,用各种方式推进以“教育公平”为旗号的相关改革,覆盖了义务教育的各个年龄段。他不仅在纽约市各个区打着推行多元化政策的名义,将原属不同学区的不同族裔的初中生打散重新分配学校,以使得各学校的族裔数量上比例均衡,还推动取消了学前班至小学低年龄阶段的“天才班”——和特殊高中一样,“天才班”的竞争性考试也是亚裔小孩胜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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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市还有一些原本有入学考试门槛的优质初中,也已经取消了考试,改为了抽签等方式录取。
在这个过程中,纽约市居民联盟等群体一直在与之抗争。
一直到2021年10月份,在距离任期结束不到三个月的时候,白市长突然宣布,就从今年秋天开始,纽约市取消4岁学龄儿童进入天才班的入学考试。这引发了家长群体及主张保留竞争性考试的人士在教育局门口示威,但由于“天才班”不像特殊高中那样有州法律的保护,市长的权限让白思豪在这一局有了更大的胜算。
一个曾经是穷学生的华人站出来
纽约市居民联盟主席臧东慧在抗议活动中接受媒体采访。
“我们并不是在维护华人的‘特权’,华人并没有‘特权’,我们是在维护我们的下一代努力学习的权力。不仅仅是我们华人的孩子,所有的纽约的孩子,他们都应该被鼓励好好学习,考试和竞争,是必不可少的手段,考试的内容本身合不合理可以商榷,考试的规则可以调整,但如果取消了考试本身,就更没有公平可言。”纽约市居民联盟主席臧东慧对纽约华人资讯网记者说。
谈及非裔和拉丁裔学生比例偏低的问题,臧东慧说:“非裔和拉丁裔的孩子考上特殊高中的比例很低,这确实是个问题,说明这些族裔的小孩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家庭的重心不能放在孩子的教育上,社会也没有解决这些家庭面临的真实困境。政府也应该正视和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通过取消考试来掩盖它背后的社会问题的存在。”
臧东慧说:“这就好比是,一个人生病了,发烧了,不去看病吃药,却把温度计砸掉。这样大家就再也看不到暴露问题的数字。”
因此,他觉得,市长和他手下的教育局并不是真的关心少数族裔的教育问题,也没有真心想要提高纽约市的教学质量,他们只是在用一些概念误导民众,并且通过简单粗暴的政绩工程掩盖教育的失败,更让那些想要通过努力学习改变命运的孩子也失去机会——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一起不用努力了,教学质量也没有必要提高了,也没有一个判断标准去激励它提高了。
臧东慧在一场活动中演讲。
臧东慧并不觉得一次考试就能决定人的一生,人生有很多偶然性会改变一个人的轨迹,但他相信有很多人只有依靠努力学习来寻求自己和家庭更好的出路,包括他自己。
1970年,臧东慧出生在河北省辛集的一个村子里,无论是家庭还是国家都是处在困难的时期。在他的记忆中,那时候一两个月才能吃上一回肉,冬天的蔬菜只有白菜和白萝卜,身上穿的也都是旧衣服。但即便生活清贫,努力学习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信念却扎根于心。
1987年,凭着自己的苦读,臧东慧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而与他同一时期参加高考的同村的孩子,还有的考上北大、复旦等名校。后来他又到美国莱斯大学深造,最后成为了华尔街的金融分析师。
基于自己的经历,他就坚决的反对“取消考试是照顾贫困家庭孩子”的观点。
恰恰相反,他认为,充满压力的学习和竞争性的考试恰恰是穷人的孩子最宝贵的人生通道,甚至是救命稻草。家庭的富裕并不是取得好成绩的必要条件。
纽约特殊高中的家长多数是底层劳动者
事实上,根据特殊高中学校的低收入家庭数据统计和纽约居民联盟搜集的家长信息,特殊高中的华裔学生中,有大约60%都是来自低收入家庭。而真正的高收入家庭还有很多选择,就算不考特殊高中也能送小孩上昂贵的私立学校。
他观察发现,纽约市特殊高中的很多华人家长都是底层劳动者,有的在餐厅打工,有的在当uber司机,有的住在布鲁克林8大道,有的住在法拉盛……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很重视子女的教育,家庭的收入分配也往子女的教育上倾斜,自己省吃俭用,孩子也勤奋刻苦,如愿考上重点中学再后来考上理想的大学。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取消考试,强行按肤色分配重点中学入学资格,对这些孩子和家庭是相当不公平的。
更由于华裔人数少,有很多家长还不是公民,没有投票资格,或者即便是公民也习惯性保持沉默,所以在政治精确的计量下,华裔的利益就很容易被忽视掉。
“白思豪不是什么‘左派’,就是一个政客”
于是,臧东慧开始做让他自己觉得“比写代码更有意义”的事。
2018年7月,他联合一群家长注册成立了纽约居民联盟,开始频繁的发声,与支持取消考试的官员和社会人士激辩,游说市议员和州议员。
2019年,为了支持和帮助低收入家庭的家长,纽约居民联盟还开办了特殊高中考试夏令营,免费为这些想要凭借考试改变自己命运的小孩补习功课。
表示支持保留特殊高中考试的议员及候选人中,有民主党人也有共和党人,还有其他党派人士,臧东慧始终保持“就事论事”的态度,支持“回归常识”的代表。
比如他们不仅帮民主党候选人艾维乐(Tony Avella)拉票竞选纽约市议员,也帮共和党候选人马利纳罗(Marc Molinaro)助选纽约州长。
左图:助选民主党候选人艾维乐竞选纽约市议员;右图:助选共和党候选人马利纳罗参选纽约州州长。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要让大家听到亚裔坚决的声音,要让政治人物们看见亚裔不可妥协的利益诉求。
在这个过程中,不只是华人家长参与了进来,还有一些印度裔,非裔等少数族裔也加入了进来,大家一起呼吁保留考试,让纽约的孩子能在竞争中成长,让纽约的学校能在竞争中提高教学质量。
臧东慧也不同意将取消考试的主张和“左派”划上等号。
他觉得这不是“左”和“右”的问题,左右都是有理论依据的,强行搞平均主义掩盖矛盾的人不是站左派或者右派,而是纯粹的政客。尤其是当白思豪市长又在全市推行“多元化学校”改革后,他更确信了这一点,并带领纽约居民联盟成功阻止了皇后区28学区的改革。
“这是毫无道理的折腾”
纽约市是全美族裔最多元化的市,各族裔呈“大杂居”状态,但不同的居民区又呈现各族裔相对集中的特征,形成“小聚居”分布。
比如华人在曼哈顿中国城、法拉盛、布鲁克林日落公园等区域高度集中。学区整体上按照居住区划分,学生普遍就近入学,从财政教育经费的投入上来说,各学校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按大约2.46万美元一个学生拨款。一些较为贫困的区还能得到财政的照顾和倾斜。
但各学区家长和居民对社区教育的合作贡献有所区别,不同学区的生源也因文化背景、教育观念的不同呈现不同的特长,比如华人社区尤其是一代移民集中的华人社区学生可能英语、西班牙语这类学科不是太强,但是数学成绩普遍不错,整体的成绩也相对较好。
因此社区努力和生源差异造成的学校差异就体现了出来,纽约市家长们心里的蓝图上就有了“优质学校”和“好学区”的概念。
而“多元化学校”计划就是要让初中在招生的时候,不完全按照就近入学原则,而是根据族裔比例将远近不同学区的小孩打散了录取,表面上看,是要让不是“好学区”的孩子也能上“好学区”的学校,但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不少小孩每天得多花一两个小时得时间上下学,而政府对各个学校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投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措施来改善“不太好学区”的教学质量。
此前,市教育局已经在布鲁克林15学区成功推行了多元化计划,纽约市前教育总监理查德·卡兰扎(Richard Carranza)将此作为一个成功案例,他说21世纪的教育应提倡平等与杰出,校园若能反映族裔多元化特点,可让学校强大。2019年,这项计划又在皇后区开始推行。
纽约市前教育局长卡兰扎于今年3月辞职,随即在一家曾得到教育局数以百万计美元的合同的教育技术提供商找到了下家。
卡兰扎还曾被媒体曝光与去年8月与妻子离婚(左图),与自己从休斯顿带到纽约来的员工拉克尔·索萨(Raquel Sosa,右图)同居。他为自己的情人专设了一个“课程、教学和专业学习办公室的发展、支持和实施高级主管(senior director for development, support and implementation in the Office of Curriculum, Instruction and Professional Learning)”职位,年薪为15万6274美元。索萨在家办公,于今年8月离职。
“这是毫无道理的折腾。” 臧东慧说,他带领着纽约居民联盟的家长们挨家挨户的敲开28学区居民的家门,号召大家采取行动集体抵制。一位印度裔家长打开门后,激动的说:“我早就在等着你来了!”
“不太好的学区”的不少家长也开始觉得没道理,跟他们一起站出来反对,质疑政府为什么不拿出行动改善我们社区的环境和资源,让我们的学校更好,而是要让我们的孩子每天多跑很远的路去上学?
在“两边不讨好”的情况下,政府终于停止了皇后区28学区的这项改革。这件事情更让臧东慧确信,有的政客并没有真心实意想要做事情,只是在打一些“政治正确”的牌,玩“多元化”这样的一些概念来忽悠人,如果不阻止他们,教育会被他们玩坏,大家都会是受害者。
纽约的家长们打了一次漂亮的胜仗
一开始振臂一呼的目的是要捍卫特殊高中考试,但随着对公共事务的涉入越来越深,臧东慧决定索性自己站出来竞选市议员。
2020年10月,他登记成为了民主党纽约市议会第29区候选人,计划于2021年6月参加民主党内的初选,如果获胜,就能参加2021年11月的终选。纽约居民联盟是他竞选的支持力量,而参与其中的数千纽约家长,则是他的基本盘。
臧东慧的竞选口号不止是关注教育,保护考试,也有保护社区安全,反对社区监狱,反对大麻合法化等等。在竞选的过程中,他与纽约30选区的议员霍顿相互背书,彼此支持。在一次一次的街头宣讲和接受采访过程中,他及家长们的声音也不断获得扩大。
在2020年6月的民主党初选中,第一次参选的臧东慧得票排名第四,虽无缘“决赛”,但他却认为自己并没有失败。甚至他认为,纽约的家长们打了一次漂亮的胜仗,尤其是对于集体性格比较偏向沉默的华人群体而言,这是一次难能可贵的维权经验。难得有这么多人站起来,不分党派统一起来,并且为我们大家的后代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逐渐的,一些原本支持取消特殊高中考试的官员和政治人士改变或者保留了自己的观点,更多的市民也接受了保留竞争性考试有利于各族裔下一代共同进步的观点。
到2021年,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还是其他党派参加纽约市议会和市长选举的候选人,都没有再提取消特殊高中考试,甚至两党的候选人都将支持保留特殊高中考试作为自己的执政目标进行宣传,以争取获得家长群体尤其是华裔群体的支持。
2021年10月27日,在距离终选投票仅剩一周的时候,共和党市长候选人斯利瓦在布鲁克林8大道的华人社团反对游民收容所的游行中,也不忘喊出:“我如果当选市长,会保护特殊高中考试,保护天才班”的口号。教育的权利是华人群体非常看重的核心利益,这一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但是因为特殊高中考试是州法律规定的,纽约市对此并没有完全的主导力。”臧东慧认为,州层面的问题还并没有完全解决,一些州议员和州政府官员或许还没有放弃推动立法改革,所以这场持久战可能还将持续下去。即便自己的孩子们都已经上了高中甚至上了大学,臧东慧依然决心坚守战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