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战争死亡”的美军士兵陈宇晖。

饱受种族歧视的19岁一等兵陈宇晖举枪自尽,子弹从下颚穿过头颅,左手手臂上留下黑色马克笔写下的两句遗言:“植物人,拔管”,“告诉我的父母对不起”。这是发生在2011年10月3日,美军驻阿富汗坎大哈地区军事基地的一幕。

很快,陈宇晖的遗体被发现,随即被曝光的,是这位新兵在不到半年时间内所遭受的种种虐待。而虐待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国家派他去面对的那些敌人,却是原本应该与他同仇敌忾互相扶持的战友们。



“非战争死亡”的美军士兵陈宇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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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9/11”事件后,美军进入阿富汗,开始了反击“基地”等恐怖组织的战争。2011年8月,当接受完新兵训练的陈宇晖到达阿富汗时,本•拉登已经被美军击毙,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达成了目标,迎来了拐点。从7月开始,美军主力已经开始撤出阿富汗战场。

整日训练和站岗的生活与陈宇晖最初参军打仗的理想之间有不小的落差。而这还并不是最让他失望的——早在乔治亚州便宁堡军事基地接收新兵训练时,陈宇晖就已经受到了歧视和排挤,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我是唯一的华人,他们每天都会问我几遍是否从中国来,用怪怪的声音叫‘阿陈’。人们时刻拿华人开玩笑,我已经没有多少笑话可以回应他们了……”

到了阿富汗之后,一切开始变本加厉,陈宇晖的隐忍并没有让他获得多少同情。他的8名上级(包括一名中尉、两名上士、三名士官、两名专业下士)变着花样地戏弄他。他们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下,在碎石路上拖行十几米,造成他满背划伤瘀伤;他们让他嘴里含着水做仰卧起坐,不准吐出来;让他保持坐姿并踢他的膝盖;作为所在排中唯一的华裔,他被要求戴上绿色的头盔用中文喊口号,被他们称呼为“龙女士”……

集体霸凌的行径不仅刺痛了他的身体,也摧毁了他的精神。2011年10月3日那一天,他因为早上7点半去站岗的时候忘记戴头盔,一位上级惩罚他穿着全副装备冒着同僚们投掷来的石块在碎石路上爬行100米。等他走上警戒塔,又有一位上级军官扯着他的防弹衣将他拽下了台阶。一直到8点,他才被允许进入警戒塔执勤。

上午11点13分,一声刺耳的枪响从警戒塔内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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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手臂上短短两行字的遗言,陈宇晖在死前并没有留下更多的话,也没有尝试做更多的抗争。但同样是华裔的艺术家们则希望能帮他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把压抑许久的不平喊出来。

“对不起,阿妈,您以前不了解我,

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否了解自己了。

……

战士们说着‘不会丢下一个人’,但我已经被丢下了,

甚至还没有开始打仗,就被丢下了。

我爱我的国家,为她奔赴前线,

但我的国家爱我吗?原来我才是敌人啊?

……

当一个士兵被击倒了,失去意识了,变成植物人了,

也就是时候拔管让他去了,

对不起,阿妈,原谅我。“

2021年10月16日,“陈宇晖”站在了纽约巴德学院理查德费舍尔表演艺术中心的舞台上,大声唱出了一个华裔美国士兵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军队里被当作“外来人”的困惑、愤懑和绝望。





2021年10月16日音乐会,《一个美国士兵》表演现场。来源:巴德美中音乐研习院

作曲家黄若告诉纽约华人资讯网记者,陈宇晖的形象和故事在新闻里很快就淡出了,沉没了,但却可以在一部歌剧里一直存在,不断地被讲述,不断地让人们看见。而且这个故事存在的形式并不是纪录片式的,它也不是一个个案,而是华裔真实的生活和困境。这种困境从“天使岛”的排华血泪史开始就一直存在,“现在不仅没有结束,反而在疫情期间进一步地扩大了”。

以华人故事为创作题材,在黄若看来,是不仅有价值、而且有必要的一件事。他认为,华裔的辛酸历史本身就是美国历史的一部分,却没有写进美国的教科书;华裔作为美国社会的一员,却总是被当作“外来者”对待。所以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声音有必要让更多的人听到,让公众了解,因理解而包容,从而推动华人等少数族裔从边缘融入群体,推动这个社会往前走。

10月19日晚7点开始,第四届纽约中国当代音乐节的最后一场线上交响音乐会通过费舍尔表演艺术中心线上直播平台及古典音乐资讯网站The Violin Channel对全球公众免费播放,《一个美国士兵》选段被串联在一系列华裔移民故事主题的作品里。从黄若的《天使岛》的故事和《一个美国士兵》,到龚天鹏的《一个中国人在纽约》与李昕艳古筝协奏曲《觉醒之光》等等,一批华裔艺术家的作品连接成了反映一个多世纪以来华裔美国人历史、文化和心声的专题。音乐会的选段随后也上传到了Youtube等视频平台。



2021年10月16日音乐会后,陈宇晖亲友与艺术家团队及嘉宾合影。来源:巴德美中音乐研习院

《一个美国士兵》除了由华裔作曲家黄若作曲,还有另一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任编剧。早在2013年,黄哲伦就在陈宇晖亲友的委托下,构思如何能用艺术的形式将陈宇晖的故事记录下来,他找到黄若商量,二人一拍即合。一开始做出来的是独幕剧,后来又改成双幕,而这一次的演出与“天使岛”等事件呼应起来,更是直接照映进当下正在发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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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陈宇晖的母亲,已经是那件事发生之后两年左右了,在一个小型的纪念会上。”黄若说:“即便已经过去两年了,他妈妈还一直在流泪,讲每一句话都忍不住抽泣,没有一句话能够说完整,让我迄今为止记忆深刻。他跟他妈妈之间的母子情,两代人之间的对话也是这部剧要表达的重要内容。

作为关照人性的艺术作品,并不是在讨论一个政治议题,而是在表达一个儿子在客死他乡之际的思念,一个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陈宇晖的母亲陈素珍也是流着泪看完《一个美国士兵》,她告诉黄若说:“感谢你们把我儿子的故事写成了歌剧,让更多的人知道,也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在其他母亲身上。”



陈宇晖生前与母亲合影。


陈宇晖从小生活在曼哈顿中国城的坚尼路和伊丽莎白街附近,就是现在“陈宇晖路”路牌所在的地方。他喜欢玩手球,喜欢吃麦当劳,成绩优异,是“别人家的小孩”,也是父母的骄傲。他的街坊邻居很多都是祖籍广东的华裔移民,在他离世后积极为他奔走维权,也年年都在他的忌日里纪念他。



曼哈顿中国城的“陈宇晖路”路牌。


为了了解陈宇晖的故事,体会他的境遇和心情,艺术家们跟他的亲友聊天,搜集他留下的资料和信息,而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感同身受,仿佛这就是自己的故事。陈宇晖的母亲是一代移民,80年代才从广东台山到美国,不会说英文,只会讲客家话。陈宇晖是二代移民,在曼哈顿中国城土生土长,习惯了说英文、写英文,自我认同完全是一个美国人。

与很多一代移民父母一样,陈素珍夫妇希望自己的独生儿子好好读书,上好大学,今后能做医生、律师这一类的精英工作,出人头地。但是二代移民陈宇晖却与父母的想法不同,他想要按照自己理解的能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方式生活,参军一直是他的理想。



2011年12月30日,陈宇晖的父母在家里祭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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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问题,二代移民可能更为敏感,也更容易困惑。

黄若解释说,比如编剧黄哲伦就能比自己更能体会陈宇晖的心情。黄哲伦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自我认同也是美国人,但是因为有一张东方面孔,别人会问他:“你的英文说得真好,是在哪里学的啊?”那他就会觉得很奇怪,没有办法回答。而且在自己的家乡却被当作“外人”,是一言难尽的滋味。但是作为在海南出生,母语是汉语,19岁才到美国读书的黄若来说,如果遇到别人问这样的问题,可能就会自然的回答我一开始英语也不太好,后来是怎么学好英语的。

但是无论一代移民还是二代移民,无论是艺术家、知识分子还是工商业者,少数族裔在生活中遭遇的歧视和在职业生涯中遭遇的瓶颈都是现实存在的。黄若告诉记者,像其他很多领域一样,华人艺术家并不缺乏才华和贡献,但往往比较难获得重要的奖项和艺术团体中重要的岗位。在美国,从多元化的角度和社会的宽容度而言,纽约与其他保守州比较起来,已经算是相对好的地方了,但隔阂和瓶颈依然存在。比如一旦发生与亚洲国家之间的矛盾冲突,亚裔包括华裔就会遭殃,包括这次新冠疫情引起的仇恨现象也一样,仇恨事件和攻击事件依然不断地发生在我们身边,让我们立刻失去安全感。

所以,作为艺术家的黄若认为,艺术是可以做些什么的,不仅是一种叙事手段,让更多的人知道历史上和现实中发生的这些故事,让更多人了解不仅仅是“中国菜”和“长城”的中国文化,让大家获得知识,也是一种促进社会和文化融合的手段。对艺术本身而言,也是保存和更新的一种手段,他尝试着将《山海经》写进交响乐,将《牡丹亭》的昆曲唱腔融合进西洋歌剧的表演,都是想要推动这样一种认识和融合。

“因为人性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