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展现优越生活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曾经让人羡慕的做饭、装修、探店vlog,如今评论区里全都是“收拾起来一定很麻烦”。

见证无数次幻灭后,人们早就知道任何看似美好的事物,背后都有几千几万倍的麻烦和付出。

如果说互联网过去5年的流量密码是“造梦给人看”,那么未来5年的趋势可能截然相反。

比如上周最火的新闻人物,是一个38岁失业的985硕士跑去开摩的;

明明人家后来说这只是短期体验,但很多网友还是被他站在桥边用英文朗诵《沁园春·长沙》的浪漫击中了。



全红婵在奥运会上的完美一跳固然震撼,但从湛江露天泳池里走出来的经历更让人破防。

一说自己没去过游乐园,惹人怜爱的程度立刻乘以10。

如今最戳人的故事,往往都带着点灰头土脸的气质。

要普通,要共鸣,要接地气——有网友提出了颇具创造性的观点:按这个逻辑,以后最受欢迎的新闻主人公,可能是快手老铁。

因此,在发现快手出了一本名叫《快手人类学》的书之后,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

只有些好奇,没想到口气如此之大,居然敢染指“人类学”这种高级字眼。



两年前就有人提出了“社科专业学生都在快手找选题”的观点,彼时大家都没当真。

不过在翻看几页之后,我心中隐隐的违和感反倒消失了,甚至有种“心里想的东西被印证”的畅快。

比如,即使你从来不刷快手,也会在书里找到很多熟悉的名字。

他们已经是人尽皆知的“新闻主人公”,只是我们很少自动意识到他们跟快手的联系。

王相军,或者用更为人所知的称呼,“西藏冒险王”。

在他意外身亡后,那个“农民因为保护冰川走进联合国”的故事,几乎在我的朋友圈里刷屏了。



人们赞美王相军不自知的浪漫,对社会和环境的巨大责任感。

尤其震撼于他在平庸生活里感受到的痛苦:“生而穷,就失去了追求哪怕一丁点儿大于自己的意义的资格吗?”



网上有不止一个人表示遗憾,“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他。”

但早在他的死亡成为新闻之前,甚至早在那场联合国气候大会演讲之前,王相军已经在快手上拥有了百万观众。

在无人旷野里打开直播,成千上万的人跟他聊天,从位置天气问到石头花草。

双方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不发视频就是进山了没信号,过几天就会有更新奇的画面出现。

即使是在王相军去世以后,这些痕迹也没有消失。

名为“西藏冒险王(记录冰川)”的个人主页,现在还留着他拍过的冰川。

评论区亲切地喊他“老王”“王子”,说我又来看你了,多希望你还能回来。

而视频里的王相军站在冰川之间,阳光透过冰块的折射投到他脸上,他细致地描述:“在这些冰里面,我们能看到很多微小的气泡。”



这样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在书里不止一个。

嗓音跟粗糙外表不太相符的吴恩师,去年4月因为翻唱莫文蔚的《他不爱我》爆火,被称作“民工歌神”。

但之前他就已经在快手上发了一年多的视频,背景有时是宿舍,有时是大排档,有时是小型的比赛、表演。

他说自己最擅长的是那些伤心的歌,因为“生活里伤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中年后“逃离家庭”的苏阿姨,在媒体的注目渐渐消散后,也并未停下“流浪”的脚步。

沿途的风景、找露营地的困难……也都被她发在了快手账号里。

本来是记录生活,也是为了赚些油费,却没想到一度有超过10万人线上看她的直播,并从中受到鼓舞。

在路上,她终于能够不做妻子、母亲,而是作为自己存在。



@五十岁阿姨自驾游


不知怎么,这些人在快手上的形象总比新闻报道中要丰满一些。

可能因为他们什么琐碎的事情都要拍,反而在无意间呈现出了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比如苏阿姨的账号里,单单收帐篷、做饭的内容就有几十条。

抱怨垫子太厚、吐槽蚊子太毒……是会被采访者认为“用处不大”的素材,但你就是会觉得离这个人更近了一点。



在翻阅《快手人类学》这本书的时候,我偶尔会觉得失落。

觉得自己大概是错过了不少了解边缘群体的机会。

这件事以前是社会学家的工作:发现一个群体,深入了解他们,再以自己的专业能力来重现、分析他们的面貌。

又或者是因为某个新闻事件,由媒体把某个人群的生存状态推到大众面前。

但随着快手一类短视频平台的发展——由边缘群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地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见所感——正在成为主流。

中国人类学研究所所长赵旭东,将其称之为另一种“民族志”。

快手近几年已经在舆论场上造就了很多“新兴群体”。

最典型的是卡车司机。

这个以车为家、常年在路上的群体,如今的大众认知形象几乎是由快手塑造出来的。

意志坚定,生活中浪漫与苦难并存,堪称中国版“吉普赛人”。

可从前他们几乎是隐形的,普通人只知道“大车很危险,路上遇到要绕着走”。

最终把这个群体推向大众的,并非卡车司机所承载的全国78%的货运量,而是一个个卡友在快手上分享的日常。

比如在平台上很受欢迎的“宝哥”,最大的优点是做得一手好饭。

看他在装卸货、堵车的间隙掏出厨具“就地炖肘子”,对于很多网友来说绝对是新鲜生动的体验。



@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


评论区里也总是会聚集更多“卡友”,他们从交通聊到路费,再聊到家人分离、养车艰难,聊生活中的一切难题。

而当你发现有人提前驱车30公里赶到服务区,只为跟他们开大车的家人在服务区相聚30分钟,也真的很难不动容。

尤其是看到一个糙汉子抱起1岁的女儿,柔声说“来,叫爸爸”——

这些手握方向盘的大哥大姐,不再只是流动在国道线上的“螺丝钉”,他们是父母,丈夫,妻子和儿女。

另一个被推向大众的群体,是从事传统男性岗位工作的女性。

《快手人类学》中把她们称为“职业禁地里的中国罗拉”。

其中有焊工、塔吊司机、“卡姐”、养狼人……职业不尽相同,但都是行业内的异类。



@养狼的姑娘 盘狼第一人


从前没有人关注她们,更没有赞美她们,听到更多的声音是“不行”“这活不是女人干的”。

比如焊工,女性操作者经常被归类为“寄生虫”。

因为工具动辄接近百斤,对体力是个考验。曾有人在“焊工吧”里吐槽:“出力干活的都是男的,女的光拿个焊把”。

长年积攒下的刻板印象,往往需要身处其中的人常年累月地“斗争”。

但当她们的声音通过短视频传到更远的地方,这件事就变得容易了一点。

给自己起名叫“女焊子”的船厂合龙焊工唐其沙,她的快手主页就超出了很多人对女焊工的想象。

并非需要照顾的“弱势群体”,可也不是抹平性别的粗犷形象。

唐其沙能扛起比自己还重的工具,拿起焊把时手永远都是稳的;



@女焊子沙沙


可当她笑眯眯对着镜头,展现自己被烫伤的眼皮时,你又能感受到属于女性的灵动魅力。



曾被货主质疑“你行不行”的卡车司机云歌,曾在川藏南线征服过怒江72道拐;

但她也是个爱美的女孩,把卡车装饰得漂漂亮亮,心情好了还会换上喜欢的衣服化个妆。



抱团取暖的失独妈妈、靠海岸线维持生计的赶海人……

如果没有短视频,很多人和事大概是无缘走到我们眼前的。

这些隐形的、挣扎的群体,或许都曾经短暂成为过新闻的主角。

然而公众总是喜新厌旧的。越是信息爆炸的时代,旧的资讯就会越快被挤到角落里去。

最好的方式就是持续发声:有人一直说,有人一直看。

他们并非主动想做故事的讲述者。只不过当无数个“流动的原子”汇聚在一起,浪潮自然形成。

写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

有人类学者把快手当作“视频时代的民族志”,的确是顺理成章。

“民族志”之所以产生,就是为了记录对于大众而言极为陌生的、作为“异文化”存在的生活状态。

快手做的正是同样的事。只不过曾经靠血缘、地域划分的民族,变成了靠经历、职业、爱好划分的人群。

在报道环境中是“边缘人群”,但放在生活中,就是我们身边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对于他们的记录,当然不会像学术文献那样深度。

但在信息的丰富、准确度上却难以轻易超越。

人类学者最发愁的就是如何用对方的视角看待世界——然而在快手上,讲述者和亲历者天然就是统一的。

《快手人类学》中提到一个让我印象很深的群体:横漂群演。

你或许不知道,拍摄横漂生活已经是平台上成体系的视频门类。



从前大众对群众演员的了解,基本止步于王宝强。

而如今在快手上随便找一个相关账号,你能看到这群“白日梦爱好者”的方方面面,记录者正是他们自己。

有时候他们会因为跟场务的冲突,对镜头许下“我一定要红”的豪言壮语;

但有时候又会突然丧起来:“我觉得我不可能成功了。”



@横店小二郎


更出乎意料的是,很多人甚至已经慢慢从群演,变成了“拍群演的人”。

在横店漂了几年的“小二郎”,如今的努力目标是成为导演,“把重心转移到短视频平台,拍出自己想拍的东西”。

或者换句话说,视频时代的民族志是“活的”。

记录现实的同时,也在改变现实。

这种改变有时作用在人身上——比如赶海视频爆火后,很多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又回到渔村。

再进一步,甚至会让很多正在消亡的文化、手艺重新焕发生机。

比如甘肃环县皮影艺人魏宗富,在纪录片《大河唱》里最常唠叨的话是:“皮影、皮影,要灭亡。”

然而如今他已经在快手上发布了200多条视频,不仅拥有了六位数的收入,还把妻子也发展成了一名道情皮影艺人。

我们当然无法预料一个人群、一种文化会走向何方。

但在一个个普罗大众踊跃的表达欲下,已经没人能忽视他们在舆论场的声音。

这些声音可能很嘈杂,可能充满偏见。可同时也充满生命力,仿佛随时就会诞生新的事物。

正如横漂们总是挂嘴边的一句话:“我最大的目标就是不当路人甲。”

而在快手上,每个讲述者都在成为自己故事的主角。

《快手人类学》或许也是个提醒,告诉人们是时候抛开狭隘的“猎奇”视角了——

因为是所有人的生活,共同构成了丰富多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