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知道东北人能多大限度拓宽你的词汇量。
办公室里的东北同事,形容我们写一半的稿子是“半拉咔叽”;闲得无聊的时候是“五脊六兽”。
@不修平房漏水
每次都把旁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问她什么意思,她也只会留下一句“这个我没法给你解释”。
每个东北人嘴里好像都能蹦出源源不断的奇异形容词和状语,你可能永远不知道它们的标准写法,听起来也像是在念咒。
我真的怀疑他们手里是不是都有一本秘密咒语书,受魔法协会保护的那种。
普通麻瓜无法通过传授习得,只有听着他们施法云里雾里的份儿。
东北人的特色词汇听起来像不太讲究的口语,叽里呱啦一大串是那个气势就完了。
然而事实是,就像漂浮咒的元音要拉得特别长一样,东北语言从没有随便二字,看似粗犷,内里精准。
东北词语的细分程度,是会让我可惜它这么认真当年怎么没选上普通话的。
就拿最常见的动词“蛄蛹"来说,通过它自带的拟声属性和画面感,你很容易想象一条会蠕动的虫子。
不就是我蛄蛹在床上,蛄蛹在沙发上,蛄蛹在犯困时的工位上的样子嘛。
与它相似的“咕秋”、“捅咕”大约也差不多,本南方人可以自信地说,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每天“咕秋”的虫子。
但这时一个地道的东北人会来给你上一堂近义词辨析。
“蛄蛹”是身体动作;“咕秋”是手部动作;“捅咕”也是手部动作,还有背地里、不光明正大的意思。
东北的老师教训小孩,一般只会说“你在底下咕秋/捅咕啥呢”。
想想小时候上课搞小动作的时候,谁不是把手伸到课桌里捅捅咕咕,要么掏掏东西,要么抠抠小手。
这个“捅”字就很有灵性。
@小李飞叨·李洋
比如《乔家的儿女》里跟二强结了婚的小茉,一点都不安分守己,跟主任捅捅咕咕的。
最可怜的还是二强!
那种背地里窸窸簌簌的劲儿,用“搞小动作”形容,严肃而不够戏谑,用“偷偷摸摸”形容,戏谑又过于轻率。
而“捅捅咕咕”,不太文雅但足够响亮,既有气势又不失朴素。
他们打老公的手法也不能含糊,该掐的绝不能理解成抠。
手的各个部位,都有自己的专属动词,手指是“掐”,手指尖是“捏”,指甲是“kei”。
同样是拽,用寸劲叫“扽”,拉着使劲往上叫“提了”。
学会了,就差一个东北朋友给我当模特示范了,你让我拧我绝对不揪。
除了精细划分之外,东北话还讲究一个专词专用。
有时候两个词瞅着没啥区别,但你用混了,东北人绝对会百抓挠心十分别扭。
比如这个非常有画面感的“提溜算卦”。
联想到算卦摊上的经幡旗帜,你大概能想象穿在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是什么样子。
它用来形容衣服穿得掰扯不清,左边一个飘带右边一个蕾丝,身上挂饰也叮铃咣啷。
翻译过来可能就是时尚。我们看不懂的那种。
确实是“提溜算卦”
对这个词使用频率最高的还得是你妈。“你看你一天天穿得提溜算卦的,哪有露出大脑门穿个卫衣运动裤清爽”。
除了形容衣服,它还能用来形容事多。
这一天事多得提溜算卦的,我不过是把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用来忙得“脚不沾地”罢了。
“提溜算卦”给我琢磨透了,第一次见到“滴里嘟噜”的我自信造句:“我今天穿得滴里嘟噜。”
此时东北朋友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告诉我滴里嘟噜必须是一串东西。
可以说葡萄,可以说钥匙,但是衣服最好专词专用。
我寻思你们那个“整”可以用到全世界,咋“滴里嘟噜”和“提溜算卦”整得这么清楚。
这大概就是东北人独特的原则和坚守。
外人看来非常口语、随意,甚至在影视剧里只适合搞笑的词语,他们却要坚定原教旨主义不动摇。
尽管很多词自带足够的画面感,面对一整本东北咒语大全,观众还是会觉得无所适从。
但东北词语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在于,根本解释不清。
每当你想要解码其中一条咒语时,就会得到一条新的咒语,直到扯出一整个东北话宇宙。
“捅捅咕咕”和“咕咕秋秋”之间的关系,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微妙。
但如果强制他们用流利的普通话翻译出来,这种痛苦还不如让他背诵一遍东北话四字词语大全。
东北人不能理解“南方人”听不懂他们的成语,正如边牧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总是耍一些能被他们一眼看穿的小花招:“是在彩衣娱亲吗?”
你以为他们来回甩车轱辘话是在逗你玩,殊不知东北人平时的交流真的是如此充满悬疑色彩。
对他们来说,用“拧过油子”解释“拧秃噜扣”,是刚好不过的生动形象平易近人。
真不是人家抖机灵,东北网友写论文发现自己需要“拧秃噜扣”这个词时,翻译成学术语言确实为难坏了他们。
别说学术语言了,自己甚至不知道“秃噜扣”是哪几个字。“俺们这门语言可是有声的啊!”
想东北人从小纵横语言界多年,向来只有自己给别人解释的份,什么时候求过人。
在由普通话书面语全面统治的学术论文面前,“我能有多骄傲,不堪一击好不好”。
第一次看到有一部电影叫做《东北往事之破马张飞》时,小胡找到东北同事请教。
然而面对一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东北人小玲支支吾吾只说出来一个“武武扎扎”。
小胡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扔到她的语言结界之外了。
“武武扎扎”,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张牙舞爪?我也不确定。反正我们那旮旯,就是用来说一个人闹挺的。”
得了,“闹挺”的出现,又完成了一次套娃。
而另一种情况下,他们正经解释一个词的时候,你听起来又会觉得那么的不靠谱。
“五脊六兽”这个词,就有自己的文化渊源。
中国宫殿式建筑有上脊五条,四角各有兽头六枚。加起来就是五脊六兽。
在东北的语境下,五脊六兽是“闲得慌”。
因为他们觉得屋脊上那六个动物,太闲了……
看到这里,我就彻底理解在家的时候我妈为什么老是看我不顺眼了,六头兽站在屋脊上无所事事,我蹲在我家占用空间。道理是相通的。
另一个经常被妈妈使用的词语“二虎八鸡”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鸡和虎,都是比较正常的动物。但二分鸡和八分虎,就两头都不占,变成迷迷瞪瞪没头没脑了。
这精心挑选的二八两字,听起来既荒唐又有道理。
东北人解释东北话,比解释笑话还尴尬。
实在是因为这些词语真的很难找到替代品,而它的最佳解释,只能用本土语言说出来。
外人看来是越解释越乱,但是对他们自己来说,明明就是简单的“英译英”。
尽管给外地朋友解释了不知多少次“蛄蛹”和“咕秋”的区别,东北人依然对自己和他们都充满自信。
自信自己说出来的全是大白话,自信南方朋友一定能够靠着举一反三的超强理解能力听懂。
明明每一个字都能产生结界,他们还是会不加掩饰地说给方言甚至接近日语的浙江人,或者是三天就能学会泰语的广西人。
那个东北同事自信潇洒又从容地随口说出楼下施工队“麻麻越越”时,以为能得到在场朋友的一致附和。
然而等待她的除了疑惑就是迷茫,还有一些写在脸上“该不会是我的问题吧”的尴尬。
一个东北人的独孤,大概就是面对来自“南方”的一群文盲。
他们随口抛出的歇后语和四字成语,都能让周围的朋友苦想是该夸文采还是问翻译。
而一部分不太善良的老乡,面对一部自己享有独家解释权的词典,很难忍住不逗一逗眼神里满是天真和单纯的朋友们。
“你怎么一天五脊六兽的?”
隐隐约约感觉被内涵到却拿不出证据的女朋友追问是什么意思时,他们能自信地说出“就是说你瘦的意思”。
一场危机完美化解为一次友好互动,原来这就是文化差异的魅力。
虽然不是这么用的,但我也想变得五脊六兽。
对走在身边闹闹哄哄的朋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甩出“武武扎扎”。
等他转过头来问你什么意思,考验瞎编乱造能力的时候就到了。
友谊应该有一种美好,就叫做“我胡说,他不懂”。
总之,东北词语看上去五迷三道,用起来吭吃瘪肚。
不仅细分程度高,还根本解释不了,属于是“虽然我翻译不明白,但它公道自在东北人心”的状态。
外人靠意念努力理解,还能勉强来往沟通。
但一旦试图学习,就会像没有巫师血统的麻瓜一样手忙脚乱。
要不说这是一门秘密咒语呢。
不是俺们这块的人,可是不能随便学习魔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