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外管理传媒(ID:zwgl1991),作者:周放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中国工业制造业大而不强,大是指地面建筑高大宏伟,看起来很厉害,不强是指稍有风吹草动(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断供),地面建筑便有倒塌的危险。所以我们说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是中国工业制造业的“锚”。没有“锚”船何以稳?中国工业制造业最大的痛点就在这里。


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企业,几乎是所有公司的追求。其实,不管大公司、小公司,只要居于行业排行榜前列,都会是有竞争力、有价值的好公司,关键是那几步最重要的战略选择,要走对。


杜拉克之问与隐形冠军


大公司成功案例中,GE(美国通用电气)无疑是个传奇。但如果没有当年的“杜拉克之问”,很难说GE会不会还是后来的那个GE。


杰克·韦尔奇接任GE掌门人时,GE是一个庞大的集团企业。拥有300多家工厂、40万员工,横跨几十个行业,可以说无所不干。怎么调整?从哪里入手?按什么原则整顿?韦尔奇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他去求见彼得·杜拉克——你说我该怎么办?


杜拉克只讲了一句话,就帮韦尔奇解决了他那团乱麻式的问题。杜拉克说:“杰克,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拿了一堆现金要去购买GE的业务,你会买什么业务?” 杜拉克说:“如果是我的话,我只会买一种业务,就是在一个细分行业中排名第一和第二的那块业务。第三名,我就不会买了。” 这就是著名的杜拉克之问。


韦尔奇茅塞顿开。他回到通用电气之后,就拿了把斧头到全世界的上百个工厂、几十个业务单元去巡视。每到一处,他问分管副总裁:“你做的这个产品在你这个行业中排第几?”“排第一、第二。”“很好,继续保持。”“排第三、第四。”“砍掉!”


就这样,拿着他的“数一数二”市场原则,杰克·韦尔奇走到哪里,哪里就地震,因此还得到了一个“中子弹杰克”的“雅号”。


执掌GE的20年间,杰克·韦尔奇把GE的几十个事业部砍成了12个。可这12个事业部如果单独成为一家公司,有9个都能进入“世界500强”(实为“世界500大”)。也就是说,他管理了9家“世界500大”企业。而GE的全球公司市值排行,也从当初的第10位,跃升至第一名。


杜拉克之问,不仅使GE成为一个传奇,也成就了它的掌门人,杰克·韦尔奇因此成为当之无愧的“全球第一CEO”。


毫无疑问,企业做大、做强,路径不止一条。但GE的“数一数二”市场原则,无疑成就了GE,这也成为后来大公司战略选择的成功范式之一。


无独有偶,隐形冠军之父赫尔曼·西蒙关于“隐形冠军”的定义和中小企业价值判断,也聚焦在“数一数二”上,这与杜拉克之问的设定不谋而合。


那么,什么是隐形冠军呢?按照赫尔曼·西蒙的定义,隐形冠军应该符合如下三个条件:“在某个细分领域中排名全球前三;营业收入在10亿美金以下;且不为人所知。”


上世纪八十年代,德国经济总量只有美国的1/4,但企业出口贸易量却是世界第一。德国经济学家赫尔曼·西蒙,在对这一现象进行研究时发现:德国有370万家中小企业,这些企业占到了德国出口总量的80%;而且,其中有不少企业是居于所在领域全球排名前三的隐形冠军。


这个发现与杜拉克为韦尔奇设定的企业价值判断不谋而合。不同的是,因为GE是大公司,韦尔奇选择保留下来的,都是行业里数一数二的优质企业;数量众多的隐形冠军,共同构筑起GE庞大的企业集群。而对于隐形冠军来说,特别是制造业的中小企业,赫尔曼·西蒙认为应该更加注重技术的独特性和企业的专注力。


在工业制造业领域,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的生产企业,有不少都是隐形冠军。它们往往处在供应链关键环节,牵一发动全身。


在日本,一家只有46名员工的企业,生产“绝不松动螺母”,全球高铁他们是唯一供应商,妥妥的隐形冠军。我在大阪科技展示馆看到了产品实物。原理并不复杂,两个内外偏心圆通过螺丝拧在一起。可据说把图纸给你都做不出来,关键是材料和制作工艺。


“绝不松动螺母”的价格在高铁上微乎其微,但如果没有它,高铁只能降速,相当于汽车变成牛车。可谓螺母虽小,但牵一发动全身,没有这个关键的“1”,再多的“0”,都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中美贸易战,美国卡住了芯片供应,中兴通信就要停产。


这就是隐形冠军的价值。


中国制造业大而不强的痛中之痛


中国工业经济联合会会长、工业信息化部首任部长李毅中曾公开披露:我国工业制造业存在大而不强的问题,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的自给率只有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我们有三分之二的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要依靠进口,依靠全球采购。这三分之二的进口供应商是谁?几乎都是隐形冠军或者是全球前三企业。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是工业制造业的地基,地基不牢地动山摇。一旦出现断供,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中国制造业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也是中国制造业最大的软肋。


我们是目前世界上工业制造业门类最齐全的国家之一。产品制造水平经过几十年努力,尤其是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引进、消化、吸收国外先进技术,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说中国是制造业大国没有争议,但中国制造业大而不强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能有人会问:“世界500强”(世界500大)企业里,有129家来自中国,这一数字甚至超过了美国,中国工业制造业怎么会是大而不强呢?


首先要澄清一个概念。我们常说的“世界500强”,是一个被误读的概念,实际应该是“世界500大”。这个概念源自美国《财富》杂志每年按年营业收入对世界大公司进行的排序,排序的标准只是公司价值规模的大小。


然而,大不等于强!强是指企业竞争力,主要体现在企业产品在细分市场中的地位。企业规模可以跨行业比较,企业竞争力跨行业是没有可比性的。你可以比较宝钢与沃尔玛的营业收入,但你能说宝钢与沃尔玛谁比谁更有竞争力吗?这是常识。


对制造业而言,成为隐形冠军,成为细分市场全球NO.1,才是企业强不强的唯一标志!


中国工业制造业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不是做大规模,而是解决做强解决卡脖子的问题。


很多企业认为只有先做出规模,占领市场,然后才能做强。对于要求规模经济的大宗商品,也是应该在生产高质量、低成本产品的基础上做大规模。然而,产品没有竞争力,规模越大亏损越大。


中国工业制造业经过70年,尤其改革开放40年的发展,在整车、整机(如轮船、汽车、装备、高铁)、大宗商品制造上(包括外资、合资、国企、民企),许多行业已经达到国际水平。不仅能满足国内需要,还可以出口进入国际市场。


很多国人以为这些高端制造业产品我们都可以做了,我们已经很牛了。其实整车、整机制造并不是很难,大不了SKD(半散件组装)、CKD(全散件组装),中国轿车工业就经历了这一过程。我们最初的轿车合资企业,更像一个组装车厂,总成进口,我们只负责总装。可产业发展的关键是国产化率,更关键的是关键零部件、关键总成能否实现国产化。


以高铁为例。经过数年培育,中国确实已经拥有了高铁机车车辆规模化生产和制造能力,但部分关键零部件总成仍需从国外进口。


在一位西门子的技术人员看来,高铁动车核心技术只有三大部分:牵引系统、转向架和制动系统。其中,最关键的是牵引系统,像“列车的心脏一样”。这些技术外方既不打算降价,也不会转让。


像牵引系统这样的关键技术的价格占到一列动车总价的多少呢?答案是20%~30%。其中列车自动控制系统又占整个牵引系统的一半以上,利润最高。原西门子采购部人士坦言:“现在西门子采购部就是靠卖牵引系统赚钱。”


南车株洲一位工程师比喻说:“通过购买几家外国公司的动车组,我们买到了四条鱼,但没有买到钓鱼技术和方法。自动控制系统的关键零部件还得进口,控制软件源代码从来不在转让范围内。”就像一座大厦,框架结构是我们建的,大厦的自动化控制系统是进口的。看得见的是国产的,看不见的许多都是进口的。而这些关键零部件总成的供应商,几乎都是细分市场的隐形冠军。说句实在话,一旦出现类似美国停止供应中兴通讯特殊芯片的情况,或者因疫情导致供应链中断,我们的高铁就可能受到严重影响。


也许会有高人指点:小小的零部件还能难倒我们,靠举国之力不就解决了吗?事实上,举国之力的确可以造出火箭、卫星、导弹来,但像高铁关键零部件这些需要大批量、高质量、商业化生产的,还真做不到。因为单件、小批量,可以不计成本,但大批量生产要的是稳定的质量和可接受的成本。


国际上生产关键零部件的隐形冠军,基本上是一些中小型家族企业。他们的产品研发、设计、制造、配套比较稳定,产品往往要求特殊的材料、特殊的结构、特殊的精度、特殊的标准、特殊的温度、特殊的环境,关键是大批量生产产品的可靠性、稳定性、精确性、标准性要达到极高的要求。我们的一些制造企业也能生产出类似产品,但达不到进口产品的水平。没有人敢用。这也是我们制造业三分之二的“三关键”还需依赖进口最重要的原因。


熟悉中国制造业的都知道,你到企业问“你们的产品水平、产品质量如何?”往往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你放心吧,我们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都是德国公司、日本公司的。”他们说的那些德国公司、日本公司几乎都是隐形冠军。


我们考察过的日本千重金属株式会社,就是焊锡行业的隐形冠军,主要为半导体行业服务。全球能满足高端半导体需要的焊锡企业只有三家:两家美国企业,另一家就是日本的千重金属株式会社。它的产品占日本市场的70%,全球市场占有量位居前三,中国的华为、京东方、联想、OPPO都是他们的客户。


这是一家创业于1938年的家族企业,现在是股份公司,员工持股超过51%,其他是家族股份和关联企业的股份。80年前他们开始研究生产焊锡技术,靠拜技主义起家,苦心钻研至今,成为全球焊锡行业隐形冠军。


他们对我们很开放,允许我们进到车间里去看,可惜不让拍照,参观之前还签了保密协议。虽然车间厂房是50年前的建筑物,里边又矮又窄,设备也比较老旧,但信息化已大幅提升并有配套机器人。他们的核心竞争力是产品的研发,真正做到了生产一代、研发一代、储备一代,中国同类企业与他们的差距还是相当大的。


焊锡看起来不起眼,价格也不高,但是没有好的焊锡,半导体主板质量就会受影响。中国生产焊锡的企业好几百家。我问他们中国企业生产的同类焊锡怎么样?他们说质量也不错,就是不能保障百分之百质量合格。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件半导体板因焊锡导致焊接质量不合格,可能这件半导体板装配的主机、整车性能就会出问题。要是这样的产品装配在高铁上,又会是怎样的后果呢?


中美贸易战之后,原先购买美国焊锡的中国企业,都转向了这家日本公司。可如果中日关系再发生变化,又该怎么办呢?我在企业工作时曾接触过焊接设备,深知这小小的焊锡,在关键时刻是要命的。


这些企业之所以能成为隐形冠军,是靠几代人、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断努力才得到的一个结果。持续专注、不断深耕细分市场,这是隐形冠军炼成的规律。靠大兵团作战,靠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突击作战攻关,不符合这类零部件产品研发生产的规律。前面提到的“绝不松动螺母”和千重金属株式会社的“焊锡”就是最好的例证。


中国工业制造业大而不强,大是指地面建筑高大宏伟,看起来很厉害,不强是指稍有风吹草动(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断供),地面建筑便有倒塌的危险。所以我们说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是中国工业制造业的“锚”。没有“锚”船何以稳?中国工业制造业最大的痛点就在这里。


隐形冠军集群构筑起德日制造强国的基石


德国是世界公认的制造业强国。西蒙教授认为,德国制造业强国的地位不是因为有西门子、奔驰、大众这样的大公司,而由千千万万个中小企业,尤其是那些隐形冠军构筑了德国制造强国的基石。在与我们毗邻的日本,情况更是如此。


资料显示,德国有隐形冠军3000家~4000家,日本有数千家;而我国工信部已经公布的单打冠军(隐形冠军)一共只有595家,这其中还包括示范企业和培育企业。示范企业是指基本能进入细分市场全球前三的企业,也就是符合西蒙教授所定义的隐形冠军要求的企业;而培育企业则在中国细分市场排名第一,但距离全球前三还有差距。现实中可能存在没有进入统计名单的示范企业(隐形冠军),实际数量应该比公布的数字要多一些。但即便如此,中国的隐形冠军企业总数估计也不会超过400家。


作为一个制造大国,这个数字让我们汗颜。我国制造业和德、日制造强国之间,相差了整整一个隐形冠军集群的距离!这也是中国制造业为什么大而不强的主要原因。


那么,为什么德国、日本制造业能产生这么多的隐形冠军?它们是怎么发展过来的?内因又是什么?我们与它们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2019年,我们随中外管理组织的考察团考察了德国、日本的部分隐形冠军企业,希望能从微观,从体制、机制,从文化价值观上找到答案。


我们考察的这些隐形冠军,全是家族企业。大多数传承了近百年,有的甚至几百年。每到一处,我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你们老祖宗当初为什么要创业?目的是什么?你们企业凭什么能传承到今天?


德国辉柏嘉公司始创于1761年,从创始人Kaspar Faber在他的小作坊里生产了世界上第一支铅笔起,至今已有260年的历史,是欧洲最古老的工业企业之一。如今的辉柏嘉已经是高质量书写用具的代表。从设立至今,企业传承到第九代,即使是两次世界大战,也没有中断它的延续。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辉柏嘉非常注重产品品质,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签署投降书用的就是辉柏嘉的钢笔。如今的辉柏嘉铅笔,更是“铅笔中的劳斯莱斯”。其铅笔制作相关的专利就有300多个,最贵的一套铅笔售价4000欧元,将近3万人民币。在记录习惯不断刷新的今天,辉柏嘉铅笔某种意义上已成为身份的象征。


在辉柏嘉公司,我问了他们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一支铅笔做了将近300年,历经了农耕社会、工业化社会、信息化社会,九代传承。这300年来,机会和诱惑应该有很多,子子孙孙为什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心无旁骛地一直做铅笔?


得到的答案是:我们德国人思维比较简单,既然祖辈留下了这个产业,只要还能做,就要做下去,这是我们的根。我的父辈做到了,我也要做到,家业决不能中断在我手里。当然,家族也有规矩,长子有传承祖业的责任。


因为有传承的追求,我们在辉柏嘉车间里看到一支铅笔为了上色,会在同一个设备里反反复复上色7遍;看到了无论白领,还是蓝领,脸上洋溢的都是职业的自豪和由衷的喜悦。


德国人的“一根筋”,使得他们对产品质量的把控做到了极致。这种拜技主义的思维,充斥在德国企业产品研发、生产销售各个方面。而这样的感受,我们在考察日本隐形冠军时,也同样感受到。


通过与他们的交流,我发现德国、日本的隐形冠军企业呈现出如下共同特点:


 1. 企业创办人靠自己的手艺、技术发明、技术创新起家。创业的动机是以自己的技术、产品满足社会需要为目标,初心不单纯是为了赚钱,赚钱是自然结果。


 2. 奉行拜技主义,对产品和技术的追求可谓极致。要做就做最好的产品,同时保持技术的不断创新。


3. 持续专注,绝不盲目多元化。在自己的领域和行业坚守深耕至少20年以上。


4. 做事认真、刻板、一丝不苟。往往被冠以“方脑袋”、“一根筋”。


5. 通常立有家训,要求长子或指定传承人负有传承家族产业的义务。甚至从小指定培养,子承父业不能做别的。


6. 家族至今仍然保有企业控制权,参与公司治理。公司经营或亲自参与,或交由职业经理人经营。


7. 形成持久利益共同体。与重要客户、科研机构、供应商共同研发,同步实现产品的更新换代。


8. 推崇工匠精神。蓝领、白领只有工作分工不同,工资收入相差不大,更无贵贱之分。


9. 保护技术不完全依靠专利,主要靠know-how,靠技术保密。


10. 营造良好的企业文化氛围和劳资关系。员工忠诚度高,流失率低,公司不担心技术流失,员工不担心失业,甚至子承父业,几代人在同一个企业工作。


11. 稳健经营,不上市、不融资。


拜技主义、拜金主义与隐形冠军的成长土壤


为什么中国工业制造业发展到今天,会遇到隐形冠军稀缺的困境?我们跟德国、日本的差距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从德国、日本隐形冠军成长规律来看,它们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就是拜技主义、长期主义、崇尚工匠精神。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拜技主义、长期主义让德国和日本涌现出一大批隐形冠军。而我们是拜金主义、短期主义。我们与德日的差别不仅仅是在硬件上,而关键在价值观和文化上。


什么是拜技主义?就企业而言,信仰技术,技术第一,技术立企,把追求技术卓越当做企业的信仰和生命线;对社会而言,是一种价值观和对人的尊重。


厉害的企业厉害在哪儿?就是厉害在产品技术上。什么是一流企业?说到底一流企业就是产品技术一流。隐形冠军要占据行业领头位置,必须得拿产品说话,做出来的产品一定得是最牛的。因此,这些企业一定是崇尚技术、痴迷技术、追求技术。隐形冠军之所以成为隐形冠军,靠的是一批高水平的研发人员、工艺人员、工人技师、管理人员。因此,这些人在企业中必须有足够的地位。


我是工人出身,我们当年最崇拜的就是八级工。按照现在说法就是工匠、高级技师。1956年国家第一次进行工人八级制考级,我们企业有一位老师傅不到30岁就考上了国家第一批八级车工,立马就成为大家的偶像。纪录片《中国工匠》中展示的那些高超技艺,大概就是八级工的技术水平。产品最终要靠工人干出来,谁技术牛大家就崇拜谁!这就是拜技主义。


在德国和日本,这种对技术的尊重、对技术牛人的尊重是常态。这两个国家崇尚工匠精神,无论是企业,还是社会民众,都对科学技术和技术能人有足够的尊重。这种拜技主义下的人文环境和企业氛围,为隐形冠军的形成,提供了一个必要的社会基础。


我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但遗憾的是,这些年,年轻人的偶像已经被明星所替代,我们的价值观发生了偏移,失去了产生隐形冠军最重要的社会基础。而同样的偏差,也发生在中国企业对人的价值判断和实际使用中。


拜技主义还体现在对科学研究的执着和技术创新的痴迷。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国家是美国。美国对创新的驱动和鼓励有目共睹,美国也因此成为全球科技发明和技术创新最多的国家。


什么是拜金主义?拜金主义原本是一个伦理学术语,后来引申为一种社会价值观。但就企业而言,拜金主义就是实用主义。短期主义,什么赚钱干什么,八面出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创办企业初心是为了生存。生存解决之后希望赚更多的钱,什么时髦干什么。赚钱既是初心,也是目的。这样很难在一个行业持续专注几十年。


拜金主义、短期主义价值观主导的企业极难成为隐形冠军,但隐形冠军往往是细分市场里最赚钱的那一个。


我们经过几十年奋斗,隐形冠军企业却很少,跟我们的社会价值观和企业所处的环境有直接关系。


改革开放初期,大多数民营企业为了生存创业。什么赚钱干什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赚了钱还想赚更多的钱。盲目扩张规模、盲目多元化,很难做到在一个细分市场专注几十年做好一个产品。


而国有企业在计划经济时期,有固定的产品分工。进入市场经济,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也是什么赚钱干什么。与计划经济时期相比,这应该是进步。但改革开放后,尤其是2000年以后,国有企业始终把追求企业规模放在第一位,这与考核指挥棒的导向有关。加之企业一把手定期轮岗,现实中也很难做到在一个细分市场专注几十年。这些短期行为都是妨碍隐形冠军企业成长的原因。


企业追求价值最大化无可厚非,关键是你的初衷是什么?到底什么样的企业最赚钱?而且可以做到一直最赚钱?其实答案很明显——隐形冠军!隐形冠军是细分市场NO.1。那么,它一定是细分市场最赚钱的企业之一,除非这个行业消失了。


中国隐形冠军亟待突破的瓶颈


显然,中国所拥有的隐形冠军数量与工业制造大国的体量极不相称。究其原因,除了国家间工业化持续年代长短不同,更重要的是价值观不同,是具体做事的人和背后支撑他的文化不同。


有人说中国人跟德国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德国人是“方脑袋”,中国人是“圆脑袋”。


所谓德国人的“方脑袋”,按中国话就是“一根筋”——刻板、认死理。只要有规则、有标准,德国人一定认认真真、原原本本执行,绝不走样。这与德国人的工匠精神一脉相承。


在德国的中国人说,有时候觉得德国人太古板、太教条、太不灵活、太没有必要。细想想,德国人一根筋的“方脑袋”,正是德国产品质量精益求精的根本保障。产品质量不是靠企业里的几个能人能保障的,得靠所有人的共同努力才行。


我在企业里当过工人,搞过质量检验,做过工艺员,对此深有体会。我们很多产品一旦大批量生产,产品质量的稳定性、一致性、可靠性就保证不了。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就跟我们中国人的“圆脑袋”有关系。


中国人所谓的“圆脑袋”,就是太会变通、太灵活,总能找到突破规则的办法。在每一个小环节上都突破那么一点点,集合在一起,往往就是个大事情。


德国社会崇尚工匠精神,几乎人人都能一丝不苟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方脑袋”背后是德国人的文化,是骨子里的东西,融入了德国人的基因。这样的自觉性不需要考核、不需要激励、也不需要监督,是与生俱来的文化使然。


那么,除了文化因素,我们培育隐形冠军还要面对哪些问题?如何才能突破这些阻碍和瓶颈呢?


首先是要保持专注。厘清企业“做大”与“做强”的逻辑关系,避免陷入盲目多元化陷阱。


最近海航、北大方正破产引起社会高度关注。海航成立最初的定位非常明确:主营航空。但前几年我们看到的是,海航金融控股集团几乎在购买全世界,全方位出击,出手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似乎全世界的银行都是他们家开的。


北大方正最初定位是依托北大做科技成果转化,尤其是王选院士发明的激光照排技术。遗憾的是北大方正没有始终坚守这个主业。可能觉得光搞这些产品规模做不大,可惜了北大这么大的一块牌子。于是全面开花,舍本求末,开始盲目投资、盲目求大就已经注定了北大方正的最终命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一说做大,中国企业往往很容易就选择多元化,似乎只有多元化才能显示自己的企业足够强、足够大。可细分市场通吃规模也就那么大,对于追求规模业绩的企业来说就不过瘾了。怎么办呢?哪个行业规模总量大就进入哪个行业,比如汽车整车、房地产行业。以为这样做可以很快赚钱,迅速做大规模,实现高速发展。殊不知隔行如隔山,一旦踏进去,万劫不复的例子不胜枚举。海航、方正、乐视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而德国隐形冠军绝不会盲目做大,也不会轻易搞多元化。他们通常的逻辑是先做强,再做大。先把一个产品做到足够的好、足够的强,再去做另一个相关产品。


日本索尼、松下创业早期就是家电产品的隐形冠军,后来在相关领域不断拓展,又成了其他家电产品的隐形冠军,公司规模逐渐扩大。下面子公司、孙公司有不少都是隐形冠军,产品可以做到东方不亮西方亮。这种多个隐形冠军的集合,才是企业做强、做大的根本之道。


其次,要实现科研与技术的正向研究和突破。我们与世界的差距,本质是科学技术的差距。40 年前刚刚打开国门,我们与国外先进企业的差距,几乎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通过模仿先进技术,引进先进技术,快速缩短了差距。整车、整机(主机)在某些领域我们有企业已经跻身世界先进行列。常有国人引以为豪,以为照这样发展,用不了多少年,我们就可以雄踞世界了。但事实上,我们发现再往前走,每一步都十分艰难,为什么?


举一个爬山的例子。40年前我们在山脚下,发达国家企业在山顶上,所以他们愿意帮助我们。用市场换技术,我们迅速赶上来了,这是我们的后发优势。


有人认为我们仅用了短短几十年时间,走过了发达国家上百年的历程,是靠中国人的勤奋和聪明。这话对一半。


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在山脚下的时候,人家给了我们爬山的梯子。人家把先进科学技术以各种方式给了我们,我们省略了研制过程,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我们吃的是现成饭。可是当我们接近山顶,与他们形成近乎竞争关系时,攻占山顶的梯子他们就不会给了。而这登山的最后差距就是隐形冠军。


这些年我们的工业设计和技术突破主要是逆向创新,正向创新少之又少。一旦技术来源被切断,我们的环境只会变得越来越难。俗话说行百里半九十,最后这十里实际上相当于还在半山腰上。谁在山顶?达到百里者,隐形冠军也。


此外,还要解决好首台、首套试用的难题。我们在攻克研发替代进口产品时,长期以来遇到一个障碍,就是首台、首套谁来验证?谁来试用?国内客户有100个理由不愿意做国内首台、首套试验品。生产厂家愿意承担全部经济损失也没有人愿意干。关键是谁承担责任?责任涉及利益。如果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干嘛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使用进口的隐形冠军产品,还有出国培训的机会,万一出了问题,世界上最好的产品都不行,我有什么办法?


目前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的办法是设立国家专项,将研发生产机构与用户捆绑在一起,用行政命令+政府资金引导,你愿意用也得用,不愿意用也得用。也意味着万一出了问题不用你承担全部责任。从项目实施来看效果不错。终于在现有体制下找到了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没有列入国家专项的产品怎么办?


德国隐形冠军一样会遇到这个问题。他们是怎么解决的?当主机厂根据客户需求研发创新产品时,他们会按照总体设计要求,请长期合作的零部件隐形冠军企业同步研发,并提出成本预算。自然不存在研发出来谁试用的问题。当然,也可能主机厂同时对两家配套厂提出试制要求。


我们引进的国际先进技术产品,往往已经有关键零部件配套企业。国内主机厂继续进口国外关键零部件顺理成章,要想替代难上加难。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也是后发劣势。


中国本土隐形冠军成长路径的启示


从2018年起,工信部每年都会公布单打冠军名单,中外管理也连续三年在评选“中国造隐形冠军”。政府的方向性引导和鼓励,对中国隐形冠军的成长是个利好消息。目前评选出来的这些隐形冠军已经显现出一些共同的特点:


1. 拜技主义是创业的出发点。创业者的初心是出于对某种产品、某项技术的喜好热爱。


2. 国有企业能坚守原来生产的产品不动摇。


3. 专注细分市场产品十年、二十年,坚持长期主义。


4. 民营家族企业为主。


5. 坚持长期研发投入。


6. 不断学习借鉴国际先进技术。


我们隐形冠军企业的文化价值观特点已经与德日相似了。


接下来,讲两个我自己调研的中国隐形冠军案例。


案例一:上市公司晨光生物,植物萃取行业隐形冠军


20年前,晨光生物是一个“四无企业”:无学历(统统是中专毕业);无技术(都是普通工人);无资金(自己工资够吃够喝就不错了);无背景(他爹不是李刚)。经过二十年奋斗,他们在植物萃取行业有三个单品成为世界NO.1,而竞争对手是美国、以色列等业界知名的国际公司。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晨光公司有一个优秀的创始人卢庆国,二十年前一个偶然机会进入了植物萃取行业,他以敏锐的眼光察觉到这是一个高利润且有巨大市场的行业。尽管他们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国家这个行业也处于非常低的水平阶段,连印度都不如。卢庆国是一个技术迷,他喜欢动脑筋,喜欢琢磨,不断给自己、给同伴们提出新的点子、新的要求。


他们自己设计制造设备,自己生产母鸡下蛋。每天进步一点点,从手工生产到半机械化、机械化、自动化,目前单条生产线产能已是世界第一。二十年发展过程中,有无数诱惑,卢庆国心无旁骛始终专注植物萃取行业。他们获得两项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突破了美国、以色列的技术壁垒。拜技主义发展路线引领他们攀登产品技术高峰——这是老一代民营企业家的故事。


案例二:深圳星汉激光


星汉激光创办人周少丰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激光专业。毕业后直接进入一家国外的激光公司。从工人做起,用了十多年时间几乎干遍了所有的岗位,极其用心。他是一个典型的技术控。前几年,他创业做半导体激光器,这属于高科技关键元器件。目前,他们在国内技术领先,可以替代进口,产品达到国际同行业隐形冠军水平,满足许多行业的需要。解决了卡脖子技术——这是年轻一代民营企业家的故事。


这两个案例是中国隐形冠军的代表,它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是拜技主义、长期主义。这两个企业对技术创新的追求和对人才的态度高度一致,企业有尊重人才和技术的氛围。剖析它们的成长历程,可以发现它们都是靠自己的核心技术走向世界,是技术创新帮助他们突破桎梏,站到世界舞台的。


可见,拜技主义、长期主义是世界隐形冠军成长的共同规律。要想成为隐形冠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捷径可走。


同样,要解决中国制造大而不强之痛,就必须要培育我们自己的制造业隐形冠军集群。提倡拜技主义、长期主义。让科学研究精神和技术创新深入到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为隐形冠军成长提供文化和机制的土壤。


客观讲,世界对中国的依赖是柔性的,中国对世界的依赖是刚性的。中国高端制造业对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的需求,三分之二要依赖国际隐形冠军企业提供,这是刚性的。说关键零部件、关键元器件、关键原材料是中国制造业的锚,一点不为过。


我们认清了隐形冠军炼成的规律,才能使有志于成为隐形冠军的企业家少走弯路,让更多的中国隐形冠军成长,解国家之痛,产业之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外管理传媒(ID:zwgl1991),作者:周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