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来到美国的人一样,冷鸿升想要寻觅自由。
他在中日战争期间出生在中国东北,历经过文化大革命,以及后来的改革开放,到了1990年代他才来到美国。
据信他在中国曾经是一名工程师,但是在纽约,他以捡垃圾收旧货为生,每天沿着皇后区法拉盛的街头收集塑料瓶和旧家电回收。
即使如此他仍然活得很开心,还把家人接来美国,拿到了绿卡,决心在美国开展一个更好的生活。
但是他的美国梦上个月戛然而止,82岁的冷鸿升和妻女所居住的狭小地下室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淹没,他们根本来不及逃生就溺毙了。
当时,飓风艾达(Hurricane Ida)侵袭纽约市,带来破纪录降雨量,残酷的洪水共造成14人罹难,灾难过去一个月后,他们的遗体最近火化。
纽约大多数的罹难者,包括一名年仅两岁的幼童和一名86岁的女性,都是住在违法改建的地下室的亚裔和拉美裔移民。
这些不幸死难者暴露出一个问题,极端天气造成基础设施瘫痪,严重打击低收入社区居民,加深社会不平等现象。
许多专家称之为“气候种族隔离”(climate apartheid),并表示如果不采取公平手段介入,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
四级热带风暴艾达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登陆后一路北上,风速每小时240公里,所经之地造成严重破坏,数十人死亡,成千上万户民居毁损。
9月1日艾达逼近美国东北地区,成为2012年桑迪飓风(Hurricane Sandy)之后造成死伤最严重的飓风。
在纽约,那天从傍晚开始下起暴雨,一直持续到午夜之后。在那之前几天,另一场热带风暴才打破降雨量记录,但艾达很快又刷新纪录。
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雨量就超过整个9月的平均降雨量,引发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城市地区洪灾之一。
和冷鸿升住同一栋楼的吴铭(化名),在大约深夜11点钟的时候被水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睛发现洪水往一楼的住家里猛灌。
他往窗户外看,看到马路上的汽车都浮在水面上,他告诉BBC,“我住在纽约10年,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事情。”
短短的两分钟之内,大水从他的膝盖迅速上升到胸口,他试着从前门逃生,但大门被猛烈的洪水挡着竟然怎么样也推不开,他顺着洪水从后门逃出去,躲在外面的楼梯间不安地度过了一夜。
50多岁的建筑工人吴铭说:“我以为捱过了这一夜,明天就会好了。”
灾难中也看到人性的温暖。有一名住户游泳进屋,救了一只猫和一只狗,还有较高楼层的住户让其他人到他们家里避难。
吴铭一度想到,他还没看到冷鸿升一家人的踪影。
“我也想去帮他们,但洪水实在太凶猛了,我连他们地下室的家门都看不到。”
气候危机下,洪灾相信将会是影响全球人口最多的一项环境灾难。
根据世界银行估计,今天,全球约有15亿人面临至少中等的洪水风险,相当于地球上五分之一的人口。要面对洪水隐患的人口有将近90%生活在南半球中低收入国家,但富裕国家也并非没有风险,发达国家有将近1.6亿人也面临洪灾风险。
未来10年,欧洲、北美和北半球其他地方将出现更多水患侵袭地点,而且在这些地方,受害最严重的同样是贫穷人口。
美国大约有4100万人处于洪水隐忧之中,主要集中在都会人口稠密地区和容易淹水的地区。
得克萨斯农工大学(Texas A&M University)都市计划教授凡赞德(Shannon Van Zandt)表示,容易淹水的低洼地区居民大多是低收入和少数民族,因为这些地方居住环境较差,房租较便宜。
她补充说,和美国公民的少数族裔相比,不论是否有合法身份的外来移民都更加处于弱势地位,因为他们更不敢向外求助。
冷鸿升住在法拉盛一栋红砖盖的三层楼房,整栋有好几家住户分居,在那附近像这样的楼房延绵至少三个街区。
包括冷鸿升一家人在内,一共有三家人合租这个地下空间。里面大概90多平方米,即使是在大白天,地下室深处也没有自然光线,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出口是通往后院的一个楼梯。
水灾过后数天,污泥、杂物和倾倒的家具依然散落在地下室各处,周围街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在美国乃至全球的许多大城市,住房是一大问题,尤其是在市中心,低收入者被迫住在这样条件恶劣的居所。
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可持续性都市发展中心副主任克洛普(Jacqueline Klopp)表示,“纽约没有足够的住房让所有居民容身,外来移民更是弱势中的弱势。”
这些人当中,许多人都只能透过所在社区的非正式网络找到住房,通常都是没有合格许可的违章建筑。
据纽约市政府估计,全纽约大约有五万个违法的地下室公寓,虽然违法地下室存在风险,但住户因为担心没地方可住,而屋主担心会被罚款,因此少有人举报。
另外两个和冷鸿升合租地下室的人家也是中国移民,但是当天晚上他们都不在家,一家住户正好回中国探亲,另外一家是一名单身男子,当时外出工作递送外卖餐点。
据邻居表示,冷鸿升身体不佳,近年来多次中风,靠着政府救济,他的女儿冷泠患有自闭症,需要有人居家照顾。
在不幸事件发生的几个星期之前,吴铭还问过冷鸿升的妻子沈爱华,为什么要继续住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她称他们已经申请了联邦住房,但还在等待审批。
吴铭叹道:“他们的美国梦未能实现。”
纽约市政府官员表示,洪水在纽约造成六户民宅有人被淹死,其中五个都是没有执照的违法地下室改建公寓。
住房不足和难以负担,迫使贫穷人口冒着生命危险住在条件恶劣的环境之下,这些低收入社区通常也没有树木植被和开放空间吸收或疏散雨水。
在极端炎热天气之下,混凝土表层无法吸收热度,而在发生水灾时,这些表层则无法排洪。
飓风艾达在纽约造成的大部分死难者的住处都靠近大面积混凝土表层,例如公路和停车场。在美国东北部州份,好几个人因困在被洪水包围的高速公路上而在车内淹死。
"我们目睹许多公路被完全淹没,因为洪水无法排出。如果洪水无法被地面吸收,公路就会变成河流,"克洛普博士说。
在冷先生住家的七英里之外,另一家不幸罹难者、来自尼泊尔的拉马一家人也住在地下室公寓里,附近就是两大公路的交汇处。
50岁的拉马先生在14年前从尼泊尔来到美国,他和妻子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儿子双颊红润丰满,爱玩猴子的填充玩具。他们的朋友称,拉马一家是因为租金便宜而住在狭小的地下室里。
拉马太太最后一通电话时打给楼上的邻居,告诉她洪水向地下室猛灌进来。
如今,邻居们在他们家外面设置了简易的灵堂,摆放着一家人的黑白照片、一只猴子的填充玩具和几颗棒棒糖。
水灾后几日,拉马的舅妈舍尔巴(Nuku Sherpa)前来祭拜,为逝去的亲人朗诵佛经。她住在离纽约不远的新泽西,她说,那天她刚刚清理好自家淹水的楼层,就听闻亲人逝去的噩耗。“我们心如刀割,”她哭着说。
在洪水过去几天之后,吴铭回到满是泥泞的家中清理物品,还要把车上的泥水抽干,他希望车子干了以后引擎还能够发动起来,在洪水夺走几乎一切之后,他实在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
他说:“连我身上穿的这条裤子都是借来的。”
得克萨斯农工大学的凡赞德教授说,低收入和社会边缘族群在灾难过后重建工作更困难,由于缺乏重建或搬迁的资源,他们往往要花上两倍以上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生活。
穷人和富人对抗气候灾难的能力差距早已显露无遗。
2019年联合国报告指出,桑迪飓风2012年侵袭纽约导致大规模停电,位于曼哈顿的高盛投资银行大楼早已经用层层沙包保护好,加州野火蔓延之中,富豪们聘请了私人消防公司来保护他们的豪宅不受野火侵犯。
联合国报告说,到2030年,气候变化会导致1.2亿多人陷入贫穷,这样子让50年脱贫工作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
气候变化的影响不只是威胁着基本的人权,例如生命和粮食、住房和水资源,而且还会进一步影响社会秩序、法治和民主。
气候变化之下的阶级分化,早已通过虚构的故事进入公众的视线。在奥斯卡获奖的韩国电影《寄生上流》里,住在地下室的穷人逃离雇主的豪华别墅返回自家,却发现暴风雨带来的洪水已经淹没了他们的地下室住家,全部家当都泡在水里。
哥伦比亚大学的克洛普博士说,“气候种族隔离”给世界下了一个历史性的最后通牒,各国不只需要解决环境问题,还需要处理社会正义问题。
“我们必须解决气候和平等问题,这是不能分开的。”
纽约法拉盛是荷兰殖民者最早的定居地之一,自那时起,开放一直是法拉盛的特性之一。17世纪的《法拉盛宪章》就明确规定了宗教祈祷自由,允许收容逃离迫害的贵格会教徒。
19世纪,铁路将法拉盛和纽约曼哈顿连接在一起,法拉盛吸引力提升,文化、艺术圈发展迅速,甚至一度走在好莱坞的前头。
过去几十年,这里成为移民聚居地,有来自中国、台湾、韩国和印度的移民社区。
尽管个人生活艰辛,冷鸿升全心拥抱了纽约。“他热爱这里的艺术和政治自由,”冷鸿升生前的移民律师黄桂荣告诉BBC。
冷鸿升1939年生于中国东北,50多岁时移民美国。他喜欢画国画,还曾经给911世贸中心重建设计比赛投稿。在美国,他在政治上变得活跃,在中文报纸上发表批评北京的文章,并加入“中国民主党”。
他以担心受到中国政府迫害为由,在2005年在美国申请政治避难。
冷鸿升的死在中国引起广泛关注,许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讨论这件事,质疑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为何选择到美国过看似落魄的生活。
一名网友问道,“他爱美国,但美国爱他吗?”
这个国家的确有负于他,但或许在另一方面,他曾获得关照。在他一家去世后,美国华人社区募款为他们办理后事,并把他们的骨灰送回中国,让他们得以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