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ID:gh_c8a0852f1911),作者:唐溪源(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毕业生,研究地区为法语非洲),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我攻读博士学位的过程中,两年多的非洲田野调查经历是我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对我而言,田野调查最具魅力的一点,是想象与现实相碰撞带来的认知成长。
田野调查不仅仅是收集数据或案例的过程,从进入田野现场的那一刻起,研究者就会不断地感知和分析自己所接触到的种种社会现象,进而形成对研究对象的全方位的观察。这种观察会对研究者脑中已存的想象进行验证和修正,从而达到认识的增长与升华。我在加蓬的一次田野调查,就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认识的成长。
一、“直升机撒钱”的都市传说
2019年6至7月,我受委托从喀麦隆出发前往加蓬进行一个课题研究。去加蓬之前,我对这个国家的主要认知就是——加蓬人的收入高,加蓬的物价也很高。这个关于加蓬的初期印象,来自于我早年间的一段工作经历。
2012年我在某工程企业喀麦隆办事处工作时,曾接待过一位来自加蓬的项目经理。当时,那位经理一路从加蓬驱车前来。负责开车的是一位加蓬司机,也是为经理工作多年的老雇员了。经理觉得司机的技术好,人品也不错,便决定带着他一起来到喀麦隆。
我问这位经理:“为什么要把加蓬的司机带过来,是因为工资便宜吗?”经理笑着对我说:“他在加蓬的基本工资是每个月25万非郎(当时约合人民币3000多元),到这儿我还得付给他出差补贴,每个月恐怕30多万都打不住。”我惊讶地问:“怎么这么贵?”因为喀麦隆司机的基本工资只有12~15万左右。
经理解释道:“加蓬人收入高,物价也高,这工资在加蓬也就一般水平。”可能是我这个小年轻没见识的惊讶表情激发了经理讲故事的兴致,他又接着补充道:“小唐,你有所不知,加蓬是石油国家,有钱得很!早年间油价高的时候,政府还在大选期间用直升机撒过钱呢!”
从此之后,这个“直升机撒钱”的故事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又多次听到不同的人讲起这个故事,虽然各个版本在细节上有所差异,但他们都再次加深了我对加蓬收入水平的原始印象。
我此次前往加蓬的目的是为了考察这个国家在水环境保护上的一些措施。在前期资料准备的过程中,我发现加蓬是一个特别注重环境保护的国家,该国将领土面积的11%划作森林公园,同时还制定了专门的“应对气候变化投资计划”。我不禁将加蓬政府对环保的高投入与其国民的高收入传说联系起来。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环保战略的实施往往需要经济实力的支撑,因此,很多发展中国家在面对环保与发展的问题时,总是陷入一种“不可兼得”的困境。此次的加蓬之行,正好让我有机会验证自己关于这个高收入国家的原始印象……
刚下飞机,加蓬首都的现代化气息立马吸引了常年生活在喀麦隆的我,特别是海滨公路一线的风景,白沙蓝海映照着高楼大厦,让我感叹利伯维尔真不愧是“非洲小巴黎”(之一)[1]!开出租的司机正好是一位从喀麦隆过来打工的大叔,我们俩一路交谈甚欢,共叙了“老乡”情谊,我还特意夸赞了他老家艾博洛瓦的美丽风景。可谁知,到站之后,这位喀麦隆“老乡”开口就向我要5000非郎!怎么,不是应该给我这个“老乡”打折吗?我在雅温得打车的时候,近似的车程可从来都只需要支付500郎,要是刚好坐在副驾驶座位,还可以和喀麦隆大婶儿拼车,300郎就能坐到市中心!司机大叔略带无辜地解释:“加蓬就是这样的,5000郎是友情价,不贵!”
我一想,加蓬是一座高收入、高消费的大城市,也许是我这个“乡巴佬”大惊小怪了,毕竟发生过“直升机撒钱”的真实故事。于是,我赶紧老老实实地将5000非郎奉上。下车之后,我来到了此次加蓬之旅计划下榻的酒店——“北京饭店”。所幸的是,这个“北京饭店”不像真正的北京饭店那般豪奢,价钱十分亲民,让我刚刚经历重创的钱包得到了喘息之机。
二、“北京饭店”偶遇投资人夫妻
“北京饭店”的格局与其他酒店的格局稍显不同:进门就是一个带卡拉OK的大厅,投影仪播放着国内时尚的歌曲,随时可以唱歌。傍晚,住店的客人办完事回到酒店后,可以在前台点一份盖饭,一碗菜汤(晚餐的费用已经包含在了房费里,无需额外支付),然后坐在大厅右侧的欧式双人吊椅餐桌前,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倘若肯多花几千非郎,还可以享用饭店准备的丰盛自助餐,在进门左侧雅厅的卡座上吃一顿中西结合的海鲜小火锅。
入住这家酒店的客人,大抵是阔绰的。卡座区往往座无虚席,只有像我这样的穷学生,才会来到饭店右边的角落,点上一份盖饭和菜汤,坐在吊椅上慢慢地享用晚餐。
然而,到达“北京饭店”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在双人吊椅餐桌上结识了一对来加蓬投资的夫妇,男的叫王大哥(化名),女的叫李姐(化名)。今天也是他们来到加蓬的第一天。“同在异乡为异客”,我们很快就熟络了起来。李姐告诉我,他们已经沿着非洲西海岸走了七八个国家。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专门前往异域旅行的微博达人。后来在交谈中才得知,他们是老家在广东的企业老板。
王大哥说,他们本来是在安哥拉开厂的,生意还不错。但近一年以来,安哥拉的社会治安越来越差。抢劫杀人的事件屡有发生。终于,在他听到第二位老友被杀的消息后,他的心理再也承受不住了,简单地收拾了下就离开了安哥拉,工厂随之关闭,剩余的几十万美元货款也打水漂了。毕竟,命没了,钱留着也没意义。
不过,王大哥夫妻俩并没有打算就此回国,而是计划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在非洲考察新的投资市场。按照他的标准,新的投资地必须是在大西洋沿岸,靠近港口,最好是能快速投产的地区。交谈了半天,我发现王大哥对他具体想投资的产业有些闪烁其词,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我追问了半天,也只了解到他的原料准备从北美过来,到了加蓬又要融化,又要打碎。绕了半天弯子,我突然有些懂了:该不会是洋垃圾吧?
王大哥见我猜透了他的秘密,只好有些理亏似的解释说:“是北美旧家电上面拆下来的旧塑料,不是那种脏塑料袋,脏的我也加工不了。就是把这些旧家电的塑料壳子运过来加工打碎成塑料颗粒,再运出去做塑料产品的原料。这种是干净的,你不知道美国人、加拿大人有多浪费,好好的家电扔了不少……”
我说:“加蓬号称环保立国,你这个投资恐怕人家不要。”根据我之前对加蓬招商政策的了解,加蓬对于外来产业的污染问题是十分敏感的。政府支持的都是那些绿色环保、经济附加值与科技含量很高的产业,要想把北美的塑料垃圾进口到加蓬来似乎是天方夜谭。
王大哥则不以为然:“我这个没什么污染,而且自从中国禁止进口洋垃圾以来,这些旧塑料在北美的消化渠道就堵塞了。现在去进货不仅价格低,有时候还能赚当地政府补贴。我也知道非洲有些国家这几年很重视环保问题,但毕竟还要发展经济。这几年油价跌了,加蓬经济不太景气,说不定也会接受这种投资。我投资的这种厂两年就能回本,第三年之后就是利润了,到时候有什么变化,关了厂子也不亏的。”
虽然我依然对计划的可行性深表怀疑,但王大哥和李姐看起来信心满满。为一探究竟,我决定先放下对水环境保护的调研,跟着他们一起前往政府部门咨询,顺便充当他们的翻译。
三、投资局与开发区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跟着王大哥和李姐出去“谈生意”。但要去哪个部门,我们都没有明确的概念。一番商议后,我们决定先去加蓬的商务部问问。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直奔目的地。途中,我问出租车司机:“加蓬打车这么贵,那您一个月收入能有多少?”司机有些无奈地告诉我,看起来数额不少,但实际上要被警察罚款和路卡上名目繁多的收费抽去一大块,商品价格也很高,生活其实很困难,穷人很多。
此外,加蓬从事出租车司机等中低端职业的往往都是邻近国家来的务工人员,每年还得交一大笔签证费。加蓬本国人少,只要家里有些关系,当地人都会优先去政府部门或军队谋个职位。不过这几年经济不好,政府有时也发不出工资。至于“直升机撒钱”的故事,这位司机表示自己从未听说过。
说话间,我们到了加蓬商务部。加蓬和喀麦隆的政府部委有一个优点,就是进出都比较方便,一般不会有卫兵阻拦或是其它的繁文缛节。一番询问之下,我们才得知投资事务不归商务部管。但我们接触到的官员都表现得热情、有礼貌。一位女官员还细心地为我们画了一张路线图,告诉我们应该前往“国家投资促进局”。
投资促进局设在市中心一座非常现代化的写字楼里。当我们将来访意图告诉秘书处后,一位女性副局长很郑重地在会议室接待了我们。她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一名年轻的女公务员在投影仪面前用流利的汉语向我们介绍了加蓬的招商政策,并着重推荐了恩科经济特区(GSEZ NKOK)。
看起来,已经有不少中国投资者来此进行过咨询。当我们谈及准备投资的具体产业时,副局长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但马上又表示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她还是建议我们前往恩科经济特区,咨询设在园区内的政府审批机关。
随后,副局长又拿出几张表格,让我们给刚刚那位女公务员的表现打分,我们都打了满分。临走之前,我在门口与那位女公务员交谈了几句,得知她是外交学院毕业的硕士,刚刚回国并入职投资局。我对她回国学以致用的做法表示赞赏,她笑着用地道的普通话回答说:“还行吧,就是待遇一般。”
恩科经济特区是加蓬政府与新加坡奥兰国际公司合资建设的。我们在恩科经济特区内,也确实感受到了它的国际化与专业化。恩科经济特区的基础设施水平和区位条件都非常优越。园区紧邻国道,距离首都大概一小时车程,有铁路经过,内设铁路装卸站台,还有驳船码头和集装箱码头。可谓公、铁、水三路俱全。尽管当时铁路还没开始运营,但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建成的铁轨。
在电力设施方面,园区有水电站专线保障,还自备燃油发电机组作补充使用。饮用水、仓库、停车场等公用基础设施齐备,基本做到了园区经济中常说的“五通一平”。由于园区内的木材加工企业比较多,管理方还建设了一个公用的木材干燥窑。
王大哥和李姐也对恩科经济特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十分赞赏。据王大哥说,他看过的其它几个非洲经济特区,有些连场地都不太平整,电力、道路、通讯也很难保障。而这里的船运、铁路运输都基本成型了,发展来料加工产业是相当方便的。
加蓬政府给恩科特区政策优惠力度也比较大。在税收方面,增值税、财产税、设备进口关税全免。所得税免十年,十年后再按10%的优惠税率享受5年优惠,而园区外的正常企业所得税税率是30%。园区内的电费也比园区外便宜50%,约50非郎一度电。
园区方承诺获得的利润可以100%汇出加蓬,不受外汇管制措施制约。外籍员工数量也可以放宽,无需严格按照劳动法规定的比例。在产业选择方面,任何产业都可以在园区落地,但95%的产品必须销往国外创汇。如果企业生产的是加蓬从未有过的产品,则被允许在国内销售产品总量的75%。在管理方面,园区实施“一个窗口办所有事”(guichet unique)的一站式服务。可在园内办理的业务包括:1. 创建公司;2. 缴纳关税;3. 缴纳所得税;4. 缴纳增值税;5. 办理员工社保;6. 办理工作许可证;7. 办理工作签证;8. 政府单一审计月度申明,基本上覆盖了所有手续。可以说,园区在行政便利化方面达到了领先水平。
园区管理方对王大哥和李姐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甚至在我们最为顾忌的环保问题上,园区政府代表经过一番讨论和电话请示,最终也松了口:只要王大哥能用照片、视频等资料证明他进口的旧塑料原料确实是他所说的无污染家电外壳,环保方面就没有什么问题。王大哥也当场表示,自己可以提供所有这些资料。这次会见在融洽的氛围中结束,双方似乎都比较满意。
出了园区办公大楼,王大哥夫妇提出想要在园区内部随意走走,但不需要园方的陪同。我很快明白,精明的王大哥夫妇应该是想要验证园区优惠政策的真实性。李姐告诉我,他们之前参观过的很多园区也表示能够提供政策优惠,但落实起来都比较困难。
随后,我们特意拜访了几位已经在园区开厂的中国老板和企业管理人员。我们得到的答复是,这些优惠政策基本上都落实了,除了税费返还效率比较低之外,没有其他大的问题。听罢,我们都感觉有些意外,我也对恩科经济特区再次刮目相看。
四、尾声
从恩科特区出来后,我还沉浸在这个高标准园区给我带来的惊喜之中,同时也为王大哥成功找到一个适合建厂的园区而感到高兴。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我接着之前的话头对王大哥说:“您跟您在北美那边的朋友联系好,把原料的视频和文字资料准备好,相信很快就能获得批准了。”
王大哥的回答却令我大跌眼镜:“这个园区标准太高,可能不适合我。”
我忙问:“此话怎讲?”
他解释道:“这个园区确实条件好,但是太规范了,各项标准也定的很高,肯定会吸引不少优质产业来投资。现在,虽然园区很欢迎我,但过几年后,企业越来越多,我这种‘落后产能’肯定会不受待见,到时候环保方面给我开的绿灯就要关闭了。”
随后,他又补充道:“园区目前的地租,我暂时可以接受,但也不算便宜,水涨船高,以后肯定会继续越来越高,到时候我的利润就变得很少了。如果我要在这投资,可能也选择木材加工行业,但这个行业需要一定的人脉关系,而且投入成本高,我现在还没这个实力。”
王大哥的一席话让我陷入了沉思。这时,我们的出租车被一个临时检查站的警察拦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出租车司机被警察罚了1万非郎。国际大宗产品市场的不景气,已经让加蓬居民感受到了明显的经济压力。政府部门、公务人员在不断突破自己的底线,底层群众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原本就已巨大的贫富差距被再次拉大。此刻,我已无心再去想那个略带戏谑意味的“直升机撒钱”的传说。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国家在发展困境中的挣扎与矛盾。
被罚之后,出租车司机心情不佳,便不再和我说话了,甚至关掉了车载音乐。出租车在路上快速地行驶着,我们四个人陷入了沉默,耳边只有这辆欧洲报废卡罗拉冲破大西洋海风的呼啸声。
几天之后,王大哥和李姐离开了“北京饭店”,再次出发前往下一个考察地。尽管认识的时间很短,我们已经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朋友,分别之时还有些许惆怅。后来有一天,李姐给我发微信说,他们找到投资的地方了,已经准备在那扎根。她还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到我,希望我去找他们玩。不过,李姐在微信里并没有告诉我他们最终去了哪个国家……
注:1. 除此之外,科特迪瓦的阿比让、塞内加尔的达喀尔、肯尼亚的内罗毕都曾在坊间被称为过“小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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